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別夢長(一)
第91章別夢長(一)
喻聽秋被抓住之後反應極快,立時脫了外袍,擺脫那手爪的鉗制滾到一側。穆知深和鬼侍都沖了上來,見到喻聽秋沒事才松了一口氣。他們在下面耽擱太久,終究還是被穆夫人發現了。穆知深轉過臉,那披頭散發的女人就像一根枯瘦的竹子,孤零零立在黑暗裏。她蒼白的手爪裏抓着喻聽秋的衣裳,青色的血脈像蟲子一樣爬滿她的手背。見了這樣的人,沒有誰會認為她還是個活人。
“深兒,我好失望。”她幽幽地開口,“果然你穆家的男人都是一樣薄情寡義,你阿翁賜我白绫勸我自盡,保全你穆家百年聲譽。還說什麽他會幫你阿父尋一個賢惠的好女人,替我照顧你們兄妹,讓我安安心心去死。”
穆知深眸子微微收縮,“阿母……”
“我原想着這樣也好,只要你們兄妹健康長大,我有什麽可求的呢?我一個被惡鬼纏住的人,活着不過是平白給別人添麻煩。好啊,你阿父偏不肯我死,口口聲聲說同我一起對抗惡鬼。我信了他的鬼話,日日夜夜忍受夢魇,潛心修煉清心訣,結果你那好阿父轉頭就同別的女人上了榻!”
穆夫人忽然暴起,鋼鐵般堅硬鋒利的指甲抓向穆知深,穆知深下意識舉起刀鞘格擋,指甲劃過漆黑的鐵制刀鞘,勾連出一溜燦爛的火花。
“騙子,都是騙子。”穆夫人黑洞洞的眼眶流下血淚,“我的鬼影說的沒錯,你們江左的男人個個虛假僞善。百裏兄弟欺騙了善良的阿蘭那,你阿父欺騙了我!”
穆知深用盡全力回避她的指爪,指甲同刀鞘相擊铿锵作響。他始終不曾拔刀,刀鞘終于還是沒擋住幾記撕抓,穆夫人的指爪刮破他的臉頰,在他臉上留下了四道殷紅的血印。穆知深向後翻滾,同穆夫人拉開距離,鮮血順着他的臉頰往下滴,啪嗒啪嗒打在手背上,綻放出一朵朵鮮豔的小花。
“阿母,放我的同伴走,我留下來陪你。”穆知深說。
“你為什麽不拔刀!”穆夫人瘋狂又忿怒,她的攻勢暴躁如急雨,穆知深在她的進攻下節節敗退。她烏黑露光的眼塘裏盛滿鮮血,嗓音沙啞又難聽,“拔刀啊,深兒。殺了阿母,一切就都結束了。你為什麽不拔刀?”
這時候,在場所有人才明白,穆夫人在求死。
難怪過了這麽久那幫無骨人都沒有到,穆夫人不是來殺穆知深,而是來讓她的孩子親手了結她。
穆知深心神巨震,連刀都握不穩了。
一道燕子一般的黑影斜斜掠過地面,魁偉的鬼影回到穆夫人的身後。穆夫人詭異地笑起來,嘴角幾乎咧到耳根,原本女人的嗓音改變,成了一個粗糙難聽的男音,“傻孩子,我就知道,你拔不出刀。”
她驀然出爪,五根鋼刀一般的指甲撕過穆知深的小臂,穆知深的袖子發出令人牙酸的裂帛之聲,五道深深的血色溝壑出現在他蒼白的小臂上。他手上的繃帶松了,所有人都看見他的左手手掌已經完全變紅。穆夫人沒有停,一拳擊在穆知深的小腹。那一瞬間全身骨頭似乎就要散架,穆知深飛入空中又重重落地,扭過臉捂住嘴,吐出滿手鮮血。
穆知深喘着粗氣,用表皮融化的手掌拄着刀,支起上身。
惡鬼借用穆夫人的肉身陰險微笑,“拔刀啊,孩子。原本我選中的是你,你阿母為了你救你不惜用自己做交換。你當真能親手殺了一個如此偉大的母親麽?”
穆知深爬起來的動作停滞了,像一具雕塑一般靜止在那裏。鬼侍們滿心焦急,拔刀護在穆知深身前。穆知深低垂着頭,怔怔地,看鮮血嘀噠噠打在地上,洇成鮮豔的血花。
過了太久了,十二歲就離開了家,從前的記憶像被覆蓋在磨花了的玻璃後面,一點點變的模糊。原來是這樣麽?阿母不是走火入魔,而是以自己為代價救了他。
惡鬼完全操控了穆夫人,高大魁梧的鬼影立在她身後,她像一只小而脆弱的提線木偶。鬼侍們咬牙,想打又怕傷到穆夫人。寂靜中,他們聽見刀刃滑出刀鞘的聲音。大家回頭,看見那立在陰影中的男人默默拔出了刀。刀刃如明亮的溪水,從漆黑的刀鞘裏潺潺洩出。
刀身映照他鐵灰色的雙眸,那裏面沉澱着哀霜與枯雪。
“你寧願弑母?”穆夫人背後的惡鬼笑容險惡。
穆知深擡起眼,一字一句,字字刻骨:“從我母親的身體裏,滾出去。”
那一瞬恍若孤狼奮起,他進步拔刀。所有鬼魂都感覺到那股蕭瑟的枯冷之氣,挾裹着萬分的悲哀與憤怒。青蛇一般扭曲的電光在刀刃的邊緣湧現,青光照亮着昏暗的屋子。
刀氣如山,雷霆乍現!
然而,刀刃忽然滞住,電光頃刻間收斂。
一只手搭在了穆知深的肩膀上。
看起來輕巧又随意,是朋友間搭肩膀的方式。可是穆知深發現自己動不了了,肩上仿佛壓了千斤石,他的功法停止運轉。很少人擁有這麽大的力氣,就算是一個鐵塔巨漢也無法生生擋住穆知深。
除了一個人,一個一心要練無情劍的女人。
“母子怎能兵戈相向?我來!”
喻聽秋從他身後沖了出來,同穆知深擦肩而過。這個女人向來和妩媚沾不上邊,那奔跑的模樣豹子一般迅疾矯健。她一邊跑一邊抖動手腕,劍鞘被啪地甩掉,燭光燙上祖宗劍的劍刃,鍍上一層耀眼的金光。她揮着那金色的劍刃,斬向穆夫人的頭頂。
穆知深反應慢了一拍,沒能攔住那個肆意妄為的女人,眼睜睜看着她飛蛾一般撲向了穆夫人。
穆夫人随意從地上撿起一把鏽刀,格擋住了她,兩個女人隔着鋒刃相互對視。
“我說,我還以為你是因為什麽落到這般光景,敢情是因為男人。”喻聽秋在笑,“喂,穆知深他娘,我說話你聽得見麽?”
“她聽得見。”初三大叫。
兩個女人再次短兵相接,刀刃與劍刃摩擦,嘩啦啦的火星燦爛四濺。喻聽秋一面斬一面說:“我之前喜歡上一個叫裴真的男人,就是之前那個戴面具的家夥。喜歡上才知道,這個人不僅喜歡穿裙子扮姑娘,還肖想把自己養大的親師父。夫人,你之前說江左的男人個個虛假僞善,你只說對了一半。他們要麽好色成性,要麽腦子有病。你為了一個狗男人讓自己變成這樣,值得麽!”
兩把兵刃相絞,喻聽秋和穆夫人再次面對面。
穆夫人面容扭曲,“與你何幹!”
喻聽秋勾唇一笑,“你說你丈夫背叛你,睡了別的女人。抹布髒了,尚且知道扔掉。男人髒了,要他何用!守着一件微不足道的往事耿耿于懷,走不脫忘不掉想不開。男人而已,譬如衣裳,髒了就換,用了就扔,何至于此!我要是你,我就把他踹到腳邊,去找一個年方二八的俊俏小兒郎,讓穆知深管他叫小爹!”
兩個人同時斬擊,刀刃相撞的反作用力讓她們同時後撤。喻聽秋腳尖點地,劍光旋轉一圈,貼着衣袖抹出,光芒抖動猶如蝴蝶振翅。穆夫人下腰,軟泥一樣癱軟了下去,避過了那抹亮麗的劍光。
“你在不平什麽?”喻聽秋的劍光大盛,術法加上劍招,她的劍光猶如風雪充盈整間小屋,“怨穆驚弦背棄諾言,棄你不顧?還是恨自己一片真心喂了狗,大好青春作了土?笑話,即使他深情又如何?倘若你倆平平安安處到如今,說不定他早已禿了頂大了肚,不洗腳也不洗頭,夜半三更要靠吃百裏決明的大力丸才能硬,還不如死了算了。”
喻聽秋和穆夫人再一次分開,各據一角。這下所有人都沉默了,鬼侍們目瞪口呆。穆夫人單膝跪在陰影裏,空洞洞的眼眶裏似乎流露出了奇異的色彩。
她開口,吐出男人的低音,“女娃娃,你叫什麽名字?江左仙門何時出了你這麽個離經叛道的王八蛋?”
喻聽秋喘了幾口氣,笑了起來,燭火映着她的灼灼眸光,無比粲然明豔。
“聽好了,我叫喻聽秋,未來的劍道大宗師,古往今來第一個女劍神。”喻聽秋說,“穆夫人,想明白了麽?你今年幾歲,穆知深才二十八,你四十多吧。你要是八十歲死,起碼有三十年好活。你剩下這四十年,全都要折這個鬼地方麽?”
穆夫人面孔痙攣,似乎非常痛苦,“我……”
喻聽秋還在說:“踹掉一個狗男人,你就擁有成千上萬個俏兒郎。秦淮河邊有個紅倌兒叫春郎,今年二十一,比你兒子還小,曲兒唱得一流,還會口技,我介紹你去?”
屋子裏一片寂靜,只有紛紛揚揚的木屑在飄。
搖曳的燭火中,穆夫人竟好像清醒了一些,她背後那只惡鬼矮下去不少。
穆夫人怔怔地開口:“我可以麽?”
穆知深:“……”
衆鬼侍:“……”
“有何不可?”喻聽秋笑容放肆又張狂,“幾個月前,我原本以為做人要正直,辦事兒要公道。好人有好報,惡人下地獄。後來我才明白,我以為的好娘親是個垃圾,我叫叔叔伯伯的那幫人是群禽獸。既然如此,人生得意須盡歡,管他三七二十一。旁人作惡我尋歡,天下誰人不混蛋!”
鬼侍們都驚呆了,縱然成了鬼,也是頭一回聽到這樣的鬼道理。
“你說得對……你說得對……我為什麽要抓着過去不放?”穆夫人痛苦地低吼,鬼影在她身後扭曲震悚。鬼侍們眼睛一亮,連穆知深的眼睛裏都燃起了希望。鬼影對她的控制似乎在減弱,他們之間的聯系出現了松動。穆夫人抓着自己的臉凄聲哀哭:“我究竟為什麽會弄成這樣?”
就是現在!
喻聽秋以劍尖畫符,青光蜿蜒流過,清心符霎時間成型、擴大,鎮在穆夫人眉心。穆夫人嘶聲慘叫,妙容慘死的模樣,十六年來渾渾噩噩的歲月鴉羽般回溯,她被惡鬼唆擺,找不到自我,看不清腳下,過得人不人鬼不鬼。喻聽秋的話兒像道道驚雷炸響耳畔,眉心的清心符為她的經脈注入一道清冽的靈力,仿佛有星星點點的火花在胸腑間迸現,她頭一次有了再抗衡一次的想法。
“從我身體裏出去,我要同你解契!”
來得及麽?來得及麽?她捂住自己的臉哀嚎。
“可是……”
她猛然擡起頭,袖下刀光乍然迸現。
鬼侍們驚惶大叫:“二娘子!”
喻聽秋眸子緊縮,面門徹寒,猶若冰雪當胸。
然而,一道黑影倏忽間出現在她身前。
緊接着傳來一聲粘膩又腥稠的聲響,是刀身刺入了皮肉。穆夫人的刀沒入了穆知深的後背,濃腥的鮮血順着鏽蝕的刀槽汩汩而流。穆知深的臉色蒼白得像殉葬的紙人,鐵灰色的眼眸染上灰敗的陰影。
穆夫人流着血淚,再次吐出惡鬼的聲音:“可是,來不及了,她已經逃不掉了。”
鬼侍們将她撲倒,同她纏鬥在一起。
喻聽秋望着眼前的男人,愣愣開口:“穆知深……”
穆知深咳出一口血,“二娘子好多歪理。”
“喂,別說話。”喻聽秋無措地去捂他的傷口,但是血止不住,血越來越多。
“先頭說喜歡我是假的。”他低頭不住地咳嗽,每咳一次都咳出許多鮮血。
“我沒說喜歡你,我說同你朝夕相處,日久生情,現在不是還沒有生出來麽?”喻聽秋撕下自己的衣裳為他綁住傷口,“但我覺得有門兒,我現在特別感動。你撐着點兒啊,忍住別吐血,我背你去找謝尋微!”
他搖了搖頭,軟倒在喻聽秋懷裏。倒下的時候小心翼翼遮住了自己的左手,不讓泛紅的手掌碰到她。耳畔刀劍打鬥的聲音響個不停,他覺得疲憊了,身體裏像灌了許許多多的鉛,一直一直往下沉。胭脂紅的燭光從視野裏褪去,許多模糊的黑影在糾纏,黑暗像霧氣一樣遮住眼眸,他無力去管。這樣也好,穆家人死在穆家堡,如果一切都無法挽回,他們一家人終歸會在地下團圓。
這樣很好。
意識猶如游絲根根消散,最後一絲意識彌留,他隐隐約約聽見喻聽秋慌張的吶喊:
“謝尋微!你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