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妙容(二)
第87章妙容(二)
與此同時,門外響起可怖的嘶吼,無數無骨人從門縫裏探出了腦袋。初三一個箭步沖過去,抽刀貼着門縫斬下去,無骨人的腦袋葫蘆似的掉在地上滴溜溜轉。鬼侍們沖過去堵上門,櫥櫃桌椅統統翻倒,無數血紅的手爪從窗紙裏伸進來,差點兒戳瞎一個鬼侍的眼睛。
“從地洞走!”初三大吼。
穆知深就地一滾,和他的母親拉開距離。擡頭看,他的母親跪坐在燈前,長而黑的頭發遮住了蒼白的臉頰。一瞬間好像回到了很多年以前,小小的他趴在搖籃裏看母親梳頭,母親的頭發漆黑油亮,梳子一梳梳到底。
穆知深抓住喻聽秋的手腕,“帶我阿母一起走。”
母親擡起臉來,漆黑的眼洞潺潺流下鮮血。她忽然厲聲叫了一聲,所有無骨人的攻勢更加猛烈,屋裏的血泥裏開始往外爬出鮮紅的無骨人,穆夫人手肘膝蓋着地,歪着腦袋爬了過來。這場景着實可怖,穆知深和喻聽秋的脊背上都起了霜毛。穆夫人爬得極快,怪臉立刻就貼了上來。
喻聽秋道:“對不住了!”于是蹬腿一踩,對着穆夫人的面門把她踹了出去,同時拽着穆知深的領子飛速說道,“我知道你想救你阿母,但她現在這模樣着實不像是能讓人救的。我們現在去找謝尋微,他的渡厄八針興許能醫治你阿母。你要麽跟我去找他,要麽我打暈你帶走。”
穆知深臉色蒼白,沉沉應了聲:“好。”
喻聽秋拍了拍穆知深的肩膀,率先下了地洞。穆知深斬出滾雷刀,一圈雷電咬破黑暗,圍上來的無骨人統統在電光裏抽搐。他的母親攀在牆上冷冷望着他,他最後看了一眼穆夫人,背起刀,跳進了地洞。其他鬼侍緊随其後,所有人拼了命往前爬。電光沒有擋住無骨人太久,更多無骨人突破電光,鑽進地洞。
初三不住回望,有張怪臉幾乎要頂到他的褲裆。他咬緊牙關往前擠,吼道:“前面的爬快點兒!”
前頭黑漆漆的,喻聽秋也不知道這地道能延伸多長,萬一爬到死路豈不是大家一起完蛋?她額頭上冒冷汗,問穆知深:“你家有沒有什麽奇門遁甲,機關暗道?”
穆知深一面往邊上貼雷符,一面道:“不知道。”
雷符減緩了無骨人的速度,初三那邊輕松了些,低頭看褲裆,滿褲兜子都是無骨人的血,像女人來了天葵。幸好他穿了兩條褲子,要不然這具肉身不能用了。悶頭往前爬,忽然聽見前面什麽東西吱哇亂叫。喻聽秋離得最近,立時停止爬行,燃起火折子一看,一射之地以外,無數無骨人面餅似的擠在那兒,它們察覺到光,歪斜欹側的眼睛轉了過來。似乎不适應光,對着這邊翻了個白眼。
喻聽秋立刻回身,吼道:“轉向!轉向!”
初三忙不疊轉身,叫道:“你前面怎麽會有無骨人?”
無骨人瘋了似的湧上來,喻聽秋爬到穆知深背上,将無骨人一個個踹回去,“符咒還有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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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知深被喻聽秋壓得看不清路,完全憑着直覺往前爬,“胸前。”
喻聽秋胡亂往裏摸,抓住一大疊,立時往後面甩。電光燦爛織成一道網,無骨人的慘叫充盈地道。為了避免回到地洞,初三在交叉口轉向,爬了半炷香,忽見前面面餅似的疊在一起的無骨人。怎麽回事?他懵了。
“前面又有無骨人!”他向後方傳音。
“什麽?”喻聽秋咬着牙注意後方,“前後夾擊?”
它們怎麽越過他們爬到前頭堵路的?喻聽秋百思不得其解。
“不對。”穆知深摸到了一張破碎的雷符,“這裏我們剛剛來過,我在這裏貼過雷符。”
他的話兒一出,所有人明白了,是鬼打牆。
大家立刻檢查自己身上和周圍,穆知深在腰帶上摸到一個硬梆梆的東西,取出來看,是穆妙容的土偶。她不再笑了,變成一張冷冰冰的臉,頰上兩團胭脂掉了色。這孩子不知道什麽時候攀上了穆知深的腰帶,應該是他們下地洞之前。她構造了鬼打牆,讓他們無法離開這個地道。
“你們還有誰帶了蛤蟆金缽?”穆知深壓低聲音問。
“我!”初三從包袱裏掏出金缽。
金缽擺在地上,活字兒簌簌震動,幾個字兒挨個跳出來。
“阿兄,你不要我和阿母了嗎?”
穆知深摸摸娃娃的腦袋,眼睫低垂。火折子的光給他的臉罩上一層泥金的顏色,他眼角眉梢的哀戚遮掩不住。他輕輕說:“我不走,妙容,我要找人把阿母治好。”
“你撒謊,你之前就走掉了。阿母瘋了,所有人都變了,妙容好害怕。”
沒有人能夠想象,一個孩子的鬼魂如何在這無間的鬼域裏孤單地度過了十六年。大家都沉默,鬼魂的孤獨生人無法想象,更何況在這漆黑不見天日的鬼域。喻聽秋忽然想起之前看見的那雙蒼白的小腳,她藏在屏風後面拍球吓唬他們。為什麽不現身,喻聽秋忽然明白了,其實她也在恐懼。
一點螢光掉落。
喻聽秋一愣,擡起臉兒,她看見穆知深在那片泥金的光裏靜靜落淚。
“我不會再逃跑了。”穆知深說,“無論生死,我們一家人在一起。”
金缽裏的活字停止了顫動,地道陷入了漫長的寂靜,只有遠處無骨人可怖的嘶吼不時傳來。過了半晌,幾粒活字挨個躍出。
“阿兄不要哭。”
穆知深扯出一個悲哀的微笑,“阿兄不哭。”
“阿兄哭了,妙容也難過。”
周遭的景象扭曲了一瞬,仿佛有無形的氣幕拉開,右後方出現了一盞長明燈,青瓷底盤篆刻了密密麻麻的清心訣,細密的符咒紋路圍着它緩慢地轉動。鬼打牆消失了,地道恢複了原本的模樣,之前未曾見過的道路無聲地打開。
“跟着長明燈走,到地堡去,阿父在那裏。”穆妙容說,“帶走阿父,不要再回來。阿母出不去了,穆家堡的大家也出不去了。”
“那你呢?”喻聽秋問。
“我要陪阿母。”
“你……”
喻聽秋剛要說話,幾個活字劈裏啪啦砸在喻聽秋臉上。
穆妙容好像生氣了,活字跳得越來越快,“不許說了,快走。壞女人,帶阿兄走!你們不是要找一個戴面具的人嗎?我之前騙了你們,他在地堡裏。”
活字在半空中滞住,下雨似的散落一地。穆妙容離開了,青裙小娃娃變回了一個死氣沉沉的泥塑土偶。大家不敢出聲,喻聽秋也不知道說什麽好,她從來不擅長安慰別人。火折子燒盡了,穆知深蒼白又安靜的臉頰淹沒在黑暗裏,像一朵花無聲地凋零。寂靜中她聽見衣物摩擦的聲音,穆知深撿起了土偶收進懷中,朝長明燈爬過去。
他爬到燈下,回過臉來,淡淡瞥了一眼不敢喘氣的他們。
“時間不多了,快走吧。”
喻聽秋忙跟上,“走走走,去找謝尋微。他那麽能耐,一定有法子。”
“對對對,”其他鬼侍都附和,“郎君無所不能,穆郎君莫擔心,渡厄針紮下去,什麽病都能治好!”
衆人正要前進,然而就在這時,一只蒼白纖瘦的手爪猛然突破他們頭頂的木板。木屑紛飛中,那手爪掐住喻聽秋的後脖領子,将她整個人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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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一個大夫,說不定能把這幫無骨人治好。”
百裏決明盤腿坐在地上,打開一個鐵木匣。他們弄了盞長明燈進來照明,這下不必百裏決明舉着火了。對着光看,匣子裏頭是些經卷,百裏決明略看了看,都是瑪桑羽蟲篆,他看不懂,丢給師吾念。這小子有些能耐,不知道從那兒弄來了個羽蟲篆和漢文的對譯書,還給百裏決明發了一本,可惜百裏決明不樂意看。
“哦?”師吾念回眸看他。
“裴真,你聽過沒?”百裏決明狀似無意地說。
那個人的名字仿佛有溫度,光念出來都能燙着嘴,像偷偷做了什麽天大的虧心事,他心裏怦怦直跳。
師吾念微笑着點頭,“裴先生高名,自然聽過。聽聞年少而有俊才,風姿神秀,博洽多聞。尋微娘子曾得其診治,如何,可與傳聞相配否?”
“嘁。”百裏決明哼了一聲,“也就那樣吧。別的不說,醫術确實不錯,咱把穆驚弦弄出去,我把他捉過來,讓他救人。”說着,心裏頭不由自主雀躍跳騰,“這孫子狡黠,你回頭打造幾個金鐐铐,我把他鎖在地牢裏。腳脖子上鎖一個,頸脖子鎖一個,手腕各一個,一共四個。”
“……”師吾念睨着他,笑了聲,“恐怕渡厄八針救不了穆宗主。”
“你沒見識過,你不知道,等我把他綁過來你就知道了。”百裏決明說。
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師吾念失笑,師尊的小心思他豈會瞧不明白?找個理由抓他,借機報仇罷了。他的渡厄八針并非無所不能,根本救不了這幫骨頭盡化、皮膚潰爛的無骨人。穆夫人倒有些希望,若能驅走西難陀的那只惡鬼,穆夫人或有一線生機。
不再同不務正業的師尊瞎唠嗑,他低頭仔細閱讀匣子裏的經卷。時間有限,不可能全部讀完。所幸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他一目十行地翻閱,将內容背下來,回去再細細咀嚼。
百裏決明百無聊賴,在那兒撐着腦袋想裴真。等把他綁來了,就把他弄在地牢裏好生折磨,今天撓腳底板,明天撓胳肢窩,還不讓他穿衣裳,光着最解氣。這主意甚好,百裏決明不禁在那兒傻笑。
師吾念涼涼出了聲兒:“義父若有閑暇,不妨去找找那面八角銅鏡。”
“哦。”百裏決明站起身,到處巡邏。
黑棺停在大殿深處,仿佛凝聚了萬千黑暗,一靠近就不舒服。百裏決明刻意遠離它,開了好幾個匣子,要麽放着泛黃破舊卷軸,要麽放着腐朽的文書。百裏決明生平最讨厭讀書,不大樂意翻開來看,還是都交給好學的幹兒子吧。這些匣子擺放沒什麽秩序,大約是進來就随意擺着了,東南西各是一堆,北面是那具大棺材。
百裏決明端詳這些匣子的擺放,頗有些疑惑。生前的他為了掩人耳目,運送貨物到這兒應該不會停留太久,十有八九是放下就走了。既然如此,應該是運來一批就放成一堆,第一批一堆,第二批一堆。現場的情況也的确如此,這些鐵木匣都是一堆一堆擺放的。
但穆平蕪說他來了三次,前兩次放鐵木匣,第三次放棺材。然而這殿中的鐵木匣,分明有三堆,加上烏木黑棺,他至少來了四次。
難道穆平蕪吃飽了沒事幹,幫忙整理了下。可是他沒有必要特地挑出一些匣子另放一堆啊?
不正常不正常。百裏決明嘟囔着,随意開了個半人高的鐵木匣,一面生着綠鏽的銅鏡映入眼簾。終于找到了,百裏決明心頭一喜,放下長明燈,将那銅鏡拾起來。然而燈火一放,登時傻了眼。黃油油的光暈裏,這大匣子裏堆放的全是八角銅鏡,大號小號,橫七豎八,各式各樣全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