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绛衣(一)
第71章绛衣(一)
百裏決明被囚禁的第四天,裴真受喻凫春之邀去喻府出診。他為拔步床上的喻夫人施完針,收起素色的絨布包。朝陽越過矮矮的院牆,鋪進門檻,他低垂的眉睫上仿佛落了金屑。他身上永遠有種溫雅蔚然的清氣,讓人情不自禁對他托付信任。
族老們候在外間,唉聲嘆氣。所有人都感嘆裴真裴先生的妙手仁心,又不由得移過目光,滿懷同情地瞥向床簾子掩住的那個行将就木的老太婆。鴉青色的綢布圍着床圍子,藏青色的暗影罩在她枯幹的眼塘子上。床沿上搭着她的手,蜷曲着,像死雞的手爪。
她還有氣,卻已經像個死人了。饒是裴先生醫術高明,也救不回一個病入膏肓的人。可惜喻夫人年紀才五十,若能活到八十,還有小半輩子要耗在床上,這日子該如何熬過去?眼下又适逢百裏決明歸來大鬧天都山,喻家二娘子失蹤,偌大的喻家落在一個年輕膽小的後生肩上,一地爛攤子等着收拾。大家都搖首嘆息,主家是到了窮途末路啊。
越靠近裏屋,屎尿味越發濃厚。喻夫人難以控制自己的排洩,裴真剛收好絨布包,又是一陣惡臭襲來。喻凫春尴尬地搓搓手,使女們忙拉起圍屏,為喻夫人換洗。喻夫人死死盯着裴真,直到圍屏完全擋住她怨毒的目光。
喻夫人當着裴真的面失禁,裴真眉頭都不皺一下,更什麽都沒說。喻凫春很是感激,舉着袖子擦眼淚,“我家到底造什麽孽了?二妹不見影蹤,母親又病倒了。聽人說二妹回過家,把祖宗劍拿走就離開了,到現在還沒個音信。母親這病來勢洶洶,我一個人如何能扛得起偌大的家業?”他嗚嗚直哭,“有的時候真想死了算了,當人這麽難,還不如當鬼怪呢。”
“大郎不要憂心,我會常來看診的。相信假以時日,喻夫人定能有所好轉。”裴真憂愁地蹙眉。他的目光素來溫和柔軟,看人的時候有種悲天憫人的神采。他的眼睛如此溫暖,沒有人會相信他不為病人擔憂。
喻凫春聲淚俱下,連聲道謝,“聽說天都山出了大事,尋微妹妹和秦少俠可還好麽?”
他忙于侍奉母親,還沒弄清楚秦秋明就是百裏決明。
裴真并未解釋,淡淡微笑,“他們很好。倘若沒有別的事我便先走了,約好了同秦少俠秉燭夜談。倘若失約,他會怪我的。”
喻凫春道好,送裴真出庭院。
剛踏上木制回廊,便見錯落的竹篾簾子後面,一個女人抱着劍倚在芭蕉樹下。陽光透過細碎的葉隙,打在她的肩上頭頂,整個人明麗又奪目,像矗立在火裏的一把劍。喻凫春打眼瞧見那女人,霎時間瞪大眼,指着她叫道:“二二二二……”咬了下舌頭,終于把話說全,“二妹!你回來了!”
她相貌和以前一樣,又好像哪裏變了,有種說不出的味道,喻凫春不敢認她。似乎是眉宇變了,漆黑又鋒利,透露着凜然的殺氣。又好像是眼睛,仿佛盛着霜雪,冰冷得讓人不敢直視。最後他發現是整個人都變了,喻家驕縱傲慢的二娘子不會有這樣的氣質。這樣肅殺的氣質,屬于一個亡命之徒。
他恍然明白,他妹妹的手已經沾過血了。
“二妹……”他怔怔開口。
“聽說我的未婚夫是穆家大郎,穆知深。”她看着喻凫春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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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母親病倒之前為你定的親事,”迎着喻聽秋的目光,喻凫春莫名有些害怕,“你還好麽?我知道你不願意嫁給穆郎君,但你至少見見人家再做決定,母親不會害你的。”
“我的無情劍進了瓶頸。”喻聽秋看向了裴真,“據我所知,太上忘情有一條捷徑,殺夫證道。”
“哦?”裴真的笑容變得玩味,“你想殺穆知深麽?”
“我們實力相差多少?”
裴真斟酌了一下,“全力以赴,興許可以一戰。”
“那便夠了。”喻聽秋道,“給我一張他的畫像,告訴我他在哪兒。”
喻凫春驚住了,又開始犯結巴,“二二二二……”
裴真略略有些驚訝,牽唇笑了起來,“原來你還不知道穆知深是誰麽?”
“不然呢?”喻聽秋覺得奇怪,“我又沒見過他。”
同穆知深共同作戰,卻到現在還不知道對方姓名,裴真開始反思他為她紮的針可曾傷到她的神智。
“先前在天都山同你一起行動的那位師兄,他有說他去哪了麽?”裴真問。
“他說他要回家辦一件事。”喻聽秋沉默了片刻,明白過來,“他就是穆知深?”
“然也。”裴真颔首,“不過恕我直言,你殺了他也無法證你的大道。”
“為何?”
“殺夫是為了斬斷情根,你對他本就無情,又談何情根?”裴真溫聲道來,“二娘子,恐怕你尚且不知你為何遭遇瓶頸。你未曾嘗過情,無情劍無所斬,故而毫無進益。太上忘情,在于一個‘忘’字。無情何以忘,有情方可忘,這才是你的症結。”
喻聽秋沉思片刻,道:“懂了。”
她轉身要走,喻凫春大驚失色,高聲喊她:“二妹!你去哪兒,母親病倒了,你快回來!”
族老們聽見呼喚,紛紛趕出來,一見喻聽秋,都吃了一驚。出門的時候還是個不谙世事的魯莽丫頭,數月不見再回來,已成了這般叫人不敢親近的淩厲模樣。當下有個老人以龍頭拐杖杵地,大聲呵斥:“二娘子,你母親纏綿病榻,你不親在跟前伺候湯藥也就罷了,還要貪玩!修不好劍法不怪你,婦人家做做女紅也是正經。你一個待嫁的女兒家四處抛頭露面,聽聞前頭還悄沒聲地追到人家裴先生府上。喻家百年望族,你不要臉面,你母親你家大郎還要臉!”
喻凫春忙打圓場,“二叔息怒……”
“哦?臉面?”喻聽秋聽見話兒,回過身來,“原來諸位還懂得什麽叫做‘臉面’。”
那老人氣得紅了臉,“你這是什麽口氣!”
“自是看待諸位豬狗不如的口氣。”喻聽秋說。
所有人大吃一驚,沒人能料到這丫頭說出這等狂言。喻凫春張大嘴巴,愣在當場。
喻聽秋涼涼一笑,同謝尋微在一起太久,她的美被謝尋微壓制,紅牡丹都成了狗尾巴草。如今單單站出來,衆人才發現她自有一番鮮明濃烈的美,像一把鋒刃,充滿殺氣,沾了要讓人見血。她道:“百裏決明複歸人間,天都山伏屍千裏,血流成河。你們自己的腦袋還不安穩,竟還有閑情關心我的閑事。打量諸位這八年裏幹的醜事,只怕你們的下場還不如我那好母親。”
族老們臉色俱是一變,指着喻聽秋的手指篩糠似的哆嗦。
女人熾豔的紅唇一牽,勾出抹張狂的笑,“縱觀仙門百家,人不為人,鬼不為鬼。我喻聽秋睜眼看天地,才知人性本惡,人欲無窮。你們這些老不死的狗東西,盡可以在你們的金銀窩溫柔鄉裏腐朽。而我喻聽秋斷情絕欲,六親不認,走太上忘情道,修天下至強劍。都給老娘滾蛋,誰擋我我弄誰。”
族老們目瞪口呆,都忡忡然說不出話來。喻聽秋不管他們,自己走了。只有裴真微笑不改,曼聲說道:“二娘子慢走。”
天剛擦黑的時候,裴真回到了活水小築。隔着步步錦的窗棂看裏頭,他的笨蛋師尊還捧着百煉金的鏈子,锲而不舍地用牙啃。怎麽會有這麽傻的人兒呢?就不怕崩了牙。裴真搖頭,又無可奈何地微笑,師尊天下第一傻,卻也是天下第一可愛。他忍不住遙想,這麽可愛的師尊,不知在他身下承歡的時候該是什麽模樣。
踅身回謝尋微的屋子,換了一身金絲昙花襦裙,外頭罩上煙色花羅半臂,長帔搭上肩。接着對鏡上妝,細膩的蝶粉輕輕揉上臉龐,頰上細細抹開紅暈,眼角點染薄紅,額心貼花黃,唇珠妝點口脂。耐心地梳起寶髻,潔白的後頸垂下疏疏落落幾根發絲,素手撚起火紅的鬓邊花點綴鴉黑的雲鬓,鏡中的裴真再次成為謝尋微。
他起身,輕輕推開彤花門,往師尊那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