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怒蓮(一)
第63章怒蓮(一)
“四方法陣已經布好!”
“各位長老就緒!”
袁伯卿站在角樓上眺望遠方,鬼域如同一個漆黑的大鍋,罩住了将近半個天都山。釋放這個鬼域的鬼怪一定是個惡煞,但實力遠不如當初江左圍剿的百裏決明。要破這個鬼域,并非難事。他擡了擡手,號令依次傳下去,四方法陣同時啓動,絢爛的符紋在空中浮現,陽光被聚集于穹窿中心,形成一道璀璨的光柱,直搗鬼域的中心。
“永夜”告破,袁氏長老和子弟結隊進入山林,山林中封印法陣的亮光接連出現。鳴鳥驚飛,鬼怪的長嘶此起彼伏。
袁伯卿望向十八獄入口的方向,皺了皺眉,“着一隊弟子,去十八獄看看。”
底下弟子領命,“是!”
天樞宮中,姜問難跪坐于姜若虛的對面,掖袖作揖,“祖爺爺,是時候動身避難了。”
“血還沒有流完,孩子。”姜若虛搖頭,“仙門造下的孽債,終于到了償還的時候。我們一起留下來吧,他老人家就要回來了,倘若沒有人迎接,他會怪我們不講禮數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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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開玩笑的,看在你誠意投效本大爺的份上,我給你一個大恩典。”百裏決明揚了揚眉毛。
“哦?”師吾念洗耳恭聽。
“我認你當我的兒子,從今往後,你就叫我爹。将來你出去,有人找你茬,你就報我的名字。”百裏決明擺擺手,“不必太感動,你幫我找回六瓣蓮心,這是你應得的報答。”
師尊慣有認人當兒子的毛病,師吾念失笑,“果然是個很大的恩典。”
百裏決明轉過身,靠近六瓣蓮心。久違的熱浪撲上臉來,蓮瓣層疊顫動。有了它,百裏決明就不必擔憂肉身腐敗,更不必擔憂耗損靈力,他可以長久地使用秦秋明的身份,陪在尋微的身邊。給她撐腰,送她出嫁,看她兒女繞膝,子孫滿堂。他會看見她和丈夫孩子在一起,一生幸福,平安喜樂。
想着想着,卻又覺得傷感,霜雪般的落寞襲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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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使勁甩甩頭,瞎想什麽?他不再思慮,脫掉上衣,露出纏着紗布的胸腹和手臂。食指在胸膛處劃出一線,皮肉分開,從中伸出細密的肉芽,無數根青色的經絡連接其上,觸手一般向外伸展,探向六瓣蓮心。蓮心被他外伸的經絡嚴絲合縫地包裹住,像一個小小的繭,徐徐向他黑洞洞的胸腔移動。
師吾念靜靜看着這一幕,那些肉芽和經絡看上去頗有些驚悚。惡鬼皆有本相,大多驚悚可怖。道行越高,變化也越劇烈,譬如那黃泉鬼母,一鬼有三相。這是他第一次看見師尊非人的樣子,他彎了眼眸,雖然不甚雅觀,卻別有一種風味。
肉芽接收了六瓣蓮心,胸膛慢慢阖上。蓮心的紅光透過皮肉,百裏決明的胸膛裏仿佛裝了個燈籠。紅光溫順地黯淡下去,百裏決明拍拍胸口,“好了。”
師吾念點點頭,“前輩……”
“叫爹。”
“……”師吾念很是無奈地嘆了口氣,罷了,師尊說什麽就是什麽,他開心就好。師吾念重新措辭,“義父從來時的地方返回即可,切記不要在十八獄久留。”他指了指另一座石座上的九死厄,“名刀贈佳人,義父若喜歡,這把刀也一并帶走吧。兒子還有要事,先行告退。”
“什麽佳人,是‘名刀贈英雄’。”百裏決明擺擺手,“行,你去忙你的事兒吧,回見。”
乖兒子走了,百裏決明一面撿起地上的衣裳穿上,一面打量九死厄。這是把森冷的窄背短直刀,手臂這麽長,對着岩漿的光看,刀刃上流淌着一抹淺淺的嫣紅色,仿佛有一種洗不掉的血腥氣。還真是惡童的刀麽,百裏決明比了比刀的高度,恰恰适合那倒黴孩子的身高。
正在這時,背後響起一聲冷笑。他猛地回過頭,警覺地喊了聲:“誰?”
“蠢貨。”
四處看,都沒人。這稚嫩的聲音和欠扁的語氣熟悉得很,百裏決明忽然想起來,是惡童那個死孩子,他在他的心域裏說話。惡童很久沒有動靜了,他還以為這小子乖乖關禁閉,沒想到這時候現身。
“百裏決明,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他說。
百裏決明疑惑地扭過頭,目光投向大理石影壁。影壁剖面光滑,映出他的影子。他眸子忽然一縮,驚悚地發現他的經絡都在發光,低頭看手掌,完好的左手經脈全部發出金紅色的光芒,靈力逐漸沸騰,凝固的鮮血也有湧流的跡象。胸膛變得越來越燙,紅光再次出現,他的心口仿佛卧了一簇烈焰。
怎麽回事?他感到痛苦,伸手扶影壁,卻發現大理石在被他觸碰的剎那間熔化為濃稠的熔岩,他的手指全部凹陷進去。原來他的體表已經達到了極高的溫度,可他自己沒有發覺。
“你根本不了解六瓣蓮心,它的作用并不是防腐,而是‘修複’。你的肉身損傷程度在可控範圍內,它現在開始嘗試修複你腐爛的肉身,可它缺乏原料,所以你很快會變得饑餓。還記得我的母親吧,她為了維持龐大的鬼國,無時無刻不處在饑餓之中。你很快會變得和她一樣,失去理智,只知道進食,直到你腐爛的肉身完全恢複。”
“原料?什麽原料?”
“鮮血、精魄、靈力,所有鮮活的東西,都是修複鬼怪的原料。今日天都山上的一切活物,都會成為你的獵物。”
百裏決明頭痛得好像要炸裂開,腦袋好像成了一個點燃的炮仗。他看不見,影壁裏他的模樣正在急劇變化,惡鬼的本相顯露,漆黑的紋路在他的面龐和身體上浮現,鐵黑色的骨刺突出脊背,獠牙伸長,眸子血紅,他逐漸變成一個真正的鬼怪,一個猙獰、饑餓、暴躁的鬼怪。
意識變成了水汽,寸寸蒸發,寸寸模糊,他覺得自己墜入了一個深井。在下墜的最後一刻,他看見遠方好像有一個女人的紅衣背影。她的發漆黑如瀑,油亮生光。
他掙紮着朝她伸出手,用盡全力沙啞地開口。
“尋微……”
快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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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聽秋準備把謝岑關的頭割下來,正要動手,飛仙石抵達第五獄,一個漆黑的男人身影出現在那上面。
他低頭看了看天極日晷,“還沒好麽?‘永夜’已破,我們該走了。”
計劃按照他的設想,一絲不茍地執行着。他邀來漓水鬼怪攻陷仙門,雖則那幫惡鬼臨陣反水,但仍舊攪亂了大比,吸引了天都山所有修士的注意力。只要他們一門心思與“永夜”角鬥,營救被困在裏面的宗門弟子,謝尋微就有機會侵入十八獄,盜走六瓣蓮心。
他嘗試無數草藥,配制無數防腐藥汁,都無法達到六瓣蓮心的效果。冰蟬玉固然好,防腐效用卻也持續不了多久,只有六瓣蓮心是最好的。他用了聲東擊西之計,踐踏仙門、攻打天都山,都是幌子,為師尊拿回六瓣蓮心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哦,再給我三息的時間,馬上就好。”喻聽秋說。
“不用這麽認真吧!”謝岑關眼巴巴望着謝尋微,“大家都是血濃于水的親人!”
地下忽然震動,頭頂簌簌落灰,所有人都沒站穩,踉跄了一下。喻聽秋的劍移動了位置,謝岑關眸子縮成了針尖,忽然朝喻聽秋撲過來。喻聽秋以為他要偷襲,然而就在他們離開原地的剎那間,一道岩漿火柱破開地面,噴湧而出。滾燙的熱浪席卷第五獄,空氣在翻滾,畫壁上的顏料灰塵一樣脫落。
“怎麽回事?”喻聽秋從地上爬起來。
地底傳來鬼怪高亢的怒吼,仿佛聲震山海,所有東西都在搖晃。岩漿火柱平息,第五獄地面和天頂上留下兩個燒焦的大洞。整個十八獄差不多可以看成一座內嵌在天都山山體裏的倒立石頭巨塔,中心貫通,以飛仙石上下穿梭,如今除了飛仙石的通路,又有一條通路被岩漿火柱打通。
“底層牢獄有鬼怪脫出封印了麽?”謝岑關膽大包天地探出腦袋,從地洞裏往下張望。
“或許是剛才的地震讓封印松動了。”穆知深扶着牆站起來,他摸了摸手指,指頭被燙得通紅,牆壁不知何時溫度高得驚人,若卧個雞蛋上去不消得片刻就會熟。他意識到此地不可久留,“我們要快點離開,這個鬼怪很強,十八獄不久就會成為烤爐。”
“他說得沒錯,下面岩漿像漲潮似的,我估計是火山爆發了。”謝岑關說。
他擡起頭,看見謝尋微蹲在了自己身邊。謝尋微卸下了面具,眉心折成了一道溝壑。
“尋微……”謝岑關有些情怯,吶吶開口。
謝尋微沒有搭理他,專注地望着下面。透過層層地洞,可以看見最下面奔湧的岩漿。判斷不出它們已經吞沒了第幾獄,只能看出它們上漲了幾層。
“你們先走,我下去看看,師尊還在下面。”謝尋微站起身。
“你不用擔心你師父,”謝岑關說,“你這次是幫他弄回六瓣蓮心的吧?有了蓮花心,他就可以自由動用術法。他擁有先天火法,三昧真火比岩漿滾燙好幾倍,豈能被岩漿給困住?說實話,你們的境地比他危險多了,再來一次岩漿噴發,你們肉體凡胎,立馬完蛋。”
正說着,上面傳來腳步聲。所有人眉目一凜,迅速躲在斷壁後面。謝岑關挨着謝尋微,穆知深和喻聽秋蹲在一處,大家都不約而同屏住呼吸。寂靜裏咔噠的一聲響,剛剛上升的飛仙石又降了下來,抵達第五獄。
幾個弟子的聲音傳來,“你們看,第五獄被破壞了!”
“誰幹的!?”
“肯定是那些鬼怪,想不到他們竟然能侵入十八獄!師弟,你快去禀告宗主。”
腳步聲漸漸逼近,喻聽秋緩緩拔劍出鞘,劍身映出她殺氣畢現的眉眼。
“師兄,”有個人出聲,“你覺不覺得這裏特別熱?”
“是啊,好熱啊。”
腳步聲越來越近了,謝尋微看到了領頭弟子的皂靴。
“尋微——”謝尋微聽見百裏決明在喊他。
聲音很近,似乎就在第六獄。
謝岑關向他傳音,“我說了吧,你師父肯定沒事兒。說起來,他是不是還不知道你是男娃?”
他擡手,示意謝岑關不要說話。哪裏不對勁,師尊明明身處十八獄,為何要呼喚他的姓名?看到這些噴湧的岩漿,他總是不可抑制地想起抱塵山圍剿的那次,師尊的熔岩鬼域也是如此滾燙。
等等……他想到什麽,驀然一驚。
“下面有人?”弟子們驚呼。
就在這時,又是咔噠的一聲響,剛剛才下降的飛仙石上升,再次抵達第五獄。整個第五獄頃刻間熱浪翻滾,好像一下子變成了高溫熔爐。謝尋微看見弟子們驚恐地張弓搭箭,步步後退。他們其實轉轉腦袋就能看見蹲踞在斷壁後面的謝尋微衆人,可是沒有一個人看向他們,所有人都在後退,表情恐懼至極。
“那是……什麽東西?”有人顫抖着出聲。
他們聽見腳步聲,沉重、陰森,像有一只巨獸在朝他們靠近。伴随着越來越響的腳步聲,熾熱的氣息逐漸逼近。陰沉的威壓山一樣壓在肩頭,他們都感受到一種無可名狀的恐懼。謝岑關按着謝尋微的肩膀,額頭上出汗。
一只焦黑的手臂從他們視線的盲區——斷壁的後面伸出,指爪長而鋒利,猶如鋼刀。它扣住了一個弟子的脖子,指爪穿過弟子瘦弱的脖頸,鮮血霎時迸濺。那手臂的皮膚如同龜裂的大地,漆黑、皲裂。而火焰纏繞其上,恍如龍蛇。
終于,那個燃燒的怪物走到了所有人的視線裏。沒有人敢呼吸,空氣太滾燙,他們也幾乎無法呼吸。那是個通體冒着火焰的東西,因為他的利爪,他的獠牙,似乎不能稱他為人或者鬼,而應該叫他猛獸。他的血管裏流淌的仿佛不是鮮血,而是熾熱的火焰。幾乎看不清他的容相,這個怪物全身漆黑,只有胸膛中央是燦爛的殷紅,好像懷着一個不滅的火種。汩汩的鮮血從弟子身上湧出來,河流一樣彙入怪物身體的縫隙。火焰與血液交相輝映,血腥的蒸汽騰湧,在怪物周身形成薄薄的血霧。
怪物張開獠牙密布的嘴巴,嗓音沙啞、語調破碎地說了聲:“尋微、快逃——”
它的手爪一收,弟子的頭顱猶如一個脆弱的瓷瓶,在他掌中四分五裂,腦漿迸濺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