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逃亡(一)
第43章逃亡(一)
還好穆知深力氣大,這家夥掰開卡住百裏決明左肩的木疙瘩,同時裴真一手拎住百裏決明的領子,一手托他的屁股,将他往外面一送。百裏決明踏上大鐵鏈,眼睛盯着黑暗裏長脖婦的那雙腳。她好像沒有動彈的意思,應該沒發現他們,百裏決明略略放心了一些,示意裴真和穆知深小聲。裴真先爬上鐵鏈,然後是穆知深,三個人都盯着牆洞的方向,無聲無息地迅速倒退。
百裏決明離得遠,加上眼神不好,看不太清楚。裏頭的黑暗裏似乎有個東西在蠕動,同時發出“咯吱咯吱”的怪聲。
“怎麽回事?”百裏決明對裴真和穆知深做口型。
穆知深眉關緊蹙,搖搖頭。
裴真以傳音術回應,“屍體裏有東西。”
“鬼魂附體,起屍了?”百裏決明又問。
“不可能,”裴真道,“我的銀針還在,絕無可能起屍。”
這小子對自己的術法頗為自信,百裏決明不是很信任他。等等,百裏決明忽然想起來,剛見謝岑關那個臭忘八的時候,他就在爛皮囊那兒鬼鬼祟祟的。一定是他做了什麽手腳,百裏決明暗罵,那忘八竟連自己的屍體都不放過!
三人蹑手蹑腳沿着鐵鏈往黑暗裏去,鐵鏈不大粗,實在很考驗平衡力,人走上去就會晃動,底下還懸挂着數不清的千眼屍,咻咻呼吸聲萦繞寂靜的小屋。
那“咯吱咯吱”的怪聲愈發響了,屋子寂靜,聲音十分突兀,乍聽上去,還真像剛出生的孩子咯咯叫。三個人盡力用最快的速度遠離牆洞,剛走進黑暗,便見一條細長蒼白的脖子沿着對面那根合抱粗的瓜楞柱游弋而上,長脖婦面無表情的臉若隐若現。幸好她沒看向他們的方向,徑直往藻井爬,在牆洞面前一頓,一頭紮進洞裏。
裴真望着盤繞在柱子上蟒蛇一樣的東西,臉色很複雜。
百裏決明對他做口型,“超長女鬼脖子,沒見過吧?鴨脖子要有這麽長就好了,吃多少都管夠。”
他的話太長了,沒人看得懂他的口型。女鬼的脖子仍在不斷地往裏頭伸,趁二鬼相争,他們必須抓住機會離開這個屋子。扭頭四望,西北面有根瓜楞柱離鐵鏈比較近,可以順着柱子到地面上。距離瓜楞柱有三根鐵鏈的路程要走,他們蹑手蹑腳往那兒趕,百裏決明剛上第二根鐵鏈,裴真還在第一根鐵鏈中間的時候,長脖婦的脖子開始往回收了。
吃飯吃這麽快,不怕鬧肚子麽!百裏決明臉都綠了。
鐵鏈上方極為空曠,一眼望去幾乎一覽無餘。女鬼伸頭出來,一回臉就會看見他們三個傻蛋在表演雜耍。裴真迅速下了決斷,沿着挂着千眼屍的細鐵鏈往下爬,抱着千眼屍,與它一同倒懸。千眼屍衆多,幾乎肩膀挨着肩膀,這樣混入其中,确實不易被察覺。只是那幫屍體實在太邪性了,百裏決明心裏很膈應。
Advertisement
穆知深見狀,立刻模仿裴真,也倒挂下去抱屍體。眼看長脖婦就要出來了,裴真這個沾點兒灰就要死要活的人都敢抱屍體,百裏決明心一狠,頭朝下往下爬,越往下,千眼屍的呼吸聲越清晰,腥臭味越重。他幹脆停止呼吸,爬到屍體背後,附在它的背上。
仙門的人體術都很強,百裏決明不擔心穆知深,可沒想到裴真這個搭脈施針的大夫大頭朝下纏在屍體後面,大氣兒也不喘一下。就是臉色難看得吓人,眉關折成了一道深壑,百裏決明還是頭一回看見他不笑的樣子,之前被困在走不出去的囹圄,他依舊言笑晏晏,現在卻擰着眉頭。約莫是被屍臭催折得太狠,百裏決明想,回去非得泡三天三夜的花瓣澡才罷休。
一低頭,就看見長脖婦的大腦袋在鐵鏈上方經過,這厮在梁柱上面無聲地逡巡。他想她到底什麽時候離開,牆洞裏咯吱咯吱的聲音又響了,長脖婦竟然沒有動那玩意兒,她對謝岑關的爛皮囊好像不感興趣。她不停在四處探看,似乎在找他們。
正心煩着,耳畔的呼吸聲忽然變得急了。百裏決明心下一驚,凝眸看眼前的屍體,繃帶底下的眉目似乎在蠢蠢欲動,下巴張張合合,似乎在竭力擺脫繃帶的束縛。不是,這玩意兒怎麽能醒?一線銀光割過眼前,幾乎貼着他的眼睫。定睛一看,是裴真的銀針,扭頭看裴真那邊,他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百裏決明無聲道了句謝,取下銀針,紮在屍體的後脖頸子上。
屍體果然不動彈了,可就在下一刻,他聽見喀的一聲響,低頭看,鏽蝕的細鐵鏈撐不住兩具屍體的重量,竟然在中間崩斷。
日他娘的。
百裏決明心裏大罵,緊接着整個人騰空下落,和懷裏的千眼屍一起哐當一下砸在地板上。百裏決明在落地的剎那間翻身蹲起來,還沒來得及看長脖婦在哪兒,就見千眼屍的銀針被地板碰歪了,臉上的繃帶也掉了,露出一張笑模笑樣的臉。
百裏決明:“……”
它眼皮子簌簌抖動,有要睜開的預兆。這玩意兒的眼睛不能看,百裏決明一個激靈,一腳踹開他的腦袋,後腦轉向百裏決明,可這一邊竟然也是一張阖着眼皮的臉。百裏決明這才發現,這個人的腦袋瓜子沒有頭發,前後左右縫着三張慘白的面皮,方才所見的也是一張假臉。
裴真同他一起落了下來,拎住他的領子道:“跑!”
長脖婦果然聽見了聲響,腦袋繞過重重千眼屍,蜿蜒的脖子騰旋起伏猶如波浪。百裏決明剛要起身,卻見眼前那面皮忽然睜開了眼,眨也不眨地盯着百裏決明。那是一個極為怨毒仇恨的眼神,目光相交的一瞬間百裏決明的心裏仿佛卧了塊寒冰。
他嘴巴開合,似乎說了兩個字。
裴真拽着百裏決明,在他耳邊吼道:“快跑!”
來不及看清楚那屍體說的到底是什麽,三人一同往走馬廊上狂奔。邊跑邊回頭,只見長脖婦的大腦袋追了出來,脖子拱着浪似的起起伏伏。樓梯離得太遠,穆知深當機立斷,翻身躍過紅漆圍欄,踩着檐瓦翻了下去。
百裏決明喊道:“分頭下去!”
不必他說,裴真從另一截圍欄翻身躍下。百裏決明發動靈力,右手瞬時間燒得滾燙。他拔出靈犀刀,刀身被加熱,刀刃冒着殷紅的光。他對着奔襲而來的長脖子和大腦袋砍出一刀,山海般的刀勢摧枯拉朽而去,所過之處梁柱盡皆折斷,瓦片橫木崩塌碎落。刀光攜着烈焰,焰火四處迸發。長脖婦的脖子和腦袋一同被壓住,百裏決明迅速收刀回身,踩着斷垣往下跳。
瓦片抖動,長脖婦從裏面掙了出來,追着百裏決明的衣襟咬。百裏決明沒想到這老妖婆這麽快,手一下沒抓住鬥拱,掉了下去。風聲在耳邊呼呼地吹,他在第四層,離地面足有好幾丈的距離,他想完蛋了,這具肉身非得摔成癱子不可。手忽然被誰拉住,身子停止了下落,仰頭看,是裴真。他蹲在第三層的檐瓦上,望着他嘆氣。
“前輩,你若有個萬一,尋微娘子當如何是好?”
百裏決明攀住屋檐邊緣,道:“我才不會出事。”他向上一看,叫道,“快,那老鬼婆又來了!”
裴真看也不看,直接翻下屋檐,同時單手抓住鬥拱,身子往下一層蕩。三昧真火燒得極快,不斷有着火的木石往下落。長脖婦的腦袋和脖子都冒着火,如同一條洶洶的火龍。明明穆知深離她更近些許,但她好像對穆知深沒興趣,偏偏咬着百裏決明和裴真不放。
裴真速度很快,一點兒都不拖後腿,他們連蕩兩回,終于落到地面,穆知深已經在下面等他們了。三個人迅速往大門牌坊跑,背後“啪”地一聲,回頭一看,長脖婦整個人掉了下來,冒火的脖子甩在地上,一條烈焰長蟲似的。她支起手腳,像一只蜘蛛一樣肚皮朝地趴着,飛速向他們爬過來。這女鬼手腳挪動速度極快,幻影似的讓人瞧不清。這情形見了真是頭皮發麻,百裏決明迅速跑出牌坊,回身再劈一刀。
“老子送你上西天!”
陰木寨整個崩塌,如雷的一聲巨響,仿佛一座山塌了下來。熊熊烈焰騰空而起,那女鬼困在火焰中,面無表情地盯着他。
“別休息,再趕一段路。”裴真道,“你的三昧真火燒不死她。”
穆知深臉色很難看,他低聲道:“我們要快點。沒有雨了,再過一會兒整片林子都會燒起來。”
這時百裏決明才反應過來,方進鬼國時的大雨已經停了,漫山遍野都籠罩在一層暈紅的光裏。紅光似乎從密林深處發出,最殷紅的那一處矗立着一座參天巨塔,在紅透的天際是一個黑漆漆的影子,檐角如飛,看上去像一條巨大的蜈蚣。
火燒樹林,若是再借上風勢,火頭速度會比豹子跑得還快。到那時他們不被長脖婦吃掉,也會被山火燒死。三個人不敢耽擱,即使已經是強弩之末了,依然拼命趕路。跑了足有一個時辰才敢稍稍放慢速度,回過頭,放眼望去,遠處陰木寨那個山頭已經燒将起來了,濃濃黑煙罩住半邊紅通通的天。
這麽大的火,應該能困住那個長脖婦吧。穆知深和裴真肉體凡胎,終究熬不住了,在地上打坐歇息。三個人都是蓬頭垢面的模樣,穆知深上半身赤裸,百裏決明的右手已是一片焦骨,上衣也沒了,臉上和胸膛上還有兇屍的血跡。裴真還剩下一件裏衣,已經髒得不像樣,但比穆知深和百裏決明好些。這三人到街上蹲着,路過的行人會給他們一塊銅板。
裴真撕下一塊布挂在樹梢,感受了一下風向,幸好不是向着他們這邊。
他道:“輪流盯着衣服,風向一旦改變我們就得啓程。先歇息半個時辰。”
“好,你們先眯着,我守第一班。”百裏決明說。
穆知深點點頭,挪到樹底下打坐,一會兒就睡着了。他低垂着腦袋,胸前衣襟上的連心鎖光芒黯淡。百裏決明強打起精神,爬上樹放哨。樹上視野寬廣,若是長脖婦來了也能提早察覺。
裴真也上了樹,坐在他身邊。
“你怎麽不睡?”百裏決明問。
“想問前輩一個問題。”裴真輕聲道。遠處的火光映着他的臉頰,他的剪影像窗花裏的美人。
怎麽人人都有問題問他?他是百曉生不成?百裏決明有點煩躁,他眼皮子打架,很想說你要睡不着就換你放哨。
“若尋微娘子做了你厭惡的事,你會厭棄她麽?”
這問題沒頭沒腦的,百裏決明很無語,尋微那兔子點兒大的膽子,能幹什麽壞事?他仰頭看了看天,其實這問題他還真想過,養娃娃不容易,操心的事兒很多,照顧她吃喝,傳授她術法,這些看似複雜,其實都容易。最重要的是,如何教她成人。他嘆了口氣道:“只要她不幹出天理難容的事情,一切都好說。”
“天理難容的事情……”裴真默念着。
“比方說……”百裏決明撓撓頭,“暗結珠胎什麽的。”
裴真:“……”
“要真養了娃娃,這事兒就難辦了。”百裏決明搖頭嗟嘆,“首先不能打胎,尋微那身子底子,打了胎定然傷及根本。然後我再去找那個诓了尋微清白的狗男人算賬,若他願意入贅,我揍他一頓敲打一番也就罷了。若他跑了,我就把娃娃收作徒孫。”
裴真啞然片刻,輕輕笑了起來。
百裏決明看着他,道:“終于笑了,我說你這人,從陰木寨出來臉上就沒個笑樣兒。怎麽的,被長脖婦吓到了?”
“前輩是在故意逗我笑麽?”
“誰逗你,”百裏決明一本正經,“我從尋微十歲開始就考量這些事兒了。尋微天真善良,外面遍地都是臭男人,難保遇上什麽糟心玩意兒。尋微跟別人私奔我該怎麽辦,養了別人的孩子我該怎麽辦,嫁了個寵妾滅妻的薄情郎,我又該怎麽幫尋微撐腰……我都想好了,這叫未雨綢缪。”
“前輩……”裴真失笑。
百裏決明叭叭不停說着,又牽扯出更多問題來,尋微要是難産怎麽辦?尋微要是不孕不育怎麽辦?他開始認真思索,沒注意裴真靠上他的肩頭,閉上了眼。
遠天紅光滟滟,周遭風聲寂寂,裴真素來溫雅得體,即便身陷鬼寨也不失風度,這個時候他的眉心才顯露出淡淡的疲倦來。他想謝岑關說的沒錯,師尊才是他的親父,師尊才是他的家人。抱塵山八年時光,伴他長大的是師尊,教他成人的也是師尊。他會敬重師尊,贍養師尊,可他不會為師尊摔瓦,為師尊捧靈。
因為他要與師尊在一起,長長久久。
百裏決明說完才發現,裴真已經靠着他的肩膀睡着了。這小子睡着了,眉宇卻還是鎖着。這麽小的年紀,才二十出頭,不知道心裏裝了什麽,總覺得心思很重。百裏決明無奈,挺直脊背,讓他靠得更舒服些。
他望着遠處火光熊熊的山頭,心裏又漸漸沉重下來。
那具醒過來的三面屍按照常理來說應該是瑪桑族人,說話說的應該是瑪桑語才對。可是百裏決明回憶它的口型,心裏覺得不大對勁,似乎是漢話。還有他的三幅面皮,百裏決明可以确定,當時睜開眼睛的的确是他後腦上的面皮,一個人怎麽可能長着三張臉?三張臉,鬼母的三重分身,十一面女人金身塑像的三種神态,它們之間一定有某種關聯。
他回憶三面屍的口型,模仿着輕輕念出來:
“絕密……”
它要告訴他什麽秘密麽?
“具名……”
“絕命……”
不對,都不對,腦子裏靈光一閃,他驀地打了個激靈,背後寒毛簌簌立起。
它說的是:
“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