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百裏決明(一)
第88章百裏決明(一)
雖則樣式不一,但百裏決明一眼就瞧出來,這些銅鏡全是仙門制造的法器。江左仙門的造器講究得很,每樣法器上都會刻上匠人名姓和交貨年月,若有瑕疵或者什麽岔子,便于追究責任。坊市裏賣的雜貨就沒這般講究,賣出去就不管了,壞了只能自認倒黴。所以仙門出産的法器能用很久,市面上要價很高。
百裏決明對着燈找這些銅鏡的交貨年月,有的在八十年前,有的在兩百年前,大多是三十年前。交貨年月是三十年前,這批銅鏡運到穆家堡的時間只能更晚。這他娘的奇了怪了,三十年前他早變成鬼怪了,在抱塵山彈棋子兒睡大覺,這批貨根本不是他送來的。要麽是穆平蕪又吃了熊心豹子膽瞞騙他,要麽連穆平蕪都不知道,有一批人悄悄将第四批貨物運送進了穆家堡。
手裏這面的年月最早,在二百四十年前,百裏決明決定從這一面開始看。
“找到了?”師吾念走過來,見着百裏決明手邊一箱銅鏡,眸中也流露出訝然的神色。
“沒找着,”百裏決明說,“這些不是穆平蕪的鏡子。”
師吾念蹲下,用小刀刮鐵木匣的邊緣,放在燈下端詳。刀刃上一抹紅跡,是業已幹涸的血泥。
“有意思,”他笑了,“原來還有第四批貨,穆家堡被血垢侵蝕之後,有人将它們秘密送進了地堡。”
“你剛剛讀經卷有沒有發現什麽?”百裏決明開始在鏡子上畫符,嘗試開啓銅鏡。
“大多記載瑪桑黑教和瑪桑舊史,寫了許多他們信仰的神異之物。暫時對我們用處不大,回去再細說。”師吾念道。
火符的最後一筆完成,金紅色的符光瞬時隐沒。鏽蝕的鏡面變得清晰,恍有水波漣漪圈圈打開,其中顯現出分明的影像。果然,這批貨是抱塵山送進來的,十有八九是無渡那個老頭子。百裏決明心裏頭納悶,無渡到底瞞了他多少事兒?他變成鬼怪的這五十年無渡不是閉關就是外出,百裏決明沒想到他還來過穆家堡。
将銅鏡放在燈下,二人一同注視着鏡面,鏡中光景完整顯現。
鏡子裏的畫面很模糊,或許是因為鏡子年代實在太久了,光影都融成了一片。裏頭傳來許多急促的腳步聲,似乎有很多人走來走去,還有女人凄厲的哀嚎和吶喊。許多人在低聲說話,嘟嘟囔囔,聽不清在說什麽。
“生了麽?”一個男聲。
“還沒有,時辰快到了。”
過了一會兒,一聲嬰兒的啼哭遙遙傳來,鏡子邊上的兩個人好像都松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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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辰剛剛好,陰年陰月陰日陰時,先天純陰,”方才問話的男人再次出聲,“他們不會容許他活下來,我要把他帶走。”
百裏決明眸子一縮,同師吾念面面相觑。這聲音他們兩個都非常熟悉,說話的這個人,是生前的百裏決明。
另一個人還沒來得及說話,嬰兒啼哭忽然戛然而止,有匆匆忙忙的腳步聲跑過來。
“大宗師、決明長老,不好了,四陰童子被他父親摔死了!”
鏡中景象不住晃動,持鏡人似乎在奔跑。他們似乎來到一處木屋,裏頭的人回過頭來,都大驚失色,一道虛影穿行他們左右,所有人保持驚詫的模樣木偶一樣定在原地。虛影停滞,那是一個男人的背影,玄色衣袍,身量高挑。
鏡子始終沒有照到他的正臉,只見他把血泊中的嬰兒抱起來,放在桌上,推開绛紅色的絨布,裏頭整整齊齊插着一排銀針,燭火燙過針尖,螢光亂閃。一只白皙的手為那嬰兒施針,牛毛細的長針刺入嬰兒的周身大穴,然而嬰兒面容已然青紫,回天乏術。
那只手停了針,鏡中傳來低沉的嗓音:“下一個四陰童子何時出生?”
有人回答他:“乙醜年,己卯月,乙醜日,己卯時。瑪桑紀年是天極星八年,中原紀年是……六十年以後。”
抱塵山每一次行動都會以八角銅鏡全程記錄,爾後數面銅鏡都記錄了生前的百裏決明尋找四陰童子未果的經歷,那些嬰兒要麽胎死腹中,要麽遲了一步,孩子已經被摔死、掐死、溺死……每一個四陰童子都逃不過夭折的厄運,鏡中無數次浮現那些嬰兒青紫呆滞的小小臉龐,深褐色的泥土掩埋他貓兒似的瘦弱身軀。直到百裏決明的聲音終于消失,只剩下無渡一個人踽踽獨行。
百裏決明眉頭緊鎖,抱塵山早在幾百年前就在尋找四陰童子,無渡帶回尋微并非偶然。這到底是為什麽,他們為什麽要找四陰童子?
江南春三月,楊柳依堤搖曳。
“大宗師,孩子出世了,謝家為其取名‘尋微’。出自《抱樸子》:‘尋微以知着,原始以見終’。我們要把她帶走麽?”
無渡蒼老的聲音悠悠傳來,“不必了,既然得了名姓,謝家留下她了。在謝府加派人手,嚴密監視,這個孩子不容有失。”
“謝府家規森嚴,混入其中殊為不易。不若在宅邸各處安插銅鏡,我等在鏡面開啓小虛門,借由虛門孔洞看顧尋微娘子。”
鏡子被遞到無渡面前,無渡拿過銅鏡,鏡面顯現出他慈祥的臉頰。
“也好,就這麽辦吧。”無渡說。
接下來的鏡中景象清晰了許多,但每一面鏡子角度都無比刁鑽詭異。要麽俯視,要麽仰視,要麽從角落裏才能窺見人影。這些鏡子顯然被安插在難以注意的暗角,從四面八方關注着謝尋微的成長。百裏決明看着這些畫面,心裏說不出什麽滋味。原來尋微打從降生起,便活在一幫她不知道的人的目光之下。這些影子一樣的人藏在世界的某個角落,透過八角銅鏡上洞開的虛門孔洞,密切監視着尋微的每一天。難怪當年謝府罹難,無渡去得那般迅速,将将好救下了尋微。他并非路過謝宅順手搭救,而是專門去救人。
畫面光影咻咻而過,鏡子裏頭的遠景出現剛滿周歲的小尋微。娃娃背上系着大紅花兒,伸着手呀呀亂叫。謝岑關在她周圍擺了好些東西,沒開刃的小刀小劍,用瓷盒裝的胭脂水粉,幾枚金漆小印,甚至有女孩兒穿的杭羅衣裙。
“乖寶,抓一樣你喜歡的,”謝岑關拍拍尋微圓嘟嘟的小屁股。
小尋微吭哧吭哧爬了一圈,沒抓刀也沒抓裙子,叼了個人偶回來。
“哪來的人偶?”謝岑關疑惑地掰她的嘴。
“咦,好像是抱塵山的決明長老。”有人說。
師吾念眉關鎖成了一道深壑。
鏡子裏頭的謝岑關問:“誰把百裏長老的人偶放這兒的?”他哄小尋微,“乖寶,咱們重新抓一個,一個老頭子有什麽好的?又髒又臭。咱們抓個刀,阿父教你天下最厲害的刀法。”
百裏決明:“……”
這面鏡子不知安插在什麽神秘的角落,斜斜對着正廳大門,門外是謝府的長廊,裏頭擺滿了流水席,青檐底下人來人往。鏡面忽然被一片袍裾擋住,有人站在了鏡前,衣袍遮住了視野。
鏡中清晰地出現姜若虛的聲音,“謝岑關太沒有眼色,小娘子抓到了決明長老,他就該送小娘子到抱塵山拜師才是,枉費我等一番苦心,将決明長老的木偶悄悄塞進抓周宴。”
“罷了,以後再說吧。”無渡的聲音,“若虛,你繼續監視謝家,有任何變故,禀告于我。”
往後的鏡子記錄了謝尋微一歲到六歲的成長,基本上是一些零散的片段。應該是因為謝氏家風嚴謹,戒備頗為森嚴,安插進去的鏡子不多,隔一段時間鏡子就要換位,舊的鏡子被回收,新的鏡子進入謝家。然而即使能進謝府大宅,大多也只能插在花草的角落裏,鮮少能進入宅邸房屋。
雖然如此,這些記錄對百裏決明來說也足夠了,他一面一面看鏡子,他的小徒兒就在這鏡子裏一點點長大,一點點變高。他第一回 知道尋微來抱塵山之前的模樣,小丫頭從小就嬌氣,不高興就把嘴巴撅得高高的,能挂串葫蘆在上面。說話奶聲奶氣,喜歡撒嬌,喜歡偷吃,還喜歡和下人玩捉貓貓,有好幾次離插在暗處的鏡子只有幾步的距離。百裏決明想起她剛來抱塵山的時候,給他洗衣裳,給他端洗腳水,一聲不吭當他的小奴隸,一點兒也看不出這般嬌氣的性子。她受的苦太多,苦難逼迫着她變得懂事。
再粗略挑了幾個銅鏡看,都是差不多的內容。直接找到尋微六歲那年,銅鏡記錄戛然而止。百裏決明和師吾念都心知肚明,謝家被滅門,謝尋微被無渡送往抱塵山,銅鏡不必再記錄了。
師吾念垂下眼睫,輕聲問:“為什麽抱塵山需要四陰童子,我還以為……”
他還以為,他和師尊的相遇是一場偶然。
他忽然記起來,姜若虛說,多年以來無渡爺爺都在做着一件同樣的事。現在看來,師尊也參與其中,還有抱塵山的先輩。抱塵山原本一定有很多人,數百年來他們借着清除鬼域的戰役的名頭秘密探尋鬼國和瑪桑古族,犧牲無數人,導致後來人才凋零,光禿禿的山頭只剩下一個大宗師和一個丹藥長老。然而到最後,就連師尊也因此丢了性命,成為一只鬼怪。
如今,那件事就快有結果了。而完成它的人,就是他們一直在尋覓的四陰童子——謝尋微。
他和瑪桑有什麽關系?換句話說,四陰童子和瑪桑有什麽關系?抱塵山究竟在做些什麽?
“還有一面鏡子。”百裏決明突然說。
他把鐵木匣翻轉過來,一面缺了角的銅鏡被米糊黏在鐵木匣的背面,旁邊用朱砂畫了個醒目的火符。這是仙門中人的傳訊方式,先進入鬼域者以家族符徽提示後入鬼域者留下的訊息,一般标記了符徽的訊息都十分重要。
它旁邊畫着火符,這說明它的接收者是百裏決明。
這是繼鬼國的冰蟬玉盒之後,無渡留給百裏決明的第二條訊息。
銅鏡非常破舊,上面有許多斑斑點點的殷紅血跡和道道深刻的劃痕,邊角還有燒焦的痕跡,看起來經歷了好一番磨難。百裏決明将它摘下來,鏡鈕上方篆刻的年月是五十八年前。他盯着這面鏡子陷入沉默,呆了好一瞬。
“想起什麽了?”師吾念問他。
“沒有,”百裏決明說,“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面鏡子。”
長明燈的燭火高低跳躍,百裏決明的臉頰在這片光裏明暗不定。他忽然有些害怕,似乎打開這面銅鏡,有些事情就無可挽回。心裏再一次出現那種密密麻麻的戰栗,就像面對鬼母的時候,恐懼猶如肉芽纏繞着生長。一箱莫名其妙的銅鏡記錄了抱塵山尋找四陰童子的過程,還有尋微的童年,他非常不安,鏡子握在手裏像一包火藥。
“要不然先揣着,回去再開,穆知深還沒信兒呢。”百裏決明說。
“現在就開。”師吾念按住他的肩膀。
這小子比他還積極。可是他說的沒錯,秘密近在眼前,怎能不開呢?百裏決明壓下心中密布的陰雲,緩緩伸出手指,燦爛的金光在指尖閃爍,他劃向斑駁的鏡面,火符在指尖倏忽成型。鏡面泛起漣漪,一個秘密無聲地向他們打開。
鏡中一片漆黑,嗤地一聲響,一簇金色的火焰騰起,火星像紛飛的小蝴蝶點點四散,熟悉的面龐在黑暗中浮現。這不是百裏決明第一次面對自己,往日在抱塵山,每天洗臉他都能看見這張臉。但是今天他好像看見一個陌生的人,一個陌生的自己。
正如穆平蕪所說,生前的他擁有一張無比冷漠的臉。漆黑的長眉,鋒利的眉腳,帶着刀劍才有的煞氣。被他目不轉睛地盯着,心裏仿佛卧了一塊冰。
男人開口了:“如果我們的計劃沒有失誤,你應該是數十年後的百裏決明。如果我們的百年大計完成了十成十,你身邊應該還有個先天純陰的小孩兒。”他唇邊露出了嘲諷的意味,不知道在嘲諷誰,“這麽說話很奇怪,但我不得不用這種方式說話。”
百裏決明看着鏡子裏頭的自己,不知道為什麽非常想打他。
“太不巧了,你的百年大計只完成了十成九,尋微沒有來。不管你和無渡想做什麽,別想把尋微扯進來。”百裏決明冷笑。
“與你相見我很高興。”男人低頭點燃一根蠟燭,“然而你會出現在這裏,說明你錯過了兄長留給你的訊息。這是一件很壞的事,步驟很可能出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差錯。所以接下來我說的話,你必須牢牢記住每一個字。否則……”他擡起臉,與鏡外的百裏決明四目相對。跨越了五十八年,卻好像近在咫尺。他一字一句地說道:“你的那個純陰小孩兒,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