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绛衣(二)
第72章绛衣(二)
百裏決明試了許多法子,用牙咬,用手掰,用凳子砸,都沒法兒撼動這百煉金的鐐铐。這幾日裴真早出晚歸,不知道在忙些什麽鬼東西。晚上也不設防,睡在床上,衣裳半褪,露出精瓷一樣的肩頭。時不時拿眼睛睨他,目光說不出的缱绻,活脫脫一個狐貍精。
百裏決明恨得牙癢,偏不能拿他怎麽樣。只要裴真脫衣裳,百裏決明就不敢看他。他低低喊一聲“前輩”,百裏決明就渾身難受,坐立不安。明明可以趁他睡覺要他狗命,但誰讓他是尋微的救命恩人,百裏決明不能動他。
沒錯,僅僅是因為他救過尋微罷了,絕沒有旁的什麽原因!
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他問自己。腦子裏一片亂麻,想來想去都是三個字:完蛋了。他是大禍臨了頭,舊日仙門百家圍剿抱塵山都沒能讓他有這樣的危機感。
門臼那邊響,有人進了門檻。百裏決明根根汗毛倒豎,一下成了刺猬似的。下意識往床底下鑽,蓋住頭,蒙住耳,不要聽也不要看,就不會被惑亂心神!
“師尊……”
細細的女聲傳來,帶着一點點怯懦。百裏決明打了個激靈,從床底下探出半個腦袋來。
謝尋微從門扇後面蹑手蹑腳踱進來,一見百裏決明,頓時喜極而泣,“師尊!”
“你怎麽來了?”百裏決明爬出來,蹲在地上低聲問。
“我偷着過來的。這幾日不見師尊,我心裏好擔憂。裴先生說你去為我采藥了,可我不信,師尊若真為我采藥,怎麽會不說一聲就走呢?”謝尋微撲進他懷裏,“我這幾日一直暗中摸尋,想看看裴先生到底瞞着我什麽。果然這不就找見了麽!師尊到底怎麽了,這不是裴先生的寝居麽,師尊為何在這兒?”
百裏決明十分尴尬,他是什麽人物,他可是百裏決明,竟然着了一個毛頭小子的道兒,還讓人囚了這麽久,說出去讓人笑話死。偏原因不能細說,若讓徒弟知曉自己同裴真這樣那樣,莫說做個鬼,他是連畜牲都不願做了!
“這事兒說來複雜,”眼下顧不得那麽多,百裏決明直接亮出腳上的鐐铐,“徒兒,你是自由身,去書房找找,看能不能找到鐐铐的鑰匙。昨兒裴真說他去喻府出診,要住上一晚,今夜是咱們唯一的機會!”
謝尋微看着鐐铐,一副驚異的模樣。百裏決明催她快去,眼見徒弟提着裙去了,心裏又擔憂,若是被下人發現了可怎麽好?他怎麽能讓尋微去做這麽危險的事兒。走來走去坐立不安,金漆燈樹的光在臉上晃,照得他心煩。
等了許久,丫頭還不回來,簡直是度日如年。好半晌才瞧見尋微跌跌撞撞跑回來的影子,他終于松了一口氣。人面獸心的人太多,像裴真這樣的衣冠禽獸更是防不勝防。現如今他誰也不信,只信他親手養大的徒弟。丫頭果然聰明,在裴真書房翻到上鎖的錦盒,把錦盒往青磚上砸,鑰匙就從裏頭跌了出來。鎖頭一扭,鐐铐松開,百裏決明得到了久違的自由。尋微說且慢,從袖裏拿出一塊銀色的小石頭。
“這是什麽?”百裏決明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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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銀石。”謝尋微道,“師尊受他轄制,想必是被他的渡厄八針封住了術法吧。往日他曾給尋微度過銀針治病,便是用這小石頭吸出來的。”
這回尋微真是幫了大忙,吸銀石往肩背上一溜,數根銀針從血肉裏鑽出來,羽毛似的貼在小石頭上。百裏決明張開手掌,耀眼的火焰哧地一聲迸出掌心,他黑亮的眸子映着火光,別樣的傲慢猖狂。
他森森獰笑,“好你個裴真,想不到吧,老子的術法又回來了!”
這下天不怕地不怕了,不說一個裴真,就算十個裴真來了,他都能把他們燒成灰!并不着急走,他讓尋微去收拾行李,自己從廚房尋來一個麻布袋子,在裴真的寝居裏翻箱倒櫃。
謝尋微抱着包袱惶惶然立在青磚上,“師尊這是做什麽?”
“他關老子這麽久,予取予求,我問他讨點金銀細軟,總不過分吧!”
打開衣櫥,裴真的衣裳一絲不茍疊放在裏頭。這人一身貴公子的嬌毛病,什麽都要歸置得整整齊齊。百裏決明覺得刺眼,把衣裳一件件抱出來,堆在磚頭地上燒光。汗巾子、手帕、羅襪……統統不放過。使女童子們全圍在院前,驚恐地往裏頭探看,卻一個也不敢上前。
百裏決明惡狠狠地說道:“叫你有衣裳不好好穿,老子把你的衣裳全燒光,讓你當街裸行!”燒着燒着又覺得不妥,裴真裸行,豈不讓別人飽了眼福?于是給他留了一件襕袍,揉巴揉巴随意棄在床榻上。
謝尋微:“……”
牆上挂的字畫也遭了殃,百裏決明找來最粗的一根毛筆,在每幅字每幅畫上都龍飛鳳舞地寫上“裴真你不行”、“裴真小不點”。墨汁淋漓的幾個字兒撞進謝尋微的眼眸,師尊的報複實在太孩子氣,他哭笑不得。也罷,凡事不急于一時,暫且容師尊得意一會兒。
百裏決明又把裴真的扳指、玉佩,全一股腦塞進麻袋裏,還從櫥櫃裏頭敲出暗格。拿匕首撬開櫃板,裏頭整整齊齊碼着好幾摞銀票。發了發了,尋微的嫁妝有着落了。百裏決明喜不自勝,一張不落收入自己囊中。
百裏決明在搜刮,謝尋微坐在蒲團上為自己倒茶。茶葉在熱水裏頭翻卷,他捏着瑩白的杯盞看百裏決明興高采烈地四處尋寶,背上負着的麻袋氣球似的鼓脹起來。百裏決明不知道,這些東西都是他的好徒弟提前一天藏在屋裏各個角落的。為着讓他好攜帶,特地把金條兌成了銀票。打拼多年,謝尋微多少有些積蓄,讨師尊歡心還是夠的。
最後去裴真書房取尋微的方子,小心翼翼疊好收進懷裏。折騰夠了,百裏決明從馬廄裏牽出一匹高頭大馬,為尋微披上牙色蠶絲提花緞鬥篷,再戴上幂籬。長而軟的素色帽紗遮住臉兒,為她的美添了一份朦胧和神秘。百裏決明把人抱上馬背,自己也翻身上馬。
“裴真若回來,告訴他洗幹淨自己的小腦袋,等本大爺來摘!”他撂下一句話,馬鞭一甩,朝着山下去了。
使女童子們眼睜睜望着自家主子和百裏決明消失在大路盡頭,回屋拾掇地上的一片狼藉。百裏決明撬開的櫃板還橫在地上,翻開木板,便見後頭貼着一張紅紙,上頭寫着一段端正挺秀的金漆小楷:
“芳心盼與巧心期,合歡樹上枝連理。謹具茶金三十萬錢,呈望百裏前輩。前輩既受茶禮,則儀禮成而婚約定,裴真翹首以待來日佳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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浔州,穆氏老宅,穆家堡。
草木蕭疏,放眼望去是一望無際的白色茅草,仿佛是一望無際的雪。不遠處是廢棄的房屋群,個個朽木爛梁。破敗的招子在風裏招展,遠遠看上去像招魂幡似的。臨街的小攤上還擱着碗發了黴的細面,仿佛是吃早飯的人遇見變故,匆匆逃離,連面都來不吃完。
視野的盡頭,一座漆黑的堡壘孤零零矗立在那裏。風滾過茅草地,呼啦啦,像是鬼魂的呼號。
自從穆家堡驚變,這一帶很久沒人住了。醒目的告示牌插在茅草地裏,上面用夜光朱砂寫着“前方一裏,惡煞鬼域,勿入”。數年來,穆知深的爺爺曾三次派遣小隊進入鬼堡,試圖封印惡鬼清除鬼域。然而每一次的結果都沒有例外——無人生還。穆家終于放棄了對抗,用符咒栅欄隔離了這片區域,日夜派遣專人在外圍巡邏,防止路過的行人誤入鬼域。
穆知深最後一遍清點身上的東西,七十發弩箭、一百張符咒、四天的幹糧,還有他的刀。
謝尋微的鬼侍初六向他拱手,“拉起鬼堡大門的千斤閘被內部破壞,無法開啓。我的術法是‘虛門’,無論何時何地,只要知道目的地所在,我就能打開通往那裏的門。根據郎君的指示,我将為你打開直接通往鬼堡內部的通路。雖然裏面的格局已經被鬼怪完全更改,但是我們的地圖可靠,不必憂心。穿過我的‘虛門’,你會到達鬼堡地下牢獄,那裏距離鬼堡大門有五百尺的距離,标志物是鐵欄底部篆刻的杏花圖案。我的同僚為你清出了安全地帶,離開那裏,你将會進入你家人的視野。”
“我知道了。”穆知深淡淡說。
“‘虛門’會為你打開四天,四天之後,我會離開,‘虛門’關閉。穆郎君,不論你要做什麽,抓緊時間。”初六道,“最後一個提醒,不要觸碰你記憶裏穆家堡原本沒有的東西。”
“為什麽?”
“它們吃人。”初六的解釋簡潔明了。
穆知深背上刀,挎上箭囊,抓起包袱,向着黑堡進發。茅草掀騰攪覆,仿佛風雪席卷,他的背影就那樣一點點被淹沒在白色的天地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