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百裏決明(二)
第89章百裏決明(二)
百裏決明氣得差點兒摔鏡子,拿小孩兒威脅別人,他還是人嗎?鏡子裏的男人沒什麽表情,語調平靜又冷硬。有些人就是這樣,你可以明明白白地看出來他是一個瘋子。如果一個人告訴你他要背着十二把刀去打劫江左最富盛名的仙門,把當家主君拉出來脫了褲子倒吊在城門樓子上。你可能會覺得他喝醉了亂吹牛,但如果是這個男人說出這句話,你會毫不猶豫地相信。
現在他說尋微會死,尋微就真的可能會死。或許五十八年前的他用了什麽不為人知的手段——埋藏鬼怪,安排人手……總而言之,他真的有辦法威脅尋微的安危。百裏決明無法想象這是五十八年前的自己,他失去了一切關于從前的記憶,心裏唯一與過往有關的東西就是對于死亡的渴望。
他怎麽會是這樣一個人?
“故事很長,希望你有耐心聽下去。”男人十指交叉,放在腿上,他似乎待在一個帳篷裏,不時有人在外頭走來走去,瘦高的影子打在帳篷淡黃色的油布上。細細聽還能聽見不少交談的人聲,他那時候應該帶了不少人,就是不知道他在哪兒。
男人道:“數百年來,我們一直在探查黃泉鬼國和瑪桑黑教。鬼母擁有改易時空的神奇術法,進入鬼國者會迷失在破碎的時空當中。除此之外,一旦食用鬼國食物,就會與鬼母建立一種隐秘的聯系。這種聯系使得你無論處于天涯還是海角,都無法逃避鬼母的召喚和追捕。我們将這種聯系命名為‘标記’,被标記者稱為‘祭品’。如果把祭品比作風筝,那麽鬼母就是放風筝的人。祭品和鬼母之間,永遠連着一條看不見的風筝線。”
師吾念眉頭深鎖,照這樣說,謝岑關已經成為‘祭品’了麽?
“我們這樣命名是有原因的。”男人道,“瑪桑族西遷前,有向鬼母和惡童獻祭的習俗。每過六十年,他們會從族中遴選四陰童子,使其禁食三日,三日中只能喝水和蜂蜜,排盡穢物,放進烏木黑棺,送入鬼國。這些四陰童子叫做‘桑,‘桑’在瑪桑語裏,就是祭品的意思。純陰血比一般的人血更加滋養,鬼母得到純陰童子,可以飽腹六十年。這六十年中,她不會離開鬼國覓食。瑪桑采用這種辦法,和鬼母相安無事生活了兩百餘年。直到三百年前,變故發生。”
百裏決明眸子顫了顫,不自覺提起了心。
“第四個‘桑’,一個六歲的小男孩兒,沒有被鬼母接收。鬼母出國,瑪桑族被迫西遷。那次變故死了很多人,我們在陰木寨外圍挖出了許多吃剩下的骸骨。第四個‘桑’為什麽沒有被鬼母接收?兩百年前,我們在陰木寨的絹帛劄記裏得知了原因——‘桑’被惡童藏起來了。”
說到這裏的時候,男人停頓了下,擡起眼問:“百裏決明,你聽過‘九死厄’這把刀吧?”
聽過又怎樣,百裏決明皺眉。
“如果你有能力拿到這把刀,最好把它帶上。它不是一般的刀,它是瑪桑族的聖物,被供奉了千餘年,擁有斬斷一切羁絆的能力。普天之下,只有九死厄可以斬斷祭品和鬼母之間的那條風筝線。”男人說,“三百年前,惡童帶着‘桑’離開鬼國,用這把刀斬斷了‘桑’和鬼母的聯系,清除了‘桑’魂魄裏的祭品标記。‘桑’成為了第一個成功逃離鬼國的凡人,也是唯一一個沒有被鬼母召回的祭品。”
“原來如此……”百裏決明喃喃,“‘桑’就是惡童的弟弟,惡童救了他。”
“從某種程度上說,惡童救了這個孩子。”男人捏了捏眉心,長嘆了一口氣,“然而從另外一個角度看,惡童害了他。”
“什麽意思?”百裏決明眸子一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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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代價……”師吾念垂下眼睫,低聲道,“九死厄斬斷羁絆,一定有代價。”
“很容易猜到,不是麽?”鏡子裏的男人說,“做買賣,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天下什麽東西沒有代價?九死厄的确可以斬斷羁絆,然而被九死厄斬過的人必定生生世世重複他這一世的命格。無論他輪回多少世,投多少胎,他必定在乙醜年,己卯月,乙醜日,己卯時出生,他必定是四陰童子。”
猶有一道雷霆閃過,百裏決明心神俱震。
“換句話說,”男人道,“他們都是你身邊那個純陰小孩兒的前世。”
這是什麽意思?他無法理解,腦子裏若有黑色的鴉羽紛紛襲來,一幅幅面容青紫的小嬰兒被泥土掩埋的畫面接連閃過。陰年陰月陰日陰時,這生辰八字仿佛是一個無解的詛咒。每一個這一天這一個時辰降生的孩子都逃不過夭折的命運,他們無數次被掐死,被溺死,被摔死,他們甚至沒來得及睜開眼,好好看看這個世界。即使他們出生在幾百年前的瑪桑,也逃不掉被送到鬼國成為鬼母祭品的厄運。
現在鏡子裏這個男人告訴他,所有這些死去的小孩兒都是尋微的前世。她輾轉數百年,成為“謝尋微”的這一回是她第一次長大成人。
心域之中,惡童孤零零坐在青瓦屋檐上,怔怔面對着血紅色的落日。他低頭看自己的掌心,滿臉不可置信。手掌在顫抖,恍惚間似有無數鋼針迸射着紮進心房,密密麻麻地發疼。百裏決明捂住了心口,痛苦地咬緊牙關。
“這世間從沒有什麽兩全之法,”男人道,“不斬,‘桑’會被鬼母吞魂,生生世世囚在她的體內不得超脫。斬了,他至少可以轉世投胎,有一線生機。很多很多年前,我也面臨着進退兩難的抉擇。或許這就是命吧,”他笑了笑,落拓又凄涼,“上天造我們出來,興許就是太無聊想逗我們玩兒。人活一世,誰他娘的不是個笑話?”
帳篷簾布外頭出現一個虛虛的人影兒,有人在外頭遙遙地喊:“決明長老,半夜子時了。”
男人沒有搭理外頭的人,繼續對鏡說道:“我的時間不多了,剩下的長話短說。你一定很想知道,我們到底在做些什麽?五百年了,我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彌補五百年前抱塵山的錯誤。我們曾經以為瑪桑黑教荒誕不經,他們視死生為一物,視人鬼為同胞。他們和鬼怪一起生活,甚至讓鬼怪成為他們的守衛。
“我們驅逐他們,屠殺他們,将他們逼回西南邊陲。拜我們所賜,他們的天女阿蘭那成為鬼母阿蘭那。當北方鬼域一天多于一天,我們沒有醒悟。當兇猛的惡鬼斬不盡殺不絕,我們終于意識到,瑪桑古族與鬼魂之間維系着一種微妙的平衡。所有的經卷都在你手邊,如果你打開瑪桑鬼丁簿,會發現歷年來他們的鬼魂數目從不增減。他們一定有某種神秘的辦法可以解開陰魂的執念,讓他們得到超脫,讓鬼魂得到真正的安息。”
“決明長老,半夜子時了。”外面又傳來那個人的喊叫。
男人頗有些不耐煩地蹙起了眉心,仍然沒有回應。
百裏決明和師吾念都感到有些不對勁兒,帳篷外那個人影似乎放大了點兒,他直僵僵立在那裏,好像在隔着帳篷的油布簾子俯視男人的背影。帳外所有嘈雜的人聲都消失了,安靜得可怕,可鏡中的百裏決明似乎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男人接着說之前的話兒:“仙門對付鬼怪唯一的辦法是将它們封印,可是封印并非一勞永逸的辦法。被封印的鬼怪會成為埋藏在仙門地底的火藥,若有朝一日封印老化,它們抓住時機突破封印,整個江左将危在旦夕。我們已經失去了北方,不能再失去江左。
“我們一直在找那個辦法,我們去過鬼國,收集經卷,整理卷宗。現在,我們到達了瑪桑聖地西難陀。根據經卷的記載,他們每年十月初五都要派一個聾子和一個純陰命格的人來這個地方聽取天音。十月初五是阿蘭那的誕辰,是黑教信徒最盛大的節日。他們會一同進入西難陀,然而回來的時候只有聾子一個人。
“我們猜測,純陰男女是打開西難陀裏面某道機關的鑰匙,不帶上‘純陰’命格的人,将無法在西難陀內部通行。”男人閉了閉眼,“在‘桑’的命格固定以前,世上不只有一個純陰童子降生,這使得他們有充足的純陰男女去完成這件事情。但現在不一樣了,世上只剩下‘桑’一個純陰子,我們必須找到他。”
百裏決明已經沒有心思生氣了,他的注意力被帳外那個越來越大的人影所吸引。人影越來越大并非是它在變化,而是因為它距離帳篷越來越近。
“決明長老,半夜子時了。”外面的東西再次重複。
男人這回有了動作,他站起身将刀收進背後的刀帶。
“百裏決明,在你進去以前,我會先進去一趟,為你探明一切我們所能夠探明的信息。”他扣上腕帶,把弩箭放入腰囊,回頭,“我走了,阿兄。”
鏡面被平置在地,視野裏出現另外一個男人的下巴。百裏決明眸子緊縮,他死也不會認錯,那是無渡老兒,只不過無渡那個時候胡子更短一些,更年輕一些。原來是無渡一直拿着鏡子,記錄下了他生前所有的交代。
“你當真想好了麽?”無渡問。
“我們的家人和同門都死絕了,難道你要指望江左仙門那幫廢物麽?除了我,沒有更好的人選。我們兩個到這裏來,不就是為了這件事兒麽?”男人的語調惡狠狠的,“不要廢話,辦好我交代給你的事,這是你欠阿蘭那的,也是你欠我的。”
百裏決明和師吾念都是一愣,他們只有兩個人,那之前帳篷外的人聲……是什麽?
無渡喟然長嘆,“你放心吧。”
“我死之前會服下‘老材香’,它會确保我死後轉化成鬼怪。藥方是半錢松香黃蠟,一錢胎骨丸末,半錢老金油。你的大限快到了,要的話自己配。”
“不必。”無渡閉上眼,“鬼怪有你一個就夠了。你還有什麽心願未了?”
男人沉默了半晌,終于開口:“再放一場煙花,是我唯一的心願。”
“決明長老,半夜子時了。”
那東西完全貼在帳篷上,百裏決明幾乎能看清楚它的五官輪廓。
男人站在油布簾子前面,同外頭那東西面對面。拉開簾子之前,他微微側過臉,道:“五十八年後的我,前面說不認真聽我說話你那娃娃會死是騙你的,因為根據我對你的了解,我不這麽說你根本不會認真聽我說話。去不去西難陀随便你自己,但你要記住,你走過的所有路我都替你走過一遍,有些人只有你能救,有些鬼魂只能由你去超度。所以不要害怕,也不要覺得孤單。你擁有抱塵山最滾燙的心,最明豔的火。”
他最後道了一句:
“你是天之驕子,你天下無敵。”
他拉開簾子,外頭的黑暗撲面而來。在師吾念和百裏決明即将看清簾外東西的剎那間,燭火熄滅,鏡面沉入黑暗,符光停止運轉,這說明鏡中的記錄已經看完了。
百裏決明握着鏡子,指尖繃得發白。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悲哀,好像厚厚的霜積壓在枯萎的心底。他莫名其妙想要哭泣,騙人、騙人,你說你天下無敵,可你還是死了,變成一個醜陋猙獰的鬼怪,生生世世無法超脫!
為什麽他會這麽憤怒,百裏決明不知道,喉嚨裏像壓了塊鏽跡斑斑的鐵,吐不出來咽不下。
旁邊的師吾念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低聲道:“之前穆平蕪說生前的你打開虛門,從裏面推了具棺材出來。虛門的另一頭很多弟子哀嚎,很多手伸出來。可你沒讓他們出來,你關閉了虛門,不惜截斷他們的手臂。”他吸了一口氣,“那是因為他們根本不是抱塵山的弟子,抱塵山的弟子早就死絕了,他們是西難陀的鬼怪。”
西難陀遍地都是鬼怪。百裏決明心裏忽然跳出這麽一句話,就好像他早已熟識那個地方。
師吾念扭過臉,盯着百裏決明,漆黑的眸子裏滿是仿佛初次相識的陌生感。
“義父,設計一切的人不是無渡,是你自己。”他不溫不火地笑,“原來,連尋微娘子都是你預先備好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