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有姝(四)
第58章有姝(四)
捧着裝着小雞崽的檀木盒子回去見尋微,走進跨院,隔着月洞窗便見她拿着花繃子在繡着什麽。她一襲素白衫子,坐在合歡花後,別是一種明淨的美。竟然在做女紅,這可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百裏決明滿臉稀奇。跨進門檻,湊過腦袋一看,她捧的是紅布繃子,穿了幾根彩線,看不出繡的是個什麽玩意兒。
“繡什麽呢?你病剛好,別累着,要什麽花樣告訴我,我來。”百裏決明坐在她邊上,倒了杯茶挪到她手邊。
“不行,”她并沒有看百裏決明,輕輕搖頭,“這是送給師娘的紅蓋頭,要尋微親自繡才行。”
百裏決明正想把小雞崽掏出來給她,聞言手一滞,滿臉疑惑地問:“哈?師娘?你哪來什麽師娘?”他一頓,複震驚道,“你除了我還有別的師父!?”
謝尋微擡眸幽怨地看了他一眼,“穆家那位小娘子,不是師尊的新歡麽?我今日身子好些了,出去走了走。剛出門便聽別人說,師尊在天樞宮英雄救美,與那小娘子相談甚歡,言笑晏晏。大家都在羨慕師尊呢,說師尊又得了一個美人兒。”她別過臉,唇邊扯出一抹凄楚的笑,“我該為師尊高興才是,師尊有了伴兒,他日尋微沒了,便有人替尋微照顧師尊了。”
“不是……”百裏決明仿佛頭頂劈了一道焦雷,仙門這幫人不好好修行,淨日裏嚼別人的是非。要不然他為何不愛來仙門呢?往日他多看了誰一眼,誰就要四處宣揚抱塵山的百裏長老對其青眼有加。百裏決明大感頭疼,斟酌着說辭怎麽解釋。
不等他說話,謝尋微低頭繼續用針戳花繃子,話語間無限凄涼,“按着師尊的年紀,早該找個伴兒了。是尋微拖累了師尊,師尊拖着我這麽個拖油瓶,才一直不曾成親。師尊不必顧念尋微,怕師娘對尋微不好,尋微不想成為師尊的負累。我繡個漂亮的紅蓋頭贈予師娘,讨師娘歡心。将來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尋微定會以師娘為先,不讓師尊煩憂。”
“我的天爺,”百裏決明頭痛無比,仰倒在羅漢榻上,“你都在說些什麽啊?”
謝尋微不再說話,不聲不響只顧繡着那花繃子,眼淚斷了線的珍珠似的,噼裏啪啦落在繃面上,浸濕了好大一片。百裏決明一看她哭了,心裏頭堵得慌,再看她手裏繡的東西,亂七八糟不知道什麽玩意兒,更難受了。這姑娘怎麽回事,又矯情又沒個手藝,你說送人的紅蓋頭繡成這麽個狗屎樣子,人樂意收麽?
她哭得可憐,百裏決明挪了個罐子到她下巴下面。
謝尋微抽噎着問:“做什麽?”
“看看你的眼淚能不能裝滿一罐,裝滿了我拿去澆花。”百裏決明說。
“……”謝尋微幽怨地剜他一眼,別過臉,氣鼓鼓地不說話了。
算了,百裏決明深吸一口氣,他忍了。
自家徒弟,漂亮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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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起來,解釋道:“尋微,我跟那丫頭不是這麽一回事兒。你師尊我幾歲,她幾歲,我夠當她爺爺了,怎麽可能娶她?我就是昨兒救了她,這才認識了。那丫頭人機靈,嘴也甜,我看見仙門那幫兔崽子想占她便宜,才又幫了一把。”
“機靈,嘴甜?”謝尋微凄涼的笑容變得有些冰冷,“看來師尊與她甚是投緣。那豈不很好,師尊既然喜歡她,不如收了人家。年紀算什麽呢,師尊道法高強,誰不趨之若鹜?”
百裏決明扶着額說:“得了吧,你一個就夠我受的了。再來一個,家裏兩個女人成天在我耳邊叽叽喳喳,今天你哭,明天她哭,後天大家一起哭,我不如直接去跳河。”視線挪到右手,他在烏漆小幾底下握了握手掌。再說了,他這具身體的時日不多了。這事兒他還沒跟尋微說,她成日哭哭啼啼的,他怕吓着她,得慢慢說。或者到時候幹脆直接尋一具新的肉身,再回來見她。
謝尋微拿絲帕拭着淚,“那你說,我同那娘子,誰更機靈。”
要是說穆關關,百裏決明今天別想有好日子過。他從善如流,“當然是你,我徒弟最聰明,最機靈,最能幹。你看,還能繡花兒了都。”
“誰更漂亮?”
“當然是你!”百裏決明斬釘截鐵,“我徒弟美若天仙,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天下無雙!”
“你喜歡我,還是喜歡她?”
百裏決明擲地有聲地答道:“喜歡你,最喜歡你,就喜歡你,只喜歡你一個人!”
謝尋微終于笑了,她一笑起來,就仿佛明珠生了光,白昙吐了蕊,茫茫天地有了顏色。
她撲進百裏決明懷裏,坐在他腿上,對着他的臉蛋響亮地啵了一口。
“我也最喜歡師尊!”
柔軟得像花瓣的嘴唇印上臉,留下一個殷紅的口脂印子。百裏決明被她親蒙了,瞪大眼睛話都說不出來,“你你你你……”
謝尋微兩手搭着他的肩膀,歪着腦袋,一臉天真懵懂,“怎麽了?”
這丫頭還當是小時候呢,二十二歲的年紀,都能嫁人生娃娃了,哪能随便親!可是丫頭待他親厚,分離這麽多年,一點兒也不見生分,百裏決明心裏既感動,又傷腦筋。他琢磨了半晌,推了推她的腰,努力把聲口放軟,“你長大了,和小時候不一樣,要講究男女有別。快下去,讓人見了不好,以後不許親我了。”
謝尋微看着他,潋滟雙眸淚珠滾滾而落,“尋微再大也是師尊的孩子,尋微沒有阿父,沒有阿母,只有師尊。男女有別,可師徒不該親密無間麽?”
“沒有阿父”,四個字如四根針戳中百裏決明的心窩。他想起謝岑關那個混蛋,謝岑關抛棄了尋微,讓尋微真的成了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百裏決明看她落淚,自己心裏也疼,他舉手投降,“行行行,給你親,別哭了,你愛怎麽親怎麽親。”
謝尋微彎了眉眼,“那師尊閉眼。”
百裏決明依言閉上眼。
他的面容仰在陽光下,謝尋微一寸寸端詳他的臉,從鋒利的眉,到高挺的鼻,再到唇珠豐滿的淡色嘴唇。這是他的師尊,他日思夜想的師尊。他的眼眸中染上火焰一樣的熱狂,觸摸百裏決明的指尖滾燙而微微顫抖。愛情對他來說太淺薄,親情對他來說不夠深入,他要的是一種獨一無二的情感,将他和師尊緊緊綁在一起。師尊每一寸肌膚,每一寸血肉,每一寸骨骼都屬于他。他要與師尊魂魄相依,死生不離。
窗外枝桠搖曳,疏疏落落的影子在他們身上徘徊。天風寂靜,酡紅的合歡花沉醉如飲酒的美人。
在那片花影中,他低下臉,靠近百裏決明的嘴唇,進一寸,再進一寸。咫尺相隔的時候,他淺淺嘆息一聲,略略偏了頭,吻在百裏決明的嘴角。
百裏決明睜開眼,“滿意了?”
謝尋微笑着點頭,“滿意。”
百裏決明長嘆一聲,可算把人哄開心了。
“對了,師尊日後若有合心意的娘子,一定要告訴尋微。”她歪着頭,笑容清淺,“我是師尊的徒弟,一定要第一個知道。”
“好好好,第一個告訴你。”百裏決明敷衍道。
百裏決明把檀木盒子從袖子裏掏出來,“送你個小玩意兒。”
謝尋微打開木盒,小雞崽蹲在裏頭,眨着黑乎乎的黃豆小眼,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
“符靈?”謝尋微蹙起細眉。
“對,”百裏決明彈她額頭,“這小玩意兒給你養了,幫你找點兒事兒做,別成天想東想西,完了還得我哄你。”他沖小雞崽努努嘴,“給它取個名兒。”
這樣小而脆弱的東西,讓人很有一種碾碎它的欲望。謝尋微垂眸,溫柔地撫摸小雞崽毛茸茸的小腦袋。百裏決明看了很高興,他就知道這丫頭會喜歡。謝尋微想了一會兒,笑道:
“我想到了,就叫它百裏小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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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關關倒着走,仰頭看橫梁上的彩畫。天都山很大,回廊曲曲折折,迤逦如紅綢。彩畫上說的是仙門衣冠南渡的故事,據說在數百年前,瑪桑黑教傳入中原,人們不再懼怕死亡,放任惡鬼橫行,北方被一個又一個鬼域占領,仙門不得已南渡長江,在江左紮根。後來是姜氏祖先首倡滅鬼興道,仙門複興。大宗師無渡北上清除鬼域,收伏惡鬼,人間才恢複安寧。
後背撞到個硬梆梆的東西,穆關關仰起頭,正對上穆知深鐵灰色的眼睛。他的眸色很少見,是鐵鏽一樣的灰黑色,他的目光也如冷鐵一樣冰涼,對上他的目光,仿佛在觸摸一把寒凜凜的刀。
穆關關并不慌張,嫣然一笑,“知深哥哥!”她轉過身來,往後稍退了點兒,兩人的距離還是很近,她擡手撩了下發絲,短短一截花香從袖隴裏飄出來。她眨了眨眼睛,“你還不認識我吧?我是陽夏來的,咱們倆算堂兄妹。你叫我關關就好啦,‘關關雎鸠’的關關。”
“不要叫我哥哥,我和你不熟。”穆知深的眼睛裏沒有表情,“退後。”
“哦。”穆關關吐了吐舌頭,往後退了一步。
“不夠,繼續退。”
穆關關又往後退了一步。
“再退。”
穆關關有些生氣了,退後一步跺腳道:“我不跟你說了,我走了!”
“夠了。”
穆知深拔出刀,三尺長的刀身,刀尖剛剛好架在穆關關的肩膀上。鋒利的刀刃割斷穆關關的一寸青絲,青絲随風飄揚,落入燦爛的花叢。空氣好似在一瞬間凝滞住了,世界寂靜得只剩下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