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有姝(五)
第59章有姝(五)
穆關關可憐兮兮看着他,委屈道:“知深哥哥幹什麽用刀指着人家?你再不收回,小心我哭給你看。”
“不要叫我哥哥,”穆知深冷冷地說,“其餘的随便。”
“知深哥哥,知深哥哥,知深哥哥。”穆關關的笑容頗有些惡劣的味道。
穆知深:“……”
穆關關不知道這小子忽然發什麽瘋,居然用刀指着一個漂亮的女孩,他的腦子一定哪裏不正常。來之前查過,穆關關和穆知深沒有見過。他左思右想,自己并沒有哪裏露出馬腳,正準備随便說點什麽蒙混過關,穆知深喊了他一聲,讓他一瞬間住了口。
穆知深喊的是:
“謝宗主。”
說完這句話,兩人同時陷入了沉默。風卷起萬千花瓣,花雨落于紅廊間。兩人對視着,穆知深面無表情,謝岑關頗有些尴尬。為老不尊的模樣被識破,着實讓人老臉通紅。幸好他謝岑關臉皮厚,并不十分糾結。
他一下松了架勢,抱着手臂靠在闌幹上,高高挑起一邊的眉毛,換回了原本的男人嗓音,“怎麽發現我的?我明明演得這麽好。最近真是邪門,扮成什麽樣兒都被戳穿,”他頗有些不高興,“改日去觀裏燒炷香,去去晦氣。”
一個嬌俏可愛的女孩子,吐出的卻是男人的聲音,這場景實在是很詭異,但穆知深一點兒反應也沒有,平靜地像一潭死水。他開口:“你演得很好,但你惹了不該惹的人。你不應該去招惹百裏決明,你的行為觸怒了一個人,那個人想要把你送到百裏決明看不到的地方。在宗門動手很麻煩,尤其是現在,所以他要我先來調查你。”
“喲呵,還有這等人物。誰啊?對百裏決明這麽上心?”
穆知深沉默不說話。
“好吧,我不問。”謝岑關摸着下巴,“你是怎麽調查出來的總能告訴我吧?”
“我沒有調查,我只是跟着你走了一段路。”穆知深收回刀,如水的刀光沒入刀鞘,“你身長六尺五,腰圍二尺二,腿長三尺六,除了胸部,其他部位的尺寸都和在鬼國見到的一模一樣,我起了疑心。剛剛你撞到我,讓我确認了我的猜測。”
“哈?”謝岑關低頭打量自己的身材,這男人的眼睛忒毒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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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改易裝扮,常常忘記一些細節。比如說頭發,你頭發的香氣和在鬼國時一樣。”穆知深眸光平淡,“你很喜歡木槿香的澡豆吧。”
真是個奇怪的人,謝岑關想,看起來木讷,卻出乎意料的敏銳。
他漫不經心地鼓掌,“厲害,不愧是宗門上上品。”說着,他的笑容漸漸染上險惡的意味,“小娃娃,你話兒都說到這份兒上了,叔叔不殺你,豈不是很沒面子?”
“你殺不了我。”穆知深淡淡地說,“一旦我們有了打鬥,角樓的了望弟子會立刻看到。“他用刀柄指了指遠處的角樓,”你是鬼怪,出招必有陰氣,它會觸發防禦陣法,天樞宮的座師會立即收到反饋。這裏是十八曲回廊,座師從天樞宮趕到這裏只需要十息的時間。今天有廷議,各大長老和家主均在山中,趕到這裏平均大概要十四息。巡邏弟子會到得最快,只需要五息。所以,你需要在五息之內殺了我,并且逃走。”
他驀地擡起眼,鐵灰色的眸子凜冽如刀。
“但是,那不可能。”
謝岑關長嘆一聲,“真是流年不利。行了,你跟我在這兒廢話這麽多,我看你也沒有動手抓我的意思。既然如此,”他勾唇一笑,“你想要從我這兒得到什麽?先說好,不要問我來天都山幹什麽,你就當我閑着無聊來玩玩咯。”
“為什麽調查無渡?”穆知深問。
謝岑關挑眉,“你怎麽知道我調查無渡的事兒?百裏決明跟你說的,還是你們那個裴小郎君說的?”
“裴真。”
“你為什麽要知道這個?”
“回答我的問題。”
謝岑關仰着脖兒看天,“這話可就長咯……讓我想想……”
穆知深從懷裏掏出一本泛黃的冊子,似乎被燒過,邊角發黑。他說:“不要對我撒謊,這是百裏決明的手記,抱塵山圍剿之後,我在廢墟裏撿到的。裏面記了很多無渡的事情,我想一定對你有用。如果你據實相告,我可以把這本冊子送給你。”
謝岑關摸着下巴,仍在遲疑。
穆知深撕下裏面一頁,遞給謝岑關。
這一頁被燒毀了一點兒,字跡仍是清晰的。
“無渡老兒從那個地方回來了,受了傷,耳背也比以前更嚴重了。這老兒年紀雖大,卻喜歡玩命,不像我,成天只想趴着。罷了,他高興就好。反正快歸西了,人臨死之前總得了了心願什麽的。他說那個地方是最接近天的地方,一旦進入那裏就會失聰,持續不斷地耳鳴。我說你耳背還去那個地方,是不是想變成聾子?
這個時候他笑了,他的笑容裏有很多我說不出的東西。最近幾年他經常這樣笑,這讓我覺得他确實離死不遠了。他說從前有一個人告訴他,那個地方讓人們失聰,是為了讓人們聽見上天的聲音。他說他們管這個叫‘天樂’,他們每年都會派聾子上山去聽。上天有問必答。那個人說得沒錯,這次他真的聽見了,在耳鳴聲中,有人在低語。我問他聽見了什麽。他說他聽見了解決一切的辦法。”
戛然而止,後一頁在穆知深手中。
直覺告訴謝岑關,百裏決明說的“那個地方”就是“西難陀”。那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地方,真的能聽見上天的聲音麽?如果上天真的有問必答,是否可以告訴他怎麽救他自己?無渡說的“解決一切的辦法”又是什麽意思?謝岑關拿着紙張的手在顫抖,他擡起頭,凝視穆知深,“把手記給我。”
“給我你的答案。”穆知深冷冷說。
“我告訴你你就給我?”
“一言既出,驷馬難追。”穆知深道,“你輕狂,但我守諾。前輩務必以誠相待。”
“真搞不懂你為什麽這麽執着,這件事情根本跟你無關。”
謝岑關坐下來,揣着袖子。他分腿而坐,還穿着裙子,儀态實在是很不雅觀。穆知深皺了眉,默默別開臉。
“好吧,我告訴你,”謝岑關枯着眉頭,眉宇間染上星星點點的落寞,“因為他帶走了尋微。”
時間是十六年前,謝岑關在鬼國裏待了整整五年,終于找到了離開鬼國的道路。這裏他沒有細說,似乎并不想讓穆知深知曉。他附身在一具殘缺的屍體裏,蓬頭垢面,爬回了謝家。他十分猶疑,五年不見,昔日俊秀的謝宗主成了一只醜陋的長毛僵屍,他擔憂自己不會被認出來,更會遭到謝家子弟的封印。但是他的擔憂統統落了空,因為那天是謝尋微的生辰日,也是謝家滅門的日子。
當他踏入謝氏門庭,只見滿院鮮血。檐溜下全是粘膩的血液,彙成小河汩汩而流。他一具一具翻屍體,找他的妻子,找他的父母,還有他的孩子。在正堂門廳,他看見了幼小的尋微,滿臉髒污,裙子上都是血跡,黑黝黝的眼睛空茫一片。他想他的孩子該如何面對這樣慘淡的命運,滿門屍體,母親被殺,父親化鬼,從此孤身一人。
尋微就那樣抱着母親的屍體呆呆坐在冰冷的地磚上,旁邊立着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
他認出來那個老人是無渡,他滿心痛苦之餘又感到慶幸,至少他的孩子得到了抱塵山大宗師的救助。他躲在斷壁後面,遠遠瞧着他們。
“無渡爺爺,我可以過幾天再跟你走麽?”尋微輕輕地問。
“不要擔心,尋微,我會幫你埋葬你的家人。”無渡溫聲道。
尋微搖搖頭,“我要等等阿父。他還沒有回家,假如他這個時候回來了,我又走了,他會找不到我的。我們再等幾天,好不好?就多等幾天。”
“好吧。”無渡嘆息,“五天之後,我們啓程。”
他們等了五天,尋微用瘦弱的肩膀扛着鏟子,在後院為自己的家人挖墳。無渡請來街坊鄰居,埋葬謝家人的屍體。尋微堅持要自己挖母親的墳,他沒有眼淚,也沒有話語,只是不停地挖着土,晝夜不停。當他把最後一抔泥土撒在他母親的面容上,五天之期到了,朱門空空地開着,門檻上有風有雨,獨獨沒有那個風雨中歸來的人。
謝岑關不敢出去,他是個鬼怪,醜陋、猙獰,他已經無法站在天光下。
尋微終于要啓程了,他什麽都沒帶,因為他什麽都沒有了。他只攥了一方絲帕,血跡斑斑,來自他母親的胸懷。
“阿母說阿父許過諾,一定會回家的。這是阿母的杏花手帕,将來有一天,阿父看到這條手帕,就會認出我。”他仰着臉兒問無渡,“爺爺,阿父會遵守諾言回家來麽?”
無渡手摩他的發頂,“尋微,你要相信,所有心願終有一天都會實現。”
悲傷猶如哀霜,落滿謝岑關的心頭。他這輩子沒有體會過這樣的荒蕪與痛苦,被鬼母撕咬的時候沒有,成為鬼怪的時候沒有,困守鬼國的時候也沒有。這個時候他終于感受到了,因為他的孩子淪落成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
他想他應該出去,他應該出現在尋微的面前。即使他成了鬼怪,他要告訴尋微,阿父回來了,阿父守住了諾言。
于是他想立起身,想要從頹圮的斷壁後面走出去。可這時無渡回頭了,那目光穿越潇潇風雨,落在他的身上。霎時間他手腳發涼,原來無渡早就發現了他。他想要解釋他是謝岑關,然而他看見,無渡對着他輕輕搖了搖頭。
“不要過來,不要出現,”無渡聲音遙遙傳來,只有他們兩個人聽得見,“這個孩子已經不屬于你了。我會将她帶往抱塵山,她會得到妥善的照料。我親自授她經書,我的師弟百裏決明教她術法。你不要出現,更不要告訴她你是她的父親。”
他瞪大眼,無渡竟然知道他是謝岑關。
“什麽……意思……?”
無渡嘆了一口氣,“意思是,如果你出現,我會殺你。”
“不是我抛棄了我的孩子,是無渡把他奪走了。”謝岑關緩緩地說,“你明白麽?”
穆知深靜靜看他,沒有回應。
“我去過抱塵山山下,我見到過百裏決明吹火掙錢,養我的孩子。無渡或許別有居心,但百裏決明值得信賴。而且在那之後,我的身體……準确的說是我的魂魄,出現了一些意想不到的變化,我不得不離開,不得不把尋微送給百裏決明。我照顧不了他了,只有百裏決明把尋微當作親生的孩子照料,我才能夠放心。”謝岑關不無悲傷地慨嘆,“穆小郎君,大人的世界就是這樣無奈,我們不得不做很多我們不想做的事。現在,你可以把百裏決明的手劄給我了吧。”
“還有一個問題,鬼國之中,你走之後,我們發現你原本的肉身發生了異變。”
“啊,你想問我為什麽會這樣?”謝岑關摸着下巴,“我只能告訴你,不是我動的手腳。我原本想幫你們破壞那玩意兒,可惜沒來得及。如果你要準确的答案,”他狡黠一笑,“咱們說好的一換一,你得給我別的好處。”
穆知深将手劄扔給了他,轉身離開。這家夥當真守諾,說一換一就一換一。死板的家夥,謝岑關撇撇嘴,将劄記收入懷中,沿着回廊往前走,回到自己的院子。解開衣裙,脫了假胸,這玩意兒死沉,戴着難受。卸了妝容,打算好好研究一下百裏決明的手劄。箱籠還在地上敞着,無渡的冰蟬玉盒躺在繡花包袱裏。他一向是個邋遢的人,随便用腳挪了挪箱子,包袱裏掉出一沓手帕。他定睛一看,手帕上繡的全是杏花。
——“阿母說阿父許過諾,一定會回家的。這是阿母的杏花手帕,将來有一天,阿父看到這條手帕,就會認出我。爺爺,阿父會遵守諾言回家來麽?”
他記得這包袱來自裴真,在鬼國的時候,他從裴真那兒偷走的。會是巧合麽?天底下有這樣的巧合麽?裴真……裴真……,謝岑關怔怔地蹲下來,拾起那手帕,他的妻子,尋微的母親,名喚喻真真。
原來裴真,那個風姿卓絕的妙手神醫,便是尋微。
——“那個孩子,我不要了。”
他親口在尋微的面前,說了這樣的殘忍的話。
穆知深向活水小築的方向走,他的影子裏分出一條黑影,一閃就不見了。他拿出袖子裏的連心鎖,鎖頭閃爍着螢火似的青光,“你聽到了?”
“嗯,”謝尋微悠悠地沏茶,“這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麽?我的阿父并沒有抛棄我呢。”
“随你。”穆知深說。
“他說他的魂魄出現了一些意想不到的變化,你猜會是什麽呢?”
“喻連海和謝岑關一樣,食用過鬼國食物,從鬼國回還人間,你可曾調查過喻連海?”
“我的确派鬼侍去探過,”謝尋微低低嘆息,“可惜我們晚了一步,他不見了。”
“不見了?”
“不錯,夤夜被盜,不知去向。”
線索又斷了。穆知深沉吟了一會兒,“令師的劄記,你就這麽給他了麽?”
“劄記裏有用的只有我讓你撕給他的那一頁,其他的都是師尊的記的賬目。’尋微的彩布,十錢;尋微的頭花,一錢;尋微的口脂,七錢‘,諸如此類的罷了。”謝尋微淡淡地笑。
跟随穆知深的黑影回到小築,燕子一樣栖在他的腳邊。
“謝岑關就是漓水村的老板,”黑影扭曲,幻化出蟲蟻一般的字跡,“他們的聲音一模一樣。”
“我知道了。”
他看向亭外遠山,此時此刻,穆知深獨自一人穿過小徑,回到自己寂靜的小院;謝岑關在燈下閱讀手劄,唇邊泛起苦笑;千裏之外,無數鬼怪披上蓑衣,從漓水鬼村啓程,向着天都山奔襲而來。
一切潮流都在暗中湧動。
只有他的笨蛋師尊在房裏呼呼大睡,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