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妙容(一)
第86章妙容(一)
喻聽秋和初三幾個鬼侍趴在地上,臉貼着塵土,一動不動。
“吱嘎——吱嘎——”
腳步聲經過頭頂,慢慢朝遠處去。聲音越來越遠,木板被踩踏發出的粗啞呻吟漸漸聽不見,最後他們聽見木板門扇呀地一聲響,上面的東西推門走了,腳步聲徹底消失。大家按下腔子裏怦怦亂跳的心,動作緩慢地爬起來。喻聽秋從地板破洞爬進小屋,後頭幾個鬼侍也跟上,初三把昏迷的穆知深背了上來。
喻聽秋挑起風燈,盯着遠處的門板。那兒開了一條縫兒,剛剛那個在屋子裏行走的未知東西就是從那兒離開的。門沒有關嚴實,留一條縫在那兒,好像有人在外頭偷窺似的。喻聽秋看着心裏不爽快,悄悄摸過去把門合上。
“知道是誰麽?”喻聽秋小聲問。
鬼侍們面面相觑,都搖頭。初三低聲回答:“有可能是穆夫人。方才烏漆抹黑的看不清,沒有十成十的把握。”
“穆夫人?”喻聽秋訝然,“她不是死了麽,被穆知深的爹殺的。”
“流言有誤,”初三緩慢地搖了搖頭,“據我們所見,她非但沒死,還活到了今日,穆家鬼堡和她有關。前頭我和郎君他們遇見她了,我們分頭行走不久……”鬼侍們互相看了看,“就和郎君失去聯絡了。”
“謝尋微有沒有說過失散了怎麽辦?”喻聽秋問。
初三點點頭,在地上攤開地圖,“郎君說,若是情況生變導致聯絡不上,就在地牢彙合。地牢裏面的血泥清幹淨了,外側我們用金磚鋪了一圈,血泥沒法兒進去,絕對安全,我們可以在那裏等郎君。”他頓了頓,複道,“唯一的問題是……現下鬼母改變了穆家堡的格局,空間破碎,我們迷路了。”
這真不是一件好事兒,在鬼域裏迷路等于離死不遠。現在有兩個辦法,第一個随便亂走,說不定撞大運推開一扇門,門後面就是謝尋微和百裏決明親着嘴兒等他們。這個方法成算極低,興許等到喻聽秋飛劍入神他們也撞不到正确的門。第二個辦法是去鬼母幹一架,打敗鬼母鬼域自然破解,空間恢複正常,地圖就有用了。這個辦法比第一個辦法成算還低,無異于自找死路,還不如集體抹脖子自盡。
“二娘子。”有鬼侍拍了拍她的肩膀。
“怎麽?”喻聽秋擡頭。
鬼侍舉起風燈,聲音有些發顫,“穆小郎君哪裏去了?”
喻聽秋一驚,扭頭看穆知深那兒,原本穆知深躺着的地方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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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家夥什麽醒的?自己跑了?
走過去壓下風燈觀察地面,有重物被拖拽的痕跡。不是自己跑的,有東西把他拖走了!喻聽秋跟着拖痕望過去,發現穆知深的兩條腿從他們剛剛爬上來的地板洞裏露出來,還在一下一下往裏面蹭。
“穆知深!”喻聽秋喊了一聲。
所有人奔過去,鬼侍拽住穆知深的腿,把他往回拖。穆知深雙目緊閉,滿臉都是灰,領口還被拽開了,大片肌理分明的胸膛和流淌着青光的惡煞紋身露了出來。
“這還是個色鬼!”喻聽秋覺得奇了,扒着洞頭朝下往裏看,裏面沒東西,那鬼玩意兒跑了。她縮回來,道:“你們說犧牲一下穆知深的美色,能不能讓剛才那只色鬼給我們引路?”
鬼侍們都目瞪口呆。
初三犯結巴,“這這這這樣不好吧,穆郎君不是二娘子的未婚夫麽?前頭您還說要和他談情說愛。”
喻聽秋戳了戳穆知深的胸口,道:“他昏迷着,什麽都不知道,我們別告訴他不就好了。我是他未婚妻都不介意,你們介意什麽?”
鬼侍們都為難,喻聽秋看着穆知深的胸看了半晌,忽然把他的衣裳全扒開。鬼侍們大驚失色,紛紛捂住眼睛。一個鬼侍叫道:“二娘子三思,郎君教導我們,‘生當為人傑,死亦成鬼雄’,我們從不随便扒人衣裳!”
“睜開眼睛看,”喻聽秋道,“穆知深的紋繡遇鬼發光,那鬼還沒走。”
鬼侍們回過頭,穆知深身上的鬼紋繡青光流淌,猙獰的鬼頭雙目發青。大家都沉默了,舉起風燈四下環顧。惡鬼還沒走,它還藏匿在暗處,等待時機。喻聽秋掏出槐樹葉擦了擦眼皮,這次她看見了更多東西,一地血腳印,繞在她和鬼侍的周圍。方才那惡鬼和就在他們身邊,聽他們說話。
血腳印向前延伸,沒入屏風背後。喻聽秋沖鬼侍們招了招手,大家夥兒會意,分散左右,小心翼翼靠近屏風。喻聽秋走了幾步,趴在地上,從屏風底下的空當往裏面看。她看見一雙蒼白的小腳,一個築球在那雙小腳邊上上下躍動。那是個小孩兒,藏在屏風後面拍球。喻聽秋直起身,築球從屏風邊上骨碌碌朝她滾過來。她将祖宗劍立在地上,築球撞在祖宗劍上,停了,翻出一張蒼白的人臉,朝着喻聽秋笑。
那不是什麽築球,而是一顆頭顱——鬼魂的頭顱。
“妙容。”一個清冽的男聲從後面傳來,音色很好聽,仿佛春河上薄冰乍裂。穆知深捂着後脖頸子,在喻聽秋身後坐起身,“不要鬧了。”
槐樹葉的效用消失,頭顱的景象瞬息即逝。穆知深越過喻聽秋,在屏風後面撿了個系着青裙的土偶娃娃出來。他将娃娃放在風燈邊上,把自己的衣裳穿好,一絲不茍地系上衣帶和領口的金鈕子。
“呃,”喻聽秋犯心虛,“你的衣裳是初三脫的。”
初三:“……”
穆知深淡淡看了她一眼,鐵灰色的眸子不嗔也不怒。
“不用解釋。”他看向那土偶娃娃,從包袱裏掏出一個蛤蟆金缽放在地上,“她是我妹妹,穆妙容。她六歲那年,我母親走火入魔殺了她。方才她吓唬你們,大約以為你們是害我的壞人,我替她向你們道歉。”
大家都愕然,原來這是穆妙容。想必方才她開穆知深領口,是為了從他身上的紋身确認他是她的阿兄。
“自家人,不必道歉。”喻聽秋跪坐于地,“小妹妹好,我是你阿兄的未婚妻,喻聽秋。”
蛤蟆金缽裏的活字嗡嗡震動,仿佛炸了鍋,立時有數個活字兒從裏頭跳蝦似的蹦出來,飛速排成一列。
“壞女人,你脫阿兄衣裳,想把阿兄賣給色鬼!”
喻聽秋被當場揭穿,場面十分尴尬,鬼侍們紛紛別過了臉。
穆知深什麽都沒說,眼睫毛都沒動彈。喻聽秋看着他,頗有些膽戰心驚的感覺,可穆知深的神情半分沒變,低垂的眼睫長而翹,就像眼底栖了兩只小蝴蝶。喻聽秋摸不着他的心思,即使被未婚妻賣給色鬼也不在意麽?挺好,這樣她就能繼續同他談情說愛了。
“妙容,你可曾見到一個戴黑面具的人?”穆知深問。
“被長頭發的姐姐帶走了。”
初三眸子一縮,“是鬼母!”
“帶去了哪裏?”穆知深繼續問。
“不知道。”土偶簌簌發着抖,“門一關,他們就不見了。家裏很多人都被那個姐姐吃掉了,管家爺爺、從前伺候阿母的葉媽媽、會做蒸兒糕的李大廚……大家都被她吃掉了。”
“管家爺爺、伺候阿母的葉媽媽……是什麽意思?”穆知深愣了,鐵灰色的眸子定住,像一塊冰。他沒有辦法理解穆妙容的話,她口中的這些人難道不是十六年前就死了麽?死在穆家堡的滔天大禍裏,只有他一個人幸免于難。
周遭都沉默,寂靜裏只有金燦燦的活字滴溜溜旋轉的聲音。
“阿兄不知道麽?大家都還活着,”土偶的笑容懵懂又天真,“只是換了個模樣。”
“換……了個模樣……?”穆知深不可置信地重複那幾個字。
郎君曾說,這事兒要死死瞞着穆知深,沒成想還是讓他知道了。初三欲言又止,最後只能沉默。
喻聽秋也驚住了,按着穆妙容的話兒,那些糊在牆上的血泥難道是穆知深原本的家人麽?穆妙容說他們都還活着,又是什麽意思?都成那副模樣了,還能活麽?活成這個樣子,還願意活麽?
“是啊,”活字高高蹦跳着,蛤蟆金缽裏哐當當響,“活着就是活着啊,只不過大家都不會說話了,只會嗬嗬亂叫,樣子也變得好醜。”
穆知深聲音發澀,“你如何确信他們還活着?”
“因為心髒還在跳呀,”穆妙容借着蛤蟆金缽說,“大家還要吃東西,有時候有外人闖進來,叔叔伯伯就會把他們吃掉,他們運氣好的話,也會變成叔叔伯伯一樣的人。家裏實在沒吃的了,大家只能吃石頭、吃磚塊,你看牆壁裏,石頭都被他們吃光了。”
穆知深怔怔地,灰色的眸子裏染上了灰敗的陰影。他如何能想到,他的家人以這樣的方式存活了下來,度過無知無覺暗無天日的十六年。進來這麽久了,他還沒有見到阿父,難道阿父也變成這樣的人了麽?
活字仍在跳躍,“我們大家都在等阿兄回家,阿兄回來,阿母最高興了。阿母,你說對不對?”
所有人悚然一驚,穆妙容在同誰對話?難道穆夫人和他們在一間屋子麽?
但見那土偶微微仰了仰頭,看向穆知深的方向,仿佛穆夫人就在那裏。有陰冷的氣息襲來,脊背簌簌泛起細密的戰栗,血液一寸寸凝固。喻聽秋僵硬地扭過頭,看見門板不知道什麽時候開了,一定有東西走了進來。她回過臉,清楚地看見穆知深肩後的黑暗裏浮起一張沒有眼睛的蒼白笑臉。
穆夫人微笑着,在穆知深耳畔道:“深兒,歡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