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明光(一)
第37章明光(一)
百裏決明抓着頭發,想破腦袋也不知道要怎麽樣把裴真從畫裏拉出來。
按照白笳的說法,他原本在這滿是千眼屍的屋子裏,約莫是發出了些聲響,驚動了正在樓上看書的裴真。白笳聽見腳步聲,一開始吓得半死,以為是鬼怪什麽的,就躲了起來。機關咔咔響,一架木梯從天花板上放下來,款款下來一個人。他那時不知道裴真身份,沒敢現身,後來才看清楚,是宗門的裴真。他認得裴真,老板要他混入宗門隊伍,他做足了功課,把宗門有名人物的畫像背得滾瓜爛熟。
由于身份有別,怕裴真為難他,他還是沒敢出來。只見裴真一直在觀摩壁畫,從東走到西。他蹲得乏了,打了會兒盹,等回過神來,裴真已經不見了,再一看壁畫,上頭多了一個青衣人。
“就是這樣,我真沒騙你。但凡我撒一個字的謊,我當一輩子的窮鬼,連賣身都掙不來錢。”白笳用刀柄撓撓後腦勺,“我還看到個東西,可我不知道是不是看錯了。”
“說。”百裏決明道。
“裴先生觀摩壁畫的時候,後面好像有一串小腳印跟着他。”
“小腳印?”
“對,就那種小娃娃的光腳印,可能只有我巴掌這麽大。我瞪圓了眼睛使勁看,裴先生後面一個人也沒有。”白笳說,“我懷疑是我看錯了,畢竟他只擎了個火折子,光太暗,容易眼花。而且等我起身看的時候,只有裴先生的腳印,沒有我方才看見的小孩兒光腳印。”
百裏決明後背起霜毛,白笳很可能沒看錯,裴真被鬼娃娃跟了,但他自己不知道。他被困在畫裏,很可能就是鬼娃娃做的祟。這裏曾經生活過兩個孩子,一個哥哥,一個弟弟。哥哥是惡童,弟弟是誤入鬼國的凡人。百裏決明想起他聽見的呼喚,或許那就是那怕千眼屍的小弟弟,他的魂魄仍在這裏飄蕩。
奶奶的,得把鬼娃娃找出來,才能救出裴真。百裏決明咬牙切齒。
正在這時,風鈴響了。
門外傳來長長一串幽幽的風鈴聲,清清冷冷,纏纏繞繞。百裏決明和白笳同時扭頭看窗牖,那些挂在圍樓天井裏的鐵風鈴竟然被吹動了。不可能,所有風鈴都太重,絕不可能被風吹動。吹動它們的不是風,而是陰氣。
凄清的風鈴聲飄滿整個圍樓,鑽入無數窗牖和門洞,勾連在黴跡斑斑的橫梁之間。白笳的臉色一下就變了,快步跑到門邊。
百裏決明也過去,推開門,門外不再是無休止的房間,走馬廊回來了。他眸子一縮,熄滅火折子,貓下身走出去,白笳想拉住他,他擺了擺手,屏氣掩息,蹲在欄杆邊上往外看。依照無渡留下的銅鏡記錄的情況,那怪物出現的時候伴随着紅光。紅光還沒有出現,他可以迅速瞥一眼。
大雨依舊滂沱,天好像破了個大洞,天河裏的水通通蒙頭蓋臉地澆下來。走馬廊雖然出現了,但是和來時不一樣。所有圍廊都十分扭曲,盡頭麻花一樣擰在一起。圍樓好像被切碎成一塊一塊,又強行拼接在一起,許多地方瓦片破碎,屋頂凹凸不平,紅漆斑駁的瓜楞立柱聳入大雨。變形的陰木寨仿佛下一刻就要坍塌,卻又奇跡一般保持着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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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回來,”白笳在他後面輕聲說,“那東西快來了,我們要找地方躲起來。”
百裏決明四下觀察,雖然空間還是不正常,但起碼能辨清來路和去路了。看來紅光猛鬼出現的時候,時空就會短暫地恢複些許,這是他們唯一能逃出去的機會。
他退入門洞,眼前突然閃現一條黑影。那影子單手抓住飛檐,猴子一樣從上一層蕩下來,穩穩當當落在百裏決明身邊。落地的時候輕得像貍貓,沒有發出半點聲響。百裏決明看見一個頭發全濕,赤着上半身的男人。惡鬼文身布滿他的脊背和胸膛,幾個鬼頭圖騰在他的胸口處橫眉立目。他自己的面容卻并不兇惡,相反,這是個清俊的年輕人,瞳子的顏色比常人淺一些,是刀劍一樣的鐵灰色。
白笳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穆師兄,我們又見面了。”
穆知深朝他點點頭,看向百裏決明。
百裏決明看見他胸背上的惡鬼圖騰就知道他是誰了,“我是秦秋明,你爺爺求我來救你。”百裏決明自我介紹,又略帶尴尬地咳嗽了一聲,“雖然現在自己也被困住了。”
正說着,天穹紅光乍現,黑漆漆的世界剎那間被如血的光芒點亮。所有雨滴在紅光中下落,統統是鮮豔的紅色,光華流轉,猶如無數從天而降的血滴子。
白笳把他們兩個拉入門檻,道:“那東西快來了!”
“到底是什麽東西?”百裏決明問。
“不知道,沒見過正臉,好像是個老女人。”白笳說,“這是第一重光,等第三重光過後她就會來。只有有六臂童子神像的屋子是安全的,女鬼不會去那裏。”
穆知深證實了他的說法,百裏決明來之前他遭遇過一次紅光。老女人出現在他這一層,在他的門口立了許久,但是并沒有進來。現在回憶起那時的場面,手心仍會發涼。或許是因為光線扭曲,明暗不定,女鬼投在門紗上的影子十分畸形,個頭甚高,手腳都長,特別是脖子,比一般人長一倍。她就站在門口,撥拉着門環。他那時候藏在櫥子裏,按着刀,準備決一死戰。
女鬼最終沒有進門,她去了下一間屋子。他安全度過紅光,四處尋覓出路,就在剛剛聽見樓下有人敲牆。那時他正好靠着牆打坐,白笳一開始敲牆他就聽見了。先是沉悶的三下,後來又是三下,靜了一會兒,又來三下,再一下。他猜測是樓下兩側有人,互相回應。他想要想辦法潛下樓看是誰敲牆,忽然他又聽見砰砰三下響,近在咫尺,就響在耳邊。最後三下非常兇狠,好像有人在他的隔壁發狠用力錘牆。
“最後那三下不是我們敲的。”百裏決明說。
“我知道,”穆知深說,“我查看過,隔壁沒有人,所以我下來了。”
百裏決明納罕道:“難不成裴真還能在牆裏行走?”
“裴真?”穆知深皺眉。
“他和我一起來的,現在在畫裏。我們敲牆,他在裏面回應。”百裏決明側過身,将壁畫上的青衣人讓給他看。
他的眉頭鎖得更深了,兩人沉默對望了一瞬,百裏決明瞪大眼道:“是那鬼娃。”
他豁地起身,要上樓去尋那鬼娃娃。
白笳拉住他,“走馬廊不安全!那個老女人就要出現了,她會出現在有十一面天女神像的地方!”
三人同時擡頭,屋子盡頭那張油膩膩的方桌上,十一面天女神像張牙舞爪地蹲踞在紅簾後面。
“這麽多屋子都有這尊神像,她會出現在哪裏?”百裏決明問。
“大概随便挑一個地方吧。”白笳說。
“會是我們這兒麽?”穆知深說。
白笳斬釘截鐵地說:“總而言之,我們必須趁第三重光還沒出現,換個屋待。”
“你為什麽對這裏這麽熟悉?”百裏決明看着他,眼睛裏滿是懷疑。
白笳聳聳肩,“問我老板咯,都是他告訴我的。”
現在不是計較這厮身份的時候,百裏決明迅速冷靜下來,白笳的建議有道理。那紅光中的鬼不知是何來歷,不清楚對方實力,總歸是個兇猛的惡鬼,百裏決明不能輕易動用術法,勝算很小。
“你們去吧,”他神色沉重,重新蹲下來,“裴真還沒出來,我不能走。萬一紅光消失,屋子再次錯位,要想回來就難了。”
“我也留下來。”穆知深說。
“……”白笳氣得牙疼,“你們這是玩命!”
穆知深從包裹裏拿出一個六臂童子神像,“我将神像帶來了,不知道有沒有用。”
“死馬當活馬醫,不管了,試試再說。”百裏決明說。
他剛說完,門外第三重紅光乍然出現,鮮血一般潑了滿門滿窗,四下裏一片鮮紅。百裏決明告訴他們屏息靜氣,把自己假裝成一個死物。沒有氣息,鬼域就察覺不到他們的存在。
鬼樓一片寂靜,似乎連雨聲都小了許多,變成一種類似于絮絮低語的聲音。他們一同屏息靜氣,三人仿佛三個死物。
然而怕什麽來什麽,就在這時,門紗之後驀然出現一個瘦高的黑影。影子非常扭曲,它的腿快有百裏決明人那麽高,兩只手也極長,垂到膝上。看不見頭,被門楣擋住了。它幾乎是一瞬間出現的,百裏決明反應極快,瞬間掐滅火折子,三個人肩并肩貼着壁畫,屏住呼吸。
神像沒用,看來女鬼認的是屋子而不是神像。絕對的黑暗,什麽也看不見,只有窗牖那兒紅色發亮的窗紙,正正方方,豆腐塊似的。百裏決明聽見木板門吱呀一聲響,像鋼鋸在耳邊拉。門開了,可是沒有聽見腳步聲,一切都沉在死寂裏,無聲無息。沒人敢動,也沒人敢說話,三個人緊緊貼着壁畫,謝岑關的屍體靠在百裏決明腳邊。這時候突然有些羨慕裴真,他們恨不得縮進壁畫裏去。
百裏決明本不應該害怕,實在是很丢面子。他也是鬼,鬼怕鬼,說出去讓人笑話。可是心裏的恐懼如同霜毛一樣拼命滋長,有一個聲音不停在心底叫嚣:“快逃。”為什麽要逃,他已經死了,不會再死一次,大不了把這具肉身也燒成焦骨,他從來無所畏懼。然而那恐懼無比真實,像烏雲一樣罩住了他,将他渾身上下包裹起來。
有東西在面前走過,沒有聲音,沒有味道。百裏決明莫名其妙地知道,那個長手長腳的女人路過了他們面前。似乎能感受到一種冰冷的陰氣,一種死亡的味道。百裏決明旁邊的是穆知深,隔着一層薄薄的布料,他明顯感覺到穆知深肌肉緊繃,像一把刀,時刻準備着出鞘。
寂靜。
絕對的寂靜。
外面紅光未褪,他們不敢動。
突然,他們身後的壁畫響起“咚咚咚”三聲響,惡作劇一般,百裏決明仿佛聽見小鬼狡猾的笑聲。
牆裏的鬼娃娃!
三個人同時繃緊了身子,不知道誰點亮了火折子,眼前一下亮了,面前仍是昏暗寂靜的小屋,屋裏無數綁着繃帶的千眼屍倒挂,沒有那個女鬼的影子。三個人都松了口氣,面條似的癱軟下來。女鬼不在,她已經走了,或者根本沒進來。
這時,百裏決明發現他們仨都兩手空空,沒有人點着火折子。
白笳和穆知深也發現了,兩人面面相觑。
“誰點的燈?”
三人齊齊緩慢地仰起頭,正對上一張蒼白巨大的怪臉。白笳說得對,她的确是個老女人,頭發禿了一半,皮膚松軟,眼皮厚重得像癞蛤蟆。眼睛沒有瞳眸,只有渾濁的眼白。她壁虎一樣趴在壁畫上,正對着他們的腦袋頂,面無表情,一只枯槁的手舉着火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