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逃亡(二)
第44章逃亡(二)
不可能,一定是眼花了。百裏決明想,一具在陰木寨裏吊了不知幾百年的陳年老屍,怎麽可能叫出他的名字?他又想,難道是從前的仙門弟子,魂魄入了那怪屍的皮囊?決明……那三面屍想說的,或許是“決明長老”。可是在進入鬼國的喻謝兩家和宗門子弟裏,有人認得他麽?他摸了摸自己的臉頰,現在這副秦秋明的肉身确實與從前那副有四五成相似。
百裏決明和穆知深交班,自動忽略裴真。這厮身嬌體弱,歇了将近半個時辰臉色還是白得像紙,怕他累出病來,不讓他放哨。半個時辰歇夠,繼續趕路。路途走到一半紅光消退,鬼國又恢複成初來時的黑夜。這說明那長脖婦真的走了,三人都切切實實松了口氣。
一路無虞回到地裂,重返宗門。臨回去的時候百裏決明提溜着穆知深的領子威脅,要他謹言慎行,不該說的話別說。
穆知深神色沒有絲毫波瀾,平靜說道:“前輩放心。”
若非這小子會說話,百裏決明真會以為他是個木頭傀儡。不管是見到長脖婦還是百裏決明,尋常人早吓軟了腿,獨他面不改色的。裴真以名譽擔保他不會亂說,百裏決明才打消了要他性命的打算。順便在小冊子裏填上他的家世背景——父母早亡,穆家接班人,雷法傳人。性子沉穩,身材也出挑。百裏決明十分滿意,給他評了個“極品”。
從鬼國出來才發現,他們覺得只過了幾天,至多不過四五日,外面卻已經一個多月了。黃泉鬼母的術法讓鬼國內部的時空混亂,還讓它與外部産生了差別。其他人都斷定他們已經遭遇不測,尋思着怎麽把秦秋明葬身鬼國的噩耗告訴謝尋微。穆家那個老人家昏倒了三次,看見穆知深蓬頭垢面地出來,喜極而泣,差點兒再次昏倒。只有姜若虛日日守在地裂口,堅信他們一定可以回來。
不過終究還是高估了裴真,這小子剛回去就病倒了,活水小築閉門謝客,連百裏決明也只能每日傍晚見見他。尋微自不必說,還是老樣子,病病歪歪的,醒了的時候也不肯和百裏決明多說兩句,吃兩口燕窩就撂開手,說飽了吃不動了。
百裏決明看着心裏又疼又急,鬼國裏施放了兩次術法,右手基本全廢了,衣服裏頭用紗布包裹,手上戴手套,又不常出門,勉強可以遮掩過去,但這能撐下去的時日又縮減許多。
裴真那病秧子的模樣,實在不放心把尋微托付給他,要不然宅院裏老爺夫人各躺一邊,成日藥湯送進送出,像什麽樣子。看來還是穆知深好,百裏決明決定想辦法找他套近乎,讓他過來和尋微二人相看相看。
“什麽!?穆知深是喻聽秋的未婚夫?”百裏決明叫道。
裴真靠在憑幾上咳嗽,從鬼國趕回來的時候淋了雨,着了涼,原本吃了預防風寒的木香丸,沒起作用。他綁着青玉額帶,體溫高,臉頰透出些許發燒的嫣紅,塗了兩團薄薄的胭脂似的。面前擺着小案,擱着一碗白米飯和幾碟素菜。
他握着筷子,溫聲道:“穆家大郎與喻娘子早已訂了婚約,只等擇婚期了,前輩還是另尋良人吧。”
百裏決明十分洩氣,看來尋微還真只能嫁給裴真了。
裴真從床邊拿起一疊黃紙,遞給百裏決明,“按着宗門的規矩,我應當如實禀告這幾日的所見所聞,奈何身子不爽利,不知可否能請前輩代勞?”
“誰定的規矩?麻不麻煩!”百裏決明心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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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渡大宗師。”
“這老兒,人都死了還給我找麻煩。”百裏決明罵罵咧咧。
“前輩……”裴真斟酌着開口,“謝宗主的話兒,前輩可曾考慮過?”
“什麽話兒?”
“宗師通訊仙門你是惡鬼。”
“嘁,那個忘八的胡言亂語你也信?”百裏決明擺擺手,“不可能。無渡是什麽人我知道,天底下誰都有可能害我,他和尋微絕不可能。”
裴真垂下眼眸,長長眼睫遮住眸子裏的擔憂神色。師尊總是這樣無條件地相信他,他說什麽,師尊就信什麽,從來不需要驗證,也不需要懷疑。師尊從來不曾想過,他天真可愛的小徒兒會欺瞞他,蒙騙他。
“不過……”百裏決明摸着下巴,“也有可能真是他幹的。”
裴真一怔,“前輩詳細說來?”
“哎,我就是瞎琢磨,你聽一耳朵,不必當真。”百裏決明撓撓頭,道,“我是這個意思,我說無渡不可能害我,但并不代表他不會通訊宗門我是惡鬼。無渡老兒了解我,超度我也好,封印我也好,我都無所謂。仙門圍剿我,嚴格來說對我沒什麽損失。只是苦了尋微,流落去喻家。”
裴真明白他的意思了,無渡爺爺通訊仙門他的惡鬼身份的動機并非謀害,而是另有其他。那無渡爺爺到底想做什麽呢?為何一定要師尊離開抱塵山?
“你看啊,”百裏決明接着分析,“我們這次去鬼國的人其實很有名堂,咱們每個人都和無渡老兒有至少那麽一星半點的關系。我就不用說了,我是他師弟。穆知深呢,當年無渡親手給他紋上鬼刺青。謝岑關在追查無渡。哦……等等,你好像和無渡沒什麽關系。”
裴真握着筷子的手指慢慢收緊。
是了,一切都明白了。無渡爺爺對今日的事早有預料,他不厭其煩地重申黃泉鬼國的故事,告訴師尊內中布局,三條必定要遵守的律法。他教授謝尋微羽蟲篆,瑪桑黑教,道門複興的始末。穆知深的刺青可以讓鬼怪誤以為他是同類,讓他從惡鬼包圍的窘境中逃生。原來早在十數年前,無渡就在做準備。他前往鬼國,為師尊留下冰蟬玉。他早知道今日,換句話說,他暗中推波助瀾,讓他們前往鬼國。
鬼國裏到底有什麽?他不明白,謝岑關也就罷了,他是從鬼國脫逃的鬼怪,那其他人呢?無渡為何要他和師尊去鬼國?
他忽然意識到,師尊一定有事瞞着他沒說。這中間缺少了環節,無法解釋通。
他頗為傷感,埋怨地乜着百裏決明,“前輩,事到如今,您依舊對我有所保留麽?”
“保留?什麽保留?”百裏決明裝傻,旋即抱起手臂,得意地笑起來,“小子,等你娶了尋微,咱們就是自家人。到時候為師什麽掏心窩子的話兒都跟你說,別說這些東西了,就是我的棺材本藏在哪兒我也告訴你。”
裴真落寞地垂下眼,“前輩之前還說對我有求必應,我沒旁的希求,只盼望前輩真心待我。想不到鬼國裏同生共死,坦誠相待,一出來前輩就翻臉不認人了。”
這話說的,跟個受委屈的小媳婦似的,好像百裏決明睡了他還不負責。
百裏決明聳聳肩,無渡讓他去鬼國,或許和他心域黑霧後面的東西有關。他得找個時間內窺心域,看看裏面到底是什麽。這事不便和裴真提起,更何況他自己還雲裏霧裏的。他顧左右而言他,“我說你吃半天飯,怎麽才吃這麽幾口?小雞啄米似的。一個大男人吃這麽少,難怪你身子這麽虛。”
裴真有些生氣,當女孩兒的時候嫌他吃得多,當男人的時候又嫌他吃得少。還成日嫌棄他體虛,懷疑他的能耐,今次又更是瞞着事兒不說。越想越氣,人在病中,這人品貴重的貴公子也裝不下去了,他氣鼓鼓地想,師尊怎麽能這樣?
他把筷子一撂,“不吃了。”
百裏決明沒鬧明白這人,“你怎麽了你?”
“哼。”裴真別過臉,不理他。
“還哼,你還哼!”百裏決明覺得他無理取鬧,“我說你平常不是這樣的啊,你是不是和尋微呆久了,被她傳染了?你別跟我矯情啊,爺不吃這一套。”他用手指叩叩小案,“跟你說正經的,若是尋微問起來我們這幾天去哪兒了,你別把她爹的事兒說漏嘴了。她爹那個模樣,千萬不能告訴她。原本身子就不好,要知道她爹是個沒心肝的二百五,非得吐血暈過去。喂喂,我跟你說話呢,你聽見沒?”
裴真披衣坐在那兒,渾身透着股幽怨的氣息。
百裏決明搖搖頭,真是被尋微那死丫頭傳染了。看這倆人,長得有夫妻相,脾氣也是夫妻相,不成親怎麽收場?百裏決明站起來,“不說了,你氣着吧,回見。”說着,就踱步出去了。
裴真:“……”
論及他這個沒緣分的阿父,他是真沒想到謝岑關是那般人物。早年聽過謝岑關幾句傳聞,都說他是謝家芝蘭,宗族翹楚,行走坐卧、術法玄理都是同輩楷模。看來是死過一回,徹底抛棄枷鎖做自己了。
“謝岑關,你們聽過這個鬼怪麽?”他問。
周遭的光影陰沉沉暗了下來,他的影子迅速膨脹,罩住了整個裏間。童子推開門走進寝居,對裴真作揖。
影子裏的惡鬼借由童子的肉身異口同聲說:“不曾。”
有鬼魂詢問:“要我們去探查此人麽?郎君畫技了得,令我等按圖索骥,很快能找到。”
為了不被師尊發現端倪,同師尊在一處的時候,裴真令鬼影安分守己,封閉五識,是以他們都不曾見過謝岑關的面容。師尊雖然功體不全,又是個腦子缺根弦的笨蛋,但畢竟是陰壽五十餘年的鬼怪,他不敢托大。
裴真赤腳下床,站在羊油蠟前用銀剔子撥弄那高高低低的燈火。光影明明暗暗罩着他的臉,顯得他神色難辨。
“也罷,”他悵惘地嘆了一聲,“他既然棄了這父子親緣,我又何必巴巴地貼上去呢?”
“郎君說的是。”童子躬身。
他又歪頭沉吟,“我記得謝岑關被師尊從心域裏趕出來以後,說師尊的心域裏藏了一個厲害人物。”他眯起眼,“我要找機會進師尊的心域。”
“您沒有辦法進去,他是百裏決明,連謝岑關都被他驅逐。”
“會有辦法的。”裴真淡淡地說。
無論如何,師尊所有的秘密他都要知道。
他踅身,曼聲道:“行了,時間差不多了。傳訊給初一、初二和初三,讓他們帶着車馬貨物,啓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