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會盟(一)
第45章會盟(一)
百裏決明在經樓裏寫文書,無渡定的什麽破爛規矩,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回來,還得被這玩意兒折磨。他咬着筆頭思考,很多東西不能寫,他删删改改,主要将長脖婦和他們看到的那幾冊絹書寫了上去。正埋頭疾書,穆知深腋下夾着紙卷,跨進門檻來。
“欸,你怎麽來了?”
穆知深将自己的兩份文書遞給他,“這是我的見聞,一份給你,一份呈遞宗門。哪裏需要删改,告訴我。”
穆知深是個清俊的男人,就是沉悶了些。聽說他在宗門獨來獨往,很少和人溝通,大多數時候都窩在自己的小築裏。然而,他獨行還有個原因是大家不太敢靠近他。穆家最有名的不是穆知深,而是他的父親,穆驚弦。穆知深十二歲那年,穆驚弦在穆家堡手刃發妻、親女,自盡化鬼,至今盤踞在穆家堡,浔州穆家堡因此被稱為穆氏鬼堡。
很多人猜測穆驚弦是修習雷法走火入魔,才釀成如此大禍。穆知深是雷法傳人,人們擔憂他會步他父親的後塵。
百裏決明終于想起來這個孩子是誰,尋微剛來抱塵山不久的時候,穆驚弦帶着穆知深拜谒他的藥園,求他收穆知深當徒弟。他拒絕了,他們父子回家不久,那震驚仙門的慘劇就發生了。
“小夥子挺上道兒,不錯。”百裏決明很滿意,指了指旁邊的蒲團,“坐。”
他浏覽穆知深寫的文書,注意到他們甫進老寨時看到的石碑。無渡在的時候,曾說他要去西難陀,那正是謝岑關想知道的地方。難道瑪桑西遷的目的地就是西難陀?
難陀,瑪桑語裏是歡喜、嘉樂的意思。無渡跟他提到過,瑪桑的經文裏記載:“是時過三千濁土,有世界曰難陀,清淨歡喜之地。萬靈居所,燦爛蓮生。”那地方座落在十萬大山西面,極西之地。無渡說那裏已經距離中原很遠,兩地之間隔着無數山山水水,去了那裏就好像去了世界的盡頭。那兒和中土不一樣,小國林立,各有各的王,但他們大都信仰瑪桑黑教。
不過西難陀到底具體在哪裏,百裏決明也不清楚。
擡起眼,穆知深正閉目養神,熹微的晨光落在他肩頭,他面容鋒利的輪廓被磨得柔和了。握刀的時候肅殺如雪的男人,這一刻安靜乖巧得像個被遺忘的瓷偶。百裏決明越看越滿意,可惜是喻聽秋那死丫頭的未婚夫,按捺不住,直起身來道:“十八年前不曾收你為徒,想不到我們還挺有緣分。本大爺有意将尋微許配給你,你去把和喻聽秋的婚約退了,來我這提親。”
穆知深緩緩睜開眼,說:“我拒絕。”
百裏決明氣道:“你喜歡喻聽秋,不喜歡尋微?”
他忽然想起來,去鬼國之前喻聽秋出走了,喻夫人知道了大怒,讓喻凫春親自帶人去搜尋,然而似乎到現在還沒個音信。
“都不喜歡。”穆知深嗓音平淡,“要删改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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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百裏決明把呈遞宗門的那份文書還給他。
他接過文書,“裴真在哪?”
“還在睡覺吧,你找他幹嘛?”
“給他看文書。”
“……”百裏決明狐疑地盯着他打量,“我怎麽覺得裴真才是你老大似的,你不是給姜若虛做事麽?”百裏決明覺得不對勁兒,裴真硬要跟他去鬼國,嘴上說找什麽先人遺骨,到裏頭首先幹的事兒卻是在各處閱覽典籍。出來以後知道他有事相瞞,還跟他鬧脾氣。那家夥十分在意鬼國,調查鬼國才是他的首要目的。
穆知深帶隊進入鬼國,全軍覆沒,只有他和假扮成白笳的謝岑關活下來。這厮根本不是在為姜若虛回收銅鏡,他是在為裴真打前哨。就算同隊的弟子沒有遭遇變故,他也一定會想辦法獨自行動。剛進鬼樓不久他就提議要撤退,大約是為了保全這幫人的性命,再自己找機會重返鬼樓。
文書裏寫他在逃避千眼屍的時候扔掉了連心鎖,恐怕不是因為連心鎖失效,而是他故意切斷和宗門的聯系。連心鎖在進入陰木寨後發出怪聲,然後失效,很可能也是這厮自己搞的鬼。連心鎖一一配對,無有替換。到達有六臂童子那個屋子之後,他翻出來的連心鎖不是同宗門聯系的,而是同裴真聯系。
前後全都串聯起來,百裏決明越想越篤定,難怪裴真肯用名譽擔保這小子的人頭。
“臭小子,說實話,你是不是在給裴真辦事兒?”百裏決明盤問他。
“嗯。”
他答得出乎意料的爽快,百裏決明抱起雙臂,上下打量這個沉默的男人,“你是穆家嫡長子,為什麽要幫一個宗門大夫辦事兒?”
“因為一個約定。”穆知深垂着眼睫,把文書卷起來收好。
“什麽約定?”
“裴真不讓說。”
百裏決明七竅生煙,心裏有個癢癢撓似的,兩個大男人能有什麽約定,難道拉勾上吊一百年,從此約定咱倆是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你他娘的都說到‘約定’了還藏着掖着,你故意消遣我呢?”
穆知深淡淡道:“裴真的原話是:前輩既然對在下有所保留,在下也應該對前輩有所保留,這樣我們才公平。”他從袖兜裏掏出一張宣紙,面無表情地展開,上面畫着一雙微笑的眼睛。由于畫得十分粗糙,且只有一雙眼,看起來十分詭異。
“這是什麽?你在鬼國見到的鬼?”
“笑臉。”穆知深道,“裴真說,要對你微笑,表達他的歉意。”
裴真那個小兔崽子,就知道他是故意的!百裏決明咬牙切齒道:“你倆到底什麽關系?”
穆知深這回沉默了,他垂下眼,長而翹的眼睫微微顫動,好像在認真地思考。過了一會兒,他擡起鐵灰色的眼睛,道:“不知道,大概是黑夜裏一起趕路的人吧。”
“哈?”百裏決明沒聽懂。
他把那張笑臉圖放在百裏決明手裏,“前輩,不要惹裴真,他很記仇。招惹過他的人,大部分都死了。”
他這話說得意味深長,百裏決明很無語,怎麽的,裴真還能吃了他不成?
穆知深沒再說什麽,拎起刀,踅身跨出門檻。正要走,百裏決明在後頭叫住他。
“對了,小子,問你個事兒,”百裏決明說,“你是江左四家的人,應該和喻家走得很近吧?我徒弟這幾年過得如何,你可有所耳聞?”
穆知深沉默片刻,微微側過臉,道:“前輩不必擔憂,他把自己照顧得很好。”
他說完就走了,檐角的風鈴在他頭頂搖擺,聲音清脆,叮叮當當纏綿的一長串。他沿着夾道走,身邊經過許多宗門弟子,個個見了他像看見鬼似的,避而不及。他沒有在意他們,目不斜視,拾階而上。經過已經凋謝的辛夷花,經過青色的垂柳,到了種着杏花樹的院子,推開裴真寝居的門,再阖上,跪坐在烏漆小案前。
上面擱着一張地圖,畫的是一個巨大的堡壘,地圖上有一個血掌印,透着一股不祥的陰冷氣息。
“這是你要的鬼堡地圖,為了繪制出這份地圖,我折了一個鬼影在裏面。你真的要回去麽?”裴真斂眉輕嘆,“那是連鬼魂都出不來的鬼域啊。”
“要去。”穆知深把地圖收起來。
“何日啓程?”
“不知道,沒想好。”
兩個人相對着沉默,裴真素手執盞,靜靜喝茶。其實他不是個愛說話的人,只是對着百裏決明才有多說幾句的興致。穆知深更不愛說話,兩人都不言語,四下就安靜了,窗外有簌簌風聲,飛花落進窗前小桌。穆知深站起來,打開門,天光潮水一樣洩進來,照亮晦暗的房間。
“謝尋微,”臨走前,他忽然回頭,“你什麽時候行動?”
“快了。”裴真淡淡說。
“很好,”穆知深說,“我為你拔最後一次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