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兄弟(二)
第36章兄弟(二)
活屍這玩意兒百裏決明聽過,沒見過。據說這東西是養出來的,首先要在人死前七七四十九天把他放進大陰之木打的棺材裏,然後要把棺材吊起來以隔絕地氣,每日以鮮血潑棺。最好用童子血,若沒有,雞血也勉強可以。這四十九天裏,就從棺材縫裏給他遞吃的,慢慢的裏頭的人越吃越少,最後不吃。這時候裏頭的人已經成屍體了,但隔着棺材聽,還能聽見呼吸。
用這法子養出來的屍體,一旦起屍必成兇煞。以前有些走歪門邪道的光腳道士養屍幫自己殺人,後來漸漸就沒了,多半是因為他們鎮不住手裏頭的活屍,自個兒被反噬了。
百裏決明陰壽五十餘年,還是頭一次看見這麽多活屍。他這才明白老寨為何用香杉陰木和墳土建寨,原來是為了養這幫活屍。遍體生眼,本就是天生妖孽,又被養成活屍,這要是鬧将起來,看來只有洗業金火能治他們了。
姜陵拉着百裏決明的衣角,抖得篩糠似的。百裏決明舉着火折子,一面往裏走,一面找裴真。一具具懸挂的千眼活屍經過他們頭頂,呼吸聲咻咻,猶如破舊的老風箱,兩個人都不敢言語,一心一意找人。這是一間寬闊的大屋,合抱粗的立柱就有好幾根,從左到右足有五間。
千眼活屍一圈圈地懸挂在屋頂縱橫交錯的鐵鏈上,屍圈的中心是一具巨大的鐵棺。數了數活屍的數目,大約有八十來具。百裏決明有些震驚,怪不得寨子是空的,原來人都挂在這兒。可這寨子也太奇怪了,這裏生活的大部分人都長這副妖孽樣子?
正走着,姜陵腳底下不慎踩到一個破瓷碗,靜寂裏突兀地咔嚓一聲脆響,兩個人的臉同時白了。
兩個人靜默着,活屍依舊在咻咻呼吸,沒有動靜。百裏決明大着膽子,伸出兩手。姜陵緊張地制住他,拼命搖頭。百裏決明把他推開,在活屍耳邊拍掌。
“啪、啪、啪。”
連拍三下,活屍沒有反應。
“原來醒不過來,他奶奶的,害老子擔心這麽老半天。”百裏決明嘁了聲,肩膀松下來,走路姿勢都大搖大擺起來。姜陵吓得夠嗆,拼命地撫胸口順氣兒。
百裏決明圍着活屍走了一圈,連裴真的衣角都沒發現。兩人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了那鐵棺上,百裏決明的臉色很難看,低聲道:“裴真該不會在裏面吧?”
兩人走到鐵棺邊,棺材上全是精镂的花紋,卷草纏枝花之流,看得人眼暈。姜陵摸了摸棺釘,說:“不會吧,棺材沒有被起開過。”
隔着棺材細細聽,不知道是因為鐵棺太厚,還是裏頭沒什麽東西,什麽聲兒也聽不見。百裏決明伸出手指,觸摸棺板和棺身的縫隙,又濕又黏,放在光下一看,黑漆漆的。姜陵湊過臉一看,露出嘔吐的表情,“這是什麽?好像粑粑。”
“滾,”百裏決明橫了他一眼,“你個豬頭,不懂別亂說,這是屍體化了之後形成的棺液。”
“更惡心了!”姜陵又嘔了一聲。
Advertisement
百裏決明在棺板上蹭了蹭手指,把屍液擦幹淨。裴真應該不在裏面,要真是在裏面,也沒有什麽救的必要了。按照那小子的公主脾氣,若全身都泡進這黏不拉幾的屍液裏,大概早已自絕經脈了。
他到底那兒去了?百裏決明心裏越來越煩躁。那家夥不在,心裏總是沒底。四面黑黢黢的,他不斷注意觀察那些倒吊的千眼屍,就怕哪具屍體突然自己轉向,或者繃帶散開。姜陵一直在他邊上低低念叨:“沒有鬼、沒有鬼,不要天上掉屍體,不要捉我腳,不要拍我的背,不要有哭聲,也不要有笑聲……”
百裏決明:“……”
走到另一邊,牆上有好些彩繪壁畫,有些已經斑駁,還有一些奇跡般的保存得很好。上面畫的人是正常的,雖然面目模糊,但能分辨出不是全身長眼睛的怪胎。寨民大多斷發紋身,袒胸露乳,錯臂左衽,看得出不是中原百姓。
畫上大多是他們勞作的場面,種稻子割柴禾,很正常。但讓百裏決明驚訝的是,整幅壁畫畫的是一片山林,林中有許許多多青瓦圍樓。如果畫是寫實的,那麽就說明陰木寨并不是唯一一座寨子,在鬼國更深處,還矗立着許多同樣的老寨。
所有老寨呈圓圈狀層層遞進排列,在圓圈的最中心,是一座參天高塔。塔中好像坐了個娉婷的女人,畫上只畫了她窈窕的剪影。這女的莫非就是那“生死人”的天女?
“裴先生!”姜陵忽然一聲低呼。
“什麽?”百裏決明扭過頭,“在哪?”
他還以為姜陵找到裴真了,誰知姜陵指着壁畫,眼睛瞪得溜圓,“裴先生在畫裏!”
“哈?”百裏決明看過去,壁畫的邊緣畫着一個青衣男子,墨發及腰,膚色雪白。他同整幅壁畫格格不入,不止在于他迥異于寨民的中原服飾,更在于他遺世獨立的模樣。寨民都聚集在圍樓之中,只他袖手站在壁畫的邊緣。百裏決明不可置信地蹲下身,細細端詳他的輪廓,壁畫裏的人畫得都很小,不可能看清楚他的臉。可就這飄飄欲仙的姿态,确實與裴真有八成相似。
問題是這怎麽可能?裴真跑進畫裏去了?
“不可能,”百裏決明搖頭,“就是個與裴真相似的人像罷了。”
“可是他和其他人根本不像一幅畫裏的。”姜陵道。
的确,這個青衣人像文人墨客筆下神仙畫裏的人物,再不然就是寺廟殿宇照壁上的仙人,和那些茹毛飲血、斷發文身的蠻人在一起實在是十分突兀。可好好一個活人,怎麽會進畫裏去?鬼沒有肉身,可以附着在各種東西上。活人不同,活人有肉身,受到限制。百裏決明抓破頭也想不出來,難道這又是什麽鬼母的術法?鬼母能讓時空錯亂,還能把人拍扁弄進畫裏?
“而且你看,”姜陵指着青衣人腰上的玉佩,“這塊玉佩是不是裴先生常佩的那塊羊脂白玉?”
他奶奶的,還真是。百裏決明震驚了,這他娘的真是裴真。
“完了,裴先生進畫了。”姜陵道,“頭先見先生就覺得他像畫裏的人,結果他真成畫裏人了。”
不對不對,不能這麽思考。百裏決明深吸一口氣,人很容易被表面的東西蒙騙,即便是術法也有跡可循,事出反常必有妖,凡事都循一個理字。首先,必須明确一點,鬼魂可以入畫,人不能,人最多被拍成一灘血糊在牆上,所以必定是有人把裴真畫了上去。
他站到遠處,審視整幅壁畫。看這畫年頭不小了,裴真人像顏料斑駁,又幹又脆,和壁畫其他部分狀态相似,應是畫于同一時間。這樣一來,就排除了別有用心後來者添上人像的可能性,裴真人像定然繪制于壁畫草創之初。更詭異了,繪制壁畫的寨民怎麽能畫出裴真來?
鬼國內時空錯亂,難道裴真不小心跌了一跤,跌回了幾百年前,正好逢見畫壁畫的寨民,就把他給畫了進去?如此解釋實在是想不出更好的緣由,強行硬湊出來的解釋,整件事更加費解了。其實他心裏一直有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卻找不出頭緒。有的時候人的直覺很重要,像靈敏的觸角,常常能咂摸出理智嘗不出的味兒。
他細細回想,整件事從見到姜陵開始就有些不對頭,好好的屋子裏忽然冒出個人兒,還在撕扯謝岑關的包裹。他覺得這個人十分眼熟,然而始終想不出在哪兒見過。打從昆山醒過來,他見的人着實不多,喻家人,袁大袁二,裴真,還有姜若虛那幫人。這個人是誰?他在哪兒見過?
腦子裏仿佛有團霧氣,包裹在裏面的東西蠢蠢欲動。
他猛地想起來了,在那經堂,那躲在窗紗外面窺探他的那張人臉,和這人長得一模一樣!
怪道為何總覺得哪兒不對勁?這人從一開始就把他往壁畫這兒引,引導他伸手按神像的臉,誤導他裴真在畫裏。壁畫周圍一定有古怪,沒準是地板有機關,一上前就會跌進釘子洞裏,被紮成大刺猬。幸好沒貿然往前湊,他在心裏暗嘆自己聰明。
“現在怎麽辦?”姜陵摸着那人像,一副苦惱的神色,“要不要把裴先生的畫割下來帶走?”
百裏決明抱着手臂,冷冷看着他,“我更樂意把你腦袋割下來。”
姜陵愣了一下,道:“少俠這是何意?”
“別裝了,你是誰,裴真被你弄哪兒去了?不乖乖從實招來,老子要你的狗命。”
姜陵狐疑地看着他,“少俠,你中邪了麽!”
還裝,百裏決明心裏罵他龜孫。其實這人裝得很像,那副畏畏縮縮的樣子,和仙門那幫慫蛋一個模樣。若非見過他的臉,真會被他糊弄進去。百裏決明咬下手套,露出已成了黑色焦骨的右手,他豎起雙指,火焰嗤地一聲迸出指尖。
“小子,本大爺沒時間和你磨蹭。”他磨了磨牙,說,“如你所見,我是個鬼怪,不是什麽鋤強扶弱的好少俠。本大爺最擅長的事兒就是殺人放火,濫殺無辜。你自己掂量掂量吧,是繼續跟爺裝相,還是識相點兒實話實說?”
“姜陵”靜了好半晌,驀地笑了,“閣下這般直截了當地表明身份,倒叫我措手不及。你怎麽發現我的,我演得這麽好,你明明都信了。”
“嘁,”百裏決明面不改色地撒謊,“本大爺早就發現你了,左右閑着也是閑着,陪你玩玩罷了。”
男人看起來很苦惱,“前輩果然是前輩,我班門弄斧,着實是贻笑大方。實話跟您說吧,我叫白笳,一個跑江湖的小角色罷了。大到殺人放火滅人滿門,小到跑腿送信唱曲陪酒,只要給錢,什麽都幹。前幾日一個叫‘老板’的家夥尋我辦事兒……”他端詳百裏決明的神色,“‘老板’你知道吧?”
百裏決明面無表情看着他。
他咧嘴一笑,“就是那個最近聲名鵲起的大惡棍,燒了袁氏萬仞樓的那個。他一直在探聽鬼國的消息,告訴了我一些可能遇見的狀況,讓我混進仙門隊伍裏進鬼國。甭管見到什麽,只要回去一五一十告訴他鬼國內中如何如何,就能拿到好大一筆錢。我一想這買賣不錯,就當踏青了,所以我就來了。”
“那你接近我做什麽?”
“這不是看看你們都淘了什麽寶物麽?”白笳朝他背後的大包裹努努嘴,“這麽老大的東西,值好些銀兩吧?獨樂樂不如衆樂樂,閣下可否給我過個眼瘾?”
“……”看上去是個貪財的小賊,然而話兒說得太溜了些,知道他是鬼怪卻一點兒也不怯,這人不簡單。百裏決明不動聲色地打量此人,琢磨他的話能信幾分,最後問:“裴真被你弄哪兒去了?”
“我哪敢動裴先生?”白笳指了指壁畫,“他真的在畫裏。”
百裏決明指尖的火焰燒得更旺了。
白笳嘆了口氣,上前叩了叩壁畫,“先生,先生,在就吱個聲兒!”
他剛敲完,壁畫憑空響起“咚咚咚”的三聲。
百裏決明瞪大眼睛,第一反應是牆後有人。他走到壁畫邊緣,一腳踹穿板壁,對面是空空如也的一間房,一條人影也沒有。他返回身,問:“裴真,現在我要确定你的身份。我給你……咳咳,尋微給你打的絡子是紅色還是綠色?紅的你敲三下,綠的敲一下。”
“咚咚咚。”
“真是他……”百裏決明震驚了。
“尋微?”白笳一挑眉,“你說的是謝家那個小妹妹?她和裴先生什麽關系?”
“裴真是她未婚夫,”百裏決明狐疑地看他,“你問這個做什麽?”
“未婚夫?”白笳的眼神很奇怪。
又是個癞蛤蟆想吃天鵝肉的。百裏決明沒搭理他,繼續問:“裴真,你那邊怎麽樣,安全麽?安全敲三下,危險敲一下。”
“咚。”
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