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明光(二)
第38章明光(二)
百裏決明一拳打了出去,正中她的老臉。女鬼縮了脖子,火折子掉在地上,白笳怕木頭被燒着,急忙把它撿了起來。女鬼手腳并用,退入了黑暗。她退得不深,他們依然看得見她,她像一只蜘蛛倒挂在梁上,姿态極為恐怖。
她在房頂轉了兩圈,忽然撲過來,百裏決明叫了一聲“散開”,穆知深和白笳就地往兩邊滾。百裏決明拔刀對着她劈,女鬼一張口咬住刀刃,他看見她排排尖齒,比鯊魚還利。這他娘的要是咬在身上,非得廢掉半邊身子。
他一手按住她的腦袋,一手大力抽刀。如水的刀刃和她的尖牙摩擦,發出極為刺耳的聲響。百裏決明反手握刀,正要割她的脖子,她的身影忽然變得模糊,水汽一樣蒸發,竟倏忽之間就不見了。正四下裏尋找,白笳朝他大吼:“背上!”
百裏決明身子一凜,想也不想将刀從腋下送出。女鬼當真在他脊背上趴着,他竟然感受不到她的重量。刀光逼上臉,她倒仰着翻了出去。
穆知深想要幫忙斬鬼,白笳朝他招手,“過來幫忙!”
他眉關緊鎖,有些猶疑,回頭看百裏決明,那家夥同女鬼撕咬在一起,已經完全露出了惡鬼的本相,煞氣滿身,雙目猩紅。刀光在他的血袖下隐現,劃出的弧線淩厲又鮮豔。他和女鬼撲咬,兩個怪物像野獸一樣角鬥。
白笳急得跳腳,“他是個鬼怪,一個人拖一會兒沒事兒,你快來幫我!”
穆知深跑到白笳那,白笳要他撬大鐵棺。他不知道白笳用意,危急時刻來不及多想,只能照做。他倆将棺釘起開,使勁兒把棺板推了下去。裏頭滿目皆是又黑又黏的屍水,墨水似的濃稠,一股腥臭味撲鼻而來。白笳掩住口鼻,招呼穆知深推棺材。兩個人用肩頂着鐵棺一起發力,銀牙幾乎咬碎。
鐵棺即将傾倒,白笳朝百裏決明大喊:“把她引到這兒來!”
百裏決明扭頭一看,心領神會。那邊哐當一聲巨響,鐵棺倒地,一棺的屍水嘩啦啦傾瀉而出,黑墨似的在木板上蔓延,臭味充斥了整個小屋。百裏決明橫刀向前,以刀背對敵,一水平整的刀光從袖下推出,大力撞在女鬼的肚腹之上。女鬼被他撞出去,摔在屍水上。她蜘蛛一樣趴在那兒,手腳都被黏住了,如同被沼澤困住了的野獸,動彈不得。
穆知深對着鐵棺一蹬,借力蹦到百裏決明這兒。
白笳早已順着瓜楞柱攀上屋頂的鐵鏈,他得意地笑,道:“看吧,還是我聰明。”
笑着笑着他就不笑了,因為下面兩個家夥瞪着他,都是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那活見鬼的神色,甚至可以說是驚恐萬分。百裏決明指了指右肩,白笳還沒弄明白,心裏已經開始發毛了。他一寸寸轉過頭,正對上那老女人的臉。老女人的下巴就在他肩膀上擱着,和他只有一個巴掌的距離。
他想不明白,這女的明明已經被屍水困住了,怎麽上來的?很快他知道了答案,女鬼蒼白纖瘦的脖子一直向下延長,延長、延長,盡頭是她趴在屍水上的軀體。他們做夢也不會想到,這個可怖的女鬼脖子可以伸這麽老長,蟒蛇似的細瘦慘白的一長條,曲折又迤逦。
怪不得她脖子比別人長。白笳木木地想,原來她的脖子可以拉面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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凜冽的刀光在餘光裏逼近,穆知深擲出了心無刀,刀刃挾裹着燦爛的電光,插進女鬼深凹進去的眼眶,刀尖從她後腦勺穿出來,她整個腦袋被電光籠罩,長脖子痛得痙攣。女鬼的頭顱被逼退,白笳忙從梁上跳了下來,屁滾尿流地蹦到壁畫邊上,口齒不清地叫道:“前輩你也是鬼怪,你能不能伸脖子?你倆頭對頭,酣戰一場!”
“我幹你大爺!”百裏決明罵道,“我把你那**擰一擰,比她還長!”
穆知深沒刀了,和失去獠牙利爪的狼沒什麽區別。百裏決明沒辦法,道:“你倆快逃,老子放火燒死這長脖婦。”
這裏全是木頭,百裏決明一旦放火,整座鬼樓勢必淪為一片火海。若是燒得旺,沒準整個黃泉鬼國都燒起來。到時候驚醒鬼母,大家不被火燒死,也要被鬼母弄死。百裏決明指尖迸出火焰,金紅的火光刺目耀眼。
那女鬼盯着百裏決明的火焰,頭顱靜止在半空中。百裏決明挪動手指,她也随之而動。那樣長的脖頸子頂着頭顱左右騰挪,眼鏡蛇似的,怪吓人的。可她偏偏并不靠近,只是直勾勾盯着百裏決明的指尖火。百裏決明覺得奇怪,“她是不是怕我的火?”
白笳正要說你小放一把試試,忽見一雙黑漆漆的小手從壁畫裏伸出來,握着他的影子的手腕。黑手拖住他的影子,他整個人也朝壁畫裏栽。他驚叫一聲,穆知深扭過頭來,正見他半身沒進了壁畫,只剩下兩條腿在外頭胡亂撲騰。
穆知深撲過去,抓住他的腳踝,百裏決明也看見了,忙倒退幾步,抓住穆知深的褲腿。那女鬼的頭顱緊随而來,怪臉就要撞上百裏決明。壁畫中的小鬼力氣大得出奇,将白笳拖了進去,三人一人拉一人,一串全紮進了壁畫。情急之中百裏決明還沒忘記用腳勾住謝岑關,連屍體一并帶了進去。
女鬼卻被拒之門外,炮彈似的一頭撞在木板上,整間屋子都在晃動,梁上塵灰簌簌落了滿地。
頭暈目眩,屁股磨地像要擦出火來,百裏決明十分難受,睜開眼一看,面前是琥珀黃的燭光,裴真精致的下颌就在眼前,線條流麗,像一刀一刀細細鑿出來的。他低垂着眼眸瞧他,一如既往的溫暖,帶着融融的笑意。
“一時不見,如隔三秋。少俠想我麽?”
百裏決明:“……”
他臉色蒼白,原本就虛了吧唧的,現下看起來更是病病歪歪。百裏決明坐起身,試了試他的額頭,問:“你身子不爽利?”
額頭暖洋洋的,裴真将他的手放入掌心,淺淺笑道:“無妨,大約是思念少俠,相思成疾。”
裴真這個人看起來端莊,其實一肚子不正經。百裏決明無語,左右看了看,這是一間廳堂模樣的屋子,一共四間,靠牆擺了許多書架,黑沉沉的香杉木梁下挂滿了破舊的绛紅色布簾,簾下擺滿了牌位和一圈又一圈白蠟。蠟燭大多燒成了半截,燭淚淌進發黑的銀盤裏,勾連成泥濘的一片,像融化的雪堆。
裴真拔了一塊蠟燭放在自己這裏照明,他歇息的地方和擱着牌位的地方離得很遠,蠟燭邊上攤了許多卷宗,應該是從書架上拿下來的。
“一個祠堂?”百裏決明嘀咕,“你不是說這裏危險麽?哪裏危險?”
裴真蹙了眉,“少俠說笑了,我被困在此處,如何能與前輩溝通?”
百裏決明愣住了,“你沒有敲牆?”
“敲牆?”裴真很疑惑。
牆自始至終都不是裴真敲的!百裏決明捂着臉,“是鬼娃娃敲的,那它怎麽知道我編給你的絡子是紅色的!”
裴真失笑,凝眸望着百裏決明,目光水波一樣潋滟。他抿唇笑,“原來絡子是你編的。”
不小心說了真話,百裏決明又羞惱又生氣,那個鬼娃娃到底怎麽猜中絡子顏色的?
裴真指了指他腰上佩的大紅絡子,“你身上不正有一根麽?”
百裏決明:“……”
他奶奶的,這鬼娃還挺機靈。
扭過臉,正看見哎喲哎喲慘叫的白笳和正從地上爬起來的穆知深。裴真準是顧忌白笳和穆知深,才改口叫他“少俠”,他擺擺手道:“他倆都知道我是鬼怪了。”
裴真點點頭,心領神會。百裏決明言下之意是他們只知他是鬼怪,不知他是百裏決明。
大家互相見了禮,裴真和穆知深早就認識,點個頭就算打過招呼了。白笳又自我介紹了一番,順便說了下自己的買賣,殺人放火陪酒賣笑樣樣精通,他挨個作揖,要大家夥将來照顧他的生意。百裏決明要他滾蛋,殺人放火他們不需要,若論陪酒百裏決明看不上他的姿色。
百裏決明問裴真怎麽進來的,是不是像他們一樣,被鬼娃娃拖進來的。裴真淡笑不答,只問:“前輩,你且看這裏有何不妥之處?”
百裏決明四處亂看,最終停在牌位前面。端詳那些牌位,字兒都奇奇怪怪,一看就不是漢文。進來這麽久,再加上圍樓和外頭的竹木,其實基本可以斷定這裏是西南邊陲,只是不知道具體位于哪座山哪條溝。知道位置很重要,一旦确定鬼國方位,仙門就可以在外圍布陣摧毀結界,就像當初他們對付百裏決明的鬼域一樣。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從地裂直接傳送進入鬼國內部,陷入鬼母術法的包圍之中,十分被動。
他發現了一個最大的詭異之處。
這地方沒有門。
上下四方全封閉,莫說窗牖,連個老鼠洞都沒有。他轉眼看裴真,裴真點點頭道:“此地乃絕路之地。”
建祠堂,不可能不設門,否則牌位怎麽送進來?只有一個解釋,百裏決明神色沉重,“咱們進了一個域中域,這是抓我們進來的小鬼設的鬼域,咱們被這小鬼頭困住了。”
“還能這樣?鬼域裏再建鬼域?”白笳訝然道。
“可以,只要道行夠高。”百裏決明說。
白笳臉色很難看,“道行高,又是鬼國裏的小鬼,會不會是惡童?”
除了已故的大宗師無渡,沒人和那威名遠播的惡童交過手。現世的惡童已經被無渡封印,鬼國裏時空錯亂,他們點背,竟然遇見鬼國的惡童麽?這樣想想,好像還是打那個長脖婦更好點兒。
“不一定,”百裏決明搖頭,“鬼國有兩個孩子,除了惡童,還有一個。不管是誰,要破這個鬼域,得先把鬼給找到。”他環顧四周,進深四間的屋子,一覽無餘,“它去哪兒了?”
“在這裏。”穆知深用刀鞘指了指書架後面。
他把書架推開,就見壁上畫了許多文身斷發的寨民,興許是壁畫年代太久,寨民的面目已經十分模糊了,乍一眼看沒有臉似的,但仔細審視,又好像依稀能辨出他們的五官。所有寨民都背着大包袱,在林間小徑上站着。林間路的盡頭是之前壁畫裏見過的那座琉璃塔,寨民們仿佛在眺望那座琉璃塔。
“在哪兒?”白笳沒懂穆知深的意思。
“在他們背上。”裴真道。
百裏決明一驚,這才發現寨民背的并不是包袱,而是黑滾滾的小孩。這些小孩兒被喂養得很胖,壁畫模糊難以辨認,趴在寨民肩頭,像是鼓鼓囊囊的大包袱。人不能入畫,鬼魂可以。那只把他們抓進來的小鬼,就藏在這些黑黑胖胖的童子裏頭。
白笳和穆知深蹲在牆邊找鬼,想把那小鬼頭揪出來。百裏決明老眼昏花,看了這些密密麻麻的人頭和黑胖子就頭暈,捂着眼站在一邊。正站着,右手掌心被人勾了勾,他放下手,卻見裴真歪頭看着他。
“前輩還沒找到不妥之處。”裴真嘴唇沒動,這家夥在傳音。
不說話,只傳音。百裏決明看了眼找鬼的那倆人,裴真忌諱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