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為君拔刀(一)
第60章為君拔刀(一)
七月十五,宗門大比。
熹微的晨光灑照天樞宮檐角上威嚴蹲踞的辟邪,所有檐瓦都如琉璃一般熠熠生光。無數弟子在殿宇下方整裝待發,領口的銀線葵寒光凜冽。姜若虛和穆、袁、姜三家家主站在高階之上,俯視這些躍躍欲試的年輕弟子。
姜若虛掖手而立,聲如洪鐘,“山林四方,五只關押惡鬼的囚籠已經打開,我們将會在天都山上空支起結界,遮住日光,所以它們只會在天都山的區域內活動。你們須得在日落之前找到它們,封印它們。你們可以合作,也可以競争。只有成功封印鬼怪的人,才能夠晉升品級。”他微笑,“我期待,你們之中再出一個上上品。”
“本次大比,由我留郡袁氏長老子弟負責了望戒嚴,鎮守角樓。”袁伯卿道,“你們不必擔憂不敵鬼怪而被殺,關鍵時刻自會有袁家出手相救。只是鏖戰惡鬼,受傷在所難免,拿出你們仙門子弟的樣子,不要讓你們的父兄和家族蒙羞!”
“是!”所有子弟一起答道。
“鳴鐘,”姜若虛擡手,“大比正式開始。”
沉雷一般的鐘聲響徹天都山上空,四方角樓的了望子弟同時打起旗語,結界在天都山上方形成,晨光漸漸收斂,結界內進入黑夜。從外面看,天都山上面好像罩了個黑罩子。與此同時,山林中的五只囚籠符紋褪色,鬼怪從沉睡中複蘇,嘶吼聲震蕩林海。弟子們四散進入山林,穆關關也在其中,今天她穿了條紅裙子,腰上系紅绡,飛奔起來的時候像飄揚的晚霞。
“小師妹,你跟我們一隊吧!”幾個師兄追上穆關關,“我們都是中上品,今天那五只惡鬼,我們包圓了。你什麽也不用做,跟在我們後面就行!”
“好呀好呀!”穆關關甜甜地笑,“那就勞煩幾位師兄啦!”
日光被遮蔽,林子裏漆黑一片。他們舉着火把,到處找鬼。葉片濃密,層層疊疊,影影幢幢,哪裏都像藏着鬼。姓葉的師兄和姓張的師兄各拿出一張符咒,這符咒遇陰氣就會燃燒,他們舉着符咒,四處試探。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前面傳來壓抑的哭聲,所有人腳步一滞。哭聲飄飄忽忽,仿佛有溫度似的,寒浸浸的發涼。葉師兄走在最前面,手裏的符咒無火自燃。大家互相看了看,點了點頭。
“小師妹,你留在這裏,我們過去封印鬼怪。”葉師兄道。
穆關關用力點頭,”師兄們馬到成功!”
他們按着劍,貓着腰過去。前面遠處有個白慘慘的影子,黑鴉鴉的長發遮住臉,一看就是個鬼。葉師兄做了個手勢,所有人默契地滅了火把,同時向四周散開,包圍住那只鬼。周圍失去了光亮,沉進濃稠的黑暗裏。一片靜寂,只有鬼怪壓抑的哭聲。
葉師兄留意四周的腳步聲,确保大夥兒以同樣的速度接近那只鬼怪。他們很謹慎,單獨行動往往落于下乘。哭聲越來越響,葉師兄半蹲着緩慢靠近,那白慘慘的影子也逐漸擴大。看起來是個很高的女鬼,手腳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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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停了下來,草叢裏的腳步聲消失,等待葉師兄的攻擊指令。
“攻!”葉師兄向大夥兒傳音。
他加快了速度,一下和鬼怪拉近了距離。這一次他伸出手就可以摸到鬼怪的裙角,可是預想中的同伴沒有出現,四周靜谧無聲,沒有同伴的腳步聲。獨自一人靠近鬼怪,心裏委實有些虛,他緩緩後退了好幾步,再次和鬼怪拉開距離,同時向四周傳音,“喂,你們在幹什麽?為什麽不行動?”
這時鬼哭聲停了,葉師兄探出腦袋,驚悚地發現女鬼不見了。那蒼白如紙的影子像是蒸發了似的,根本找不到了。沒有了目标,周圍越發黑暗,葉子刮着臉,刀割一樣疼。同伴呢?他繼續傳音,但是沒有人回應他。黑暗的山林好像只剩下他一個人,同行的四個同伴像鬼一樣突然消失。
他心裏發慌了,決定向同伴的位置探索,他記得最後一次聽見的腳步聲方位。匍匐着摸過去,果然看到同行的師弟蹲在前面,縮着腦袋,似乎在探看什麽。眼睛适應黑暗,他發現所有同伴都蹲在這附近,凝成一個又一個鐵塊似的黑影。他跑前去,拍師弟的肩膀,低聲道:“你們怎麽回事?”
師弟一下倒了下去,他看見師弟圓瞪着眼,臉色是死屍的蒼白,表情定格在一個極端驚恐的瞬間。他一下呆住了,環視四周,雖然看不清臉,但所有人都是一副僵硬的樣子。
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所有人都被殺了。
他渾身冒冷汗,這鬼怪有問題,他當機立斷,匍匐後撤。這時後面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他回過頭,登時頭皮發麻。方才明明死掉了的師弟就蹲在他身後不遠處,其他的人影也逼近了很多。
完了完了,他冷汗直流。拼命往前爬了幾步,再次回頭,師弟和他的距離又拉近了,光線太暗,死屍整個人是一個巨大的黑影。他死死盯着這些屍體,一步步倒退。沒有屍體動,它們好像在耍他,玩一二三木頭人的游戲。
他瞪着它們,以倒退的方式後撤。突然,後背靠上一雙又冷又硬的腿。
他心裏卧了冰雪似的發涼,宗門放出的鬼怪有問題,它們不止五只,更不是尋常惡鬼。它們是惡煞!
一只蒼白的手撫上他的肩頭,女鬼靠近他,在他耳邊冰冷地吐息。
“郎君說,今日七月半,宜大開殺戒。”
絢爛的刀光迎面而來!葉師兄下意識閉上眼,卻半天都沒有感受到預想中的痛楚。有粘稠的血滴滴落在他的眉睫,他膽戰心驚地睜開眼,仰起頭,看見女鬼的面門插着一把漆黑的短刀。
一個人站在遠處,太黑了,葉師兄只能看清一個漆黑的人影。
“我以為我們是同盟。”女鬼把刀拔下來,面門破碎,可她依舊在說話,“應不識先生。”
“我們老板慈悲為懷,不喜歡濫殺無辜。”被叫做應不識的男人攤攤手,“對不住啊,剛接到老板的命令——‘圍殺五惡煞’。我也很頭疼啊,他太任性了,成日朝令夕改。前天晌午他說他要去拉屎,到了茅房卻說他要吃稀飯。”
鬼怪們沉默,沒有鬼因此而發笑。
“不好笑嗎?”應不識自己笑了兩聲,沖葉師兄招手,“傻孩子,還不快過來。”
葉師兄連滾帶爬地跑了過去。
遠處,終于有弟子發現問題,奔跑着高喊,互相示警:“有惡煞!有惡煞!通知天樞宮!”一枚火紅色的煙火炸響在高空,那是傳訊天樞宮情況有變的信號。然而過了許久,黑夜結界都沒有撤銷。山林中的弟子面面相觑,“結界為什麽不撤銷?”
應不識也皺起了眉。
“不好意思,這是我的鬼域,”初一從樹林蔭翳中走出,冷酷地開口,“‘永夜’。”
遠處傳來慘叫聲,還有鬼怪的嘶吼。刀光和血光混雜着在黑暗的叢林中濺射,有弟子竭力嘶喊:“散開!藏起來!快藏起來!”在夜色的庇護下,惡煞的力量發揮到極限,人與鬼怪,鬼怪與鬼怪在相互撕咬,鮮血肆意噴薄。
一、二、三、四、五。應不識數着眼前的鬼怪,聽着遠方的慘叫,感到了極度的頭疼。那個藏身黑暗的郎主手下不止五個惡煞爪牙,他究竟是什麽人,應不識非常好奇。
“郎主早就預料到你們的背叛,這個鬼域裏有十個惡煞。”初一冷冷道。
“十個……”應不識低嘆,“事情變得有點難辦啊……”
惡煞和普通鬼怪之間的實力差距很大,若是五個惡煞,漓水三百鬼怪有把握大獲全勝,然而當惡煞數目翻了一倍,情況就難說了。降伏十個惡煞,那郎主到底是何許人也?應不識難以想象。
“只要天都山大亂,我們就完成了我們的任務。在我的鬼域被破以前,這裏将是我們的圍獵場。”初一說,“不得不說,你們不應該背叛郎主,這是一個錯誤的選擇,即使你們的老板是謝岑關。”
“你怎麽知道我老板的姓名?”應不識驚訝。
“去躲起來吧。”初一擡起臉,獠牙畢現,“惡鬼捉迷藏的游戲,開始了。”
穆關關來到十八獄的入口。他是謝家宗主,擁有謝氏的通行符令。即使天都山建立了宗門,十八獄的通行符令依然和他還是人的時候一樣。他笑了笑,手指一劃,落葉下的謝氏風符久違地燃起青光。他站上飛仙石,緩緩沉入地下。
“老應,上面交給你了。”
“你又去哪兒?”連心鎖裏傳來急劇地喘息。
“要去西難陀,沒有一件趁手的兵器不行啊。”穆關關嘆息,“我去拿惡童的九死厄。那可是傳說中的鬼刀,即使是百裏決明也不敵它的鋒刃吧。”
聽見應不識的喘息聲,謝岑關偏了偏頭,“你怎麽跑這麽快?”
畢竟身後追着好幾只惡煞啊。應不識看了看後面,猛獸般的鬼怪窮追不舍,這場面多少有些刺激。“真想提醒你我只是個普通的大夫,讓大夫拿刀很不地道。”他返身揮出一刀,“罷了,你去吧,上面交給我了!”
飛仙石沉入第一獄,眼前燈火逐個點亮。畫壁上雕刻着壁畫,說的是大宗師接受姜滄海的提議,诏令仙門百家驅逐瑪桑黑教教徒的故事,那些教徒在壁畫上統統是惡鬼的形象,面孔醜惡,通體漆黑。鬼獄當中,燈火的中央,一個安靜的黑衣男人跪坐于地,一柄刀放在膝前。他像一塊礁石,沒有喜怒,沒有溫度。
穆關關長嘆了一聲,他真的很不喜歡打架。
“你不應該在這裏。”穆知深垂眸道。
“你也不應該在這裏。”
“我們的目的一樣麽?”
“一樣。”
“真不湊巧。”穆關關笑了笑,上下打量他,“穆師兄,你為誰而戰?”
穆知深拿起刀,一截刀刃刀鞘裏推出,冰冷的刀光照亮他鐵灰色的眼睛。
“一個瘋子。”
“那你也是瘋子。”
“嗯。”穆知深站起來,“你說的沒錯。”
他悍然拔刀,刀光迸濺如水滴,猙獰的電光狂怒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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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裏決明醒來,發現自己在一個山洞裏。發生了什麽?他記得他在自己屋裏睡覺。今天是宗門那幫小娃娃互相鬥毆的日子,他沒興趣,和往常一樣悶在屋子裏睡大覺。大家都說晝寝荒廢時光,然而荒廢時光是他最愛幹的事。他的人生太長了,不荒廢點過不下去。
他舉目四望,眼前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山洞,十分炎熱,空氣仿佛要沸騰起來。壁上有雕刻,刻的是無渡老兒腳踏惡童。看樣子他還在天都山,就是不知道在哪個角落。
哪個王八羔子竟然敢搞他?
腳邊放了一盞風燈,還有一枚做成纏枝決明草模樣的連心鎖。他拿起連心鎖,鎖頭亮了亮,與此同時,鎖骨下方的咒契符紋燒得滾燙。
他一愣,恍然明白過來。
是那個拘他的龜孫!
那個小子果然手眼通天,不僅能拘他,還能神不知鬼不覺地移動他。百裏決明意識到,這絕對是個可怕的對手。放眼天下,除了尋微,沒人能在他睡夢中摸上他的衣角。
然而那又怎樣?他惡狠狠地磨了磨牙,他是沒有防範,才被擺了一道。若是讓他和這小子面對面,他定能生吞了他。
“小王八,你終于出現了?我等你很久了,現在是什麽情況,和你大爺我玩捉迷藏?”百裏決明拿起連心鎖。
連心鎖裏面傳出低沉喑啞的笑聲,一個男人的聲音不緊不慢地響起。
“前輩,站起來,往前走。”
這聲音陌生,低啞,卻有種說不出的溫柔。
百裏決明覺得怪怪的,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這裏是哪裏?你想幹嘛?告訴你,識相點給爺出來,爺留你一條全屍。”
“你不是來過這裏麽?”男人嘆息,“前輩真是健忘。”
百裏決明走了幾步,想起來了,這裏是十八獄,往西走是飛仙石,飛仙石前面不遠就是通往鬼國的地裂。只不過這裏和上次來的時候不一樣,所有關卡都打開了,好像專門為了等他。
他步入關卡,這裏原本有一道厚重的石門,和一道更加厚重的鐵門。現在它們全都被巨閘拉起,高高懸在百裏決明頭頂。于是百裏決明看見前方,兩個漆黑的石座靜靜矗立,原本圍繞它們旋轉的陣法已經熄滅,符紋通通黯淡了下去。
六瓣蓮心靜靜懸在上面,它是一朵蓮花的模樣,散發着血色的紅光。原來這裏空氣這樣滾燙,不只是因為十八獄位于地底,靠近岩漿,更是因為這顆心。它太燙了,蒸不爛、煮不熟,連煉丹爐都無法容納它。沒人知道這顆心到底怎麽用,于是仙門把它放在了這裏,把它和旁邊的九死厄一起塵封。
“喜歡麽?”男人低笑,“我給你的見面禮。”
“送給我?”百裏決明摸向那顆蓮花心,蓮花奇跡般地合攏花瓣,收斂高溫。
“不錯,這天下你想要什麽,我給你什麽。”男人的聲音似乎要比六瓣蓮心還要滾燙。
百裏決明平白受了這麽一份大禮,實在有些發懵。
他擰了眉,“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小子,你最好說明白為什麽。”
“因為我……”男人殷紅的唇瓣輕啓,唇齒間無限缱绻,“仰慕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