第90章 百裏決明(三)
第90章百裏決明(三)
“放屁!”百裏決明一拳砸在牆上,“他是他,我是我,我不會利用尋微!那破地方我不去,管他什麽天下惡鬼,多就多,少就少,跟我沒關系。”
師吾念低下眼眸,師尊說的不錯,五十八年前的他尚未與謝尋微相遇,在他心裏“四陰童子”只是個沒有意義的符號。現在師尊同他情誼深重,無論如何師尊都不可能把他推出去當通行西難陀的護身符。
哼,可他還是很生氣,待出去以後,定要好好懲罰師尊。
師吾念擡起手,敲了百裏決明一個腦瓜崩。
百裏決明捂住腦門,怒道:“你有病啊!打我幹嘛!”
“替尋微娘子罰你。”師吾念說。
百裏決明頓時語塞,一下沒聲兒了,師吾念不搭理他,繼續思索。
說起來,師尊生前死後着實差別很大,光頭腦上的差距便是天壤之別。師尊生前制定的百年大計分毫不差地進行,他和鬼怪師尊按照五十八年前的構想一同到達了穆家地堡,接收到了這面銅鏡,得知了西難陀的訊息。他以為自己是在追尋過往的真相,實則步步踩在師尊生前計算好的路徑裏。即使他們錯過了無渡爺爺留下來的關鍵訊息,也有穆家堡的備份與後手,保證他們不會偏離預定的道路。
現在想來,師尊生前極有可能預料到了穆平蕪會打開黑棺。他深知穆平蕪的貪婪,将選擇交到了穆平蕪的手上。穆平蕪恪守規矩,守護秘藏,則穆家堡安然無憂。若穆平蕪反水,則穆家堡淪為鬼域。雖然如此,穆家堡仍是一個完美的貨物存放地,因為沒有人能闖入血垢鬼域,窺探秘藏。
除了百裏決明自己。
按着鬼怪師尊如今的心智,給他換個腦袋都不一定能制定出如此周嚴的計劃。
師尊生前到底遭受了怎樣的磨難,才讓他成長為這樣一個人?又或者……有別的解釋?心裏有種不舒服的感覺,師吾念摩挲扳指,不知為何,他總覺得被騙了。
暫時想不明白,壓下不提。他側目,瞥了眼師尊留下的銅鏡。這銅鏡解答了他不少疑惑,也給了他一份無比珍貴的信息。他走到大殿盡頭的棺材邊上,指尖劃過棺板光滑的黑色漆面,低聲道:“活着當真比死了好麽?我從不這麽認為。人生如逆旅,生時短暫,死亡才是永恒。倘若天下再無生人,塵世變成死人的國度,倒也是個不錯的光景。”
“……”百裏決明覺得有些驚悚,“你在想什麽玩意兒?”他踢了踢一個匣子,“穆平蕪是不是又在騙我們,他的那面鏡子哪去了?”
“找不到就算了,左右我們要知道的東西已經知道了。”師吾念淡笑着垂眸,“義父可知道您在鏡中提到的松香黃蠟、胎骨丸和老金油?”
百裏決明眉尖微蹙,“好像聽過。”
“上好的烏木棺材,合縫之處會刷上松香、黃蠟、蚌粉和清油以預防棺木爆裂。這種棺材埋藏超過三百年,裏頭刮下來的松香黃蠟就會被陰氣熏透,是為至陰之物。至于胎骨丸,則是取夭折小兒之頂骨,需為四角四緣,分毫不差,研磨成粉,揉制成丸。”師吾念娓娓道來,“而這老金油,則是老濕屍沉澱下來的屍油,濕屍年份若足夠久,屍油就會從黑色變成蠟黃色,以至于金色。金色的那種,便稱為‘老金油’。這三樣東西,全都是至陰至煞之物。”
百裏決明瞋目結舌,“所以你的意思是,我為了确保自己死後化鬼,取了這三種惡心玩意兒煉丹?還把它給吃了?”
師吾念點頭,“然也。”
一想到自己吃過那麽惡心的東西,百裏決明胃裏翻騰,直犯惡心。那邊廂,師吾念抽出一把匕首,撬進棺板的邊緣。百裏決明問:“你幹嘛?”
“這具烏木黑棺已逾三百年,內中必有松香黃蠟,說不定還會有老金油。”師吾念将棺板起開了一條縫兒,“義父若有閑暇,不妨來搭把手。”
“不是,你要那玩意兒幹嘛?”百裏決明納悶。
師吾念停了動作,遙遙看着他,“當然是為了煉丹。”
“哈?”
師吾念将扳指取下來,放進懷中。即使戴着黑手套,他的手指也十分纖長秀麗。他道:“實不相瞞,我幼罹大難,沉疴纏身。細細數來,時日不剩多少。然而前不久我才與意中人重逢,我們分離數年,差點陰陽兩隔。多年以來,支撐我活下去的唯一願望便是與他相見。”他凝望百裏決明,眸色逐漸變濃,癡狂與渴望暗暗滋長,“義父,我是個貪心的人,重逢不夠,陪伴不夠。我要良夜歡情月映窗,我要恩情美滿地久天長,我要與他歲歲年年溫柔鄉。只有成為鬼怪,我才能擺脫病痛,與他長相厮守。”
話題一下變得沉重,百裏決明撓撓頭。他這幹兒能跑能跳,想不到是個病入膏肓的病秧子。師吾念看起來也不大,估計和尋微差不多的年紀。年輕人,正是虎狼年紀,滿心滿眼都想着和意中人生孩子的事兒。百裏決明唏噓了一聲,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當鬼怪不是好事兒,你看我,想死還死不成呢。病還是得治,我去抓裴真過來給你治病。”
他低頭繼續撬棺板,“裴先生治不好我。”
“不治治怎麽知道?”
“義父,你到底幫不幫忙?”
百裏決明無奈,“幫幫幫。”
棺板之前被開過,再開不難,兩個人一人搬一頭,把棺板挪開大半,棺材裏面黃金色的屍液映入眼簾。果然,這就是一具絕佳的老濕屍。屍液變成黃金色,這就是極品了,連臭味都沉了下去,不怎麽聞得見。百裏決明尋思着這玩意兒弄到黑市上能不能賣錢,瞄了幾眼低頭刮松香黃蠟的師吾念,手裏也有點兒癢癢。終究下不去手,覺得怪惡心的。将蠟燭擺在棺板上,百裏決明無聊地四處張望。
師吾念的鬼影們立在牆上,排成一排,似乎在圍觀師吾念刮蠟。百裏決明無聊得開始數他的鬼影,從左到右,一、二、三、四……五。好像有些不對,百裏決明回想在同穆夫人戰鬥的時候折損的鬼侍,初一初二,再加上前頭嗝屁的初六和初七。數來數去,應該只有四個才對。
百裏決明擡起頭,重新再數了一遍,牆上依然是五個黑影。
百裏決明:“……”
他站直身,一個鬼影一個鬼影看過去,比較修長高挑的那兩個是初一和初二,這倆鬼是師吾念鬼侍裏的頭兒,百裏決明比較熟悉。矮一點兒的是初六,這鬼除了開門什麽也不會。瘦巴的那個是初七,喜歡裝可愛管別人叫哥哥,不知道跟誰學的。那就剩下最邊上那只鬼了,那鬼擠在牆縫邊上,比其他鬼影高出許多,魁偉如一座巨塔。它似乎發覺了百裏決明的目光,不僅不避,還緩緩移動腦袋,伸長脖子,朝百裏決明探了過來。
這模樣着實有些驚悚,因為他不僅有魁梧的身軀,還有一條比一般人更長的脖子。要不是因為他身子壯碩,百裏決明還以為他是鬼母的寂靜分身。那脖子往百裏決明這兒夠,好像很想伸出牆壁,探到百裏決明的面龐前。
“兒子,你弄好了沒?”百裏決明問。
“好了。”師吾念将裝着老金油和松香黃蠟的兩個瓷瓶兒放進包袱。
“你的鬼侍裏面沒有長脖子的吧?”
“我的鬼侍非常注重儀表。”
百裏決明磨了磨牙,熾熱的掌心焰嗤地迸出手心,他一把火燒上石壁,那鬼影挨了燙,登時烏龜似的收了脖子,猶如一只黑燕掠過石梁,倏忽間就不見了。
師吾念見到那只鬼影,驀然一驚,道:“抓住他,他是穆夫人的鬼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