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鬼夜哭
付守仁雖然二十幾年沒上過這小興山了,有些陌生,但畢竟進山的路就那麽一條,順着走便是了。
蜿蜒的小徑穿過茂密的樹叢一路通向山頂,宛如一條盤山的大蛇,付守仁走在前面為小劉帶路,這越往山上走小徑兩邊的景色就愈發令人熟悉,付守仁在一顆頗為眼熟的老樹前停了下來,年輕時候的記憶也逐漸回籠,他用手指細細撫摸老樹的軀幹,果然在高他一頭的地方找到了他當年刻下的字。
兩人都是受過鍛煉的人,只用了兩刻鐘的時間就攀上了半山腰。
這片是村裏的祖傳風水地,村裏的老人們大多都葬在了這裏,幾代下來也頗具規模,有些年代久遠的老墳連塊墓碑都沒有,還有些沒有後代供養的棄墳,上頭的墳草都有幾丈高了。
付守仁很快找到他爹娘的墳墓,在墳前擺上搪瓷茶缸,倒滿酒,又把點心打開擺在地上。
他跪下來給爹娘實實在在地磕了幾個響頭,嘴裏念叨道:“老爹,老娘,不孝兒子回來看你們了。當年走的急也沒來跟你們道個別,你倆消消氣,聽俺給你們講講這幾年的經歷。”
付守仁剛說完,平地就起了一股風好似在回應他的話語。
猛地被冷風吹了一下,小劉下意識後退一步,結果踩到了個小凸起。
付守仁見狀趕緊道:“快下來,你踩到墳包上了。”
趕情是被磨平了的無主老墳,小劉吓了一跳,登時腳都不知道該踩在哪裏好,崩說迷不迷信,踩到墳包還是很不吉利的事情。
付守仁從地上爬起來,一邊清理着父母墳包上的雜草,一邊說着這些年的過往,小劉想要幫忙,付守仁沒讓。
眼見着天色開始暗了下來,太陽将要落山了,小劉提醒道:“老領導,這天快要黑了,夜路不好走,要不咱今天先到這兒?”
付守仁點點頭,他又跪下磕了個頭,倒掉了上供的白酒,收起搪瓷茶缸,拍拍身上的土,整理了下風紀,道:“走吧。”
兩人沿着上來的路往山下走,這次小劉打頭陣,常言道上山容易下山難,其實是因為這下山路更陡,這不,一不小心,小劉跐溜了一下,差點摔倒,還是付守仁拉了他一把。
小劉憨憨一笑,道:“謝謝,老領導。”
付守仁擺擺手,笑道:“你慢點。”
這幾句話的功夫,周圍竟然開始起了霧氣,朦朦胧胧的,天色也更加暗了。
付守仁嘆了口氣,道:“唉,看來天黑前咱倆是趕不回去了,幸好咱帶了火把,咱慢點走,注意安全別摔到了。”
小劉點點頭。
但還沒往前走幾步,這霧氣就更濃了,能見度也從百米開外變成了幾米之間。
付守仁有些納悶,雖然小興山晝夜溫差大會起霧,但在他的記憶中也沒起過這麽大的霧,他趕緊讓小劉跟他別離太遠,免得走散了。
不到幾分鐘的功夫,天就完全黑了下來,付守仁無法只好點燃了火把照明。
山間一股風吹過來,小劉莫名覺得很冷,趕緊裹了裹衣服,不僅僅是小劉,付守仁也感覺周圍的溫度驟然降了下來。
突然,身側傳來“咦”的一聲。
付守仁的心咯噔一下,不知為何竟然想起了上山前春根跟他說的話。
他轉過頭,提起火把一照,發現一米開外立了個七八歲的小女童,她穿着滿是補丁的單衣,背了個比自己身子還高的背簍,正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倆。
這小女童出現得突然,付守仁其實也吓了一跳,他上前一步,隐隐約約看見女童背簍裏的野菜,想到她應該是附近村子裏的小娃,這才放下心來。
他走到女童身前蹲下,瞧見女童身上短了一節的單衣,便想把自己的外衣脫下來給女童穿,但奈何女童身上還有個大背簍,于是只好先幫她把背簍摘下來。
見他的動作,女童防備地後退一步。
付守仁忙安撫道:“伯伯不是壞人,伯伯就是怕你冷,想把衣服給你穿。”
一旁的小劉也開始脫自己的外套,邊脫邊道:“老領導,讓小娃穿我的吧,我年輕身子壯不怕冷。”
付守仁笑罵道:“叫你說的,我還沒老到七老八十呢。”
小劉幹巴巴地舉着衣服,他嘴笨不會說話,只好道:“領導您一點都不老。”
付守仁道:“穿上,別凍着。”
小劉不肯,付守仁只好道:“這是命令。”
聽見付守仁說是命令,小劉這才麻溜地将衣服穿好。
付守仁把自己的衣服朝女童遞遞,道:“穿吧。”
女童看看被推過來的軍大衣,又打量了下付守仁,半響,才無奈道:“老丈倒是福澤深受,也罷,我便帶你倆下山吧。”
女童這一張口,聽得付守仁和小劉皆是一愣,這屁大點的小娃說起話來竟然老氣橫生的。
女童放下背簍,披上付守仁的衣服,付守仁見女童可愛,便蹲下身道:“來,伯伯背你。”
小劉馬上伶俐地說道:“那這背簍哥哥幫你背。”
說罷,他上前提起女童的背簍,他這一提不要緊,竟然差點沒提起來,他汗顏地看着這不起眼的背簍,還真是夠重的,心想着怎麽地也不能比個幹瘦的小娃差,憑着這股勁兒他一咬牙把背簍背了起來。
女童沒拒絕,慢慢悠悠地爬上付守仁的後背。
等女童坐穩後,付守仁拍拍她的後背,道:“走,伯伯送你回家。”
這付守仁剛邁開大步子,便聽見女童道:“前面有崖,往左拐。”
付守仁一愣,看了眼小劉,小劉道:“不能呀,領導,咱是按照上山的路回的呀。”
付守仁跟小劉記的一樣,他對女童說道:“小童,你是不是記錯了。”
女童沒回答付守仁的話,只是冷冷地看着虛空,呵斥道:“還不快點散開。”
話音剛畢,這四周的霧氣猶如受到驚吓般開始四散開來。
霧氣散開之後,周圍的溫度也上升了不少,付守仁定眼一看,眼前幾米遠的地方果然如小童說的那般有個懸崖,而他們剛剛走了那麽長時間,竟然才堪堪離開了墳場幾百米,繞是不信鬼神的付守仁也不由得被驚出了一身冷汗。
小劉更是震驚地看着付守仁背上的小童,小童則是一臉淡定的說道:“快點帶我下山吧,我家老奶該等急了。”
付守仁反應過來,趕緊按照小童指的方向快步離去。
剛剛那一幕俱是颠覆了付守仁和小劉的世界觀,他倆的心都很亂,所以一路都沒開口說話。
等快要走到山腳的時候,平地又生起了一股白霧。
女童見狀冷哼道:“看來老丈身上的福澤太誘人,這些東西作死也不想放跑了你倆。”
眼見這白霧聚攏起來,小劉一吓,心中升起一股毛骨悚然之感,他感覺自己身上的汗毛都已經順應本能豎立了起來:“那我們該怎麽辦。”
女童:“一衣之恩,我已經在剛剛報答了,若再幫你們一回恐生因果,剩下的事也只能靠你們自己了。”
付守仁也有種身陷囹圄之感,但他沒有怨女童不肯幫忙,反倒是把女童護在懷裏,他對小劉道:“這裏離山下不遠了,咱倆沖下去。”
小劉自是同意。
兩人剛想跑,女童道:“知道文天祥的【正氣歌】麽?知道的話念出來,從天地有正氣開始。”
小劉一咬牙,道:“天地有正氣...”
這還沒念上一句呢,就被小童打斷了,她搖搖頭道:“你既無文運亦無武運,你念不好用。”
她擡起頭盯着付守仁的眼睛,道:“老丈文運更盛武運,老丈念。”
感事情之危機,付守仁只好念道:“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
小劉則是在一旁提詞。
說是奇那是怪,付守仁念出這首詩之後,丹田之處竟然升起了一股暖流,驅散了四肢的寒冷,四周的霧氣竟如同有生命一般對他們退而遠之。
付守仁和小劉一邊念一邊以百米沖刺的速度沖到了山腳下。
後面緊跟着他們的霧氣,在沖到山腳下的時候,猶如撞在了一堵無形之牆之上,之後便不複存在。
小劉奇道:“它們怎麽就不跟着我們了?”
女童道:“此處有界碑,白頭大幹的靈場到此也就結束了。此外靈氣稀薄,這些東西也難翻出什麽大浪。”
付守仁和小劉聞言松了一口氣。
女童拍拍付守仁道:“把我放下來吧,你們的村子在那邊,跟我不順路。”
付守仁道:“這麽晚了,不把你送回家我不放心。”
女童白了他一眼:“你該不放心你自己才對吧。”
被個小童訓,付守仁不免有些汗顏。
但他堅持要把小童送回家,待到一戶破敗的土胚房前,女童道:“我到了。”
他把女童放在地上,又掏出懷裏的陶瓷茶缸遞給她:“小童,今天謝謝你了,你要是不嫌棄的話,這個茶缸送給你。”
女童擺弄了下茶缸,道:“正好我老娘缺個喝水的東西,我收下了。”
付守仁笑笑着點點頭。
女童道:“既然收了你的東西,我便再提醒你一句,中元節鬼門開,午時之後陽氣衰而陰氣盛,尤其此處又有靈場影響,鬼神精怪都比外處強些,所以盡量莫在荒郊野外瞎晃蕩。況且,老丈身上的福澤正是它們修行需要之物,也別怪有些不長眼的起了歪心思。”
付守仁道:“我曉得了。”
小劉舉手道:“那個,我能問個問題嗎?”
女童:“問。”
小劉:“為什麽...它們會害怕文天祥的詩?”
女童笑了,道:“昔者倉颉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字在創造之初便有了教化之功德,其身偉正,鬼神畏懼。而文天祥是從古至今備受推崇的詩人,其詩極具文氣,又孕有天地之正氣,鬼神恐其害故而遠之。”
說罷,女童單手拎起背簍,推開門進了院子。
女童媽出來倒水時正好撞見女童回來,趕緊把她拎進了屋。
“我的青團兒,你咋才回來,要不是你奶說你走之前說要晚點回來,媽急得都要上山去尋你了。”
青團兒嘿嘿一笑,道:“媽,我沒事兒。”
“你就不聽話吧,中元節還敢出去亂跑,要是在外面沖撞到什麽可咋辦?”,青團兒媽一邊收拾閨女帶回來的背簍,一邊唠叨道。
屋內,青團兒奶奶正在煤油燈下做針線活,見到青團兒後,趕緊把她抱在懷裏暖暖。
青團兒從懷裏掏出剛剛那個白瓷缸遞給奶奶,老太太一瞧,道:“這個可是個好東西,哪來的?”
青團兒:“山上遇見倆迷路的,我給他們指了路,其中一個老丈給的謝禮。”
青團兒媽雖性子潑辣,但為人淳樸,她說道:“咱就給人指了個路,咋還能收人家的東西?趕明你給人家還回去。”
這時候買啥都要票,村裏又不是城市有供應,所以搪瓷缸并不多見,在青團兒媽心裏确實感覺有些貴重。
青團兒道:“不貴重,我是救了他們兩條命換來的。況且人是外村的,早就走遠了。”
青團兒媽又唠叨了兩句,結果發現孩子沒聲了,她走過去一瞧,娃子已經趴在她奶的懷裏睡着了。
青團兒媽搖搖頭,心裏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到底還是個孩子,在山上轉了一天,早就累了。
她起身去到廚房,把給青團兒留的飯用碗扣好,放在炕頭上蓋上被子暖着,等一會兒娃睡醒後再吃。
幹完這些,她又坐回板凳上收拾娃子帶回來的背簍。
在一堆野菜下,她發現了一袋野稻穗,接着又掏出了一只野雞,還有幾枚野雞蛋,最後是一大堆板栗。
這些東西看起來雖然多,但比起前兩天這娃子帶回來的那顆大野山參來說,這已經是見怪不怪了的事情了。
青團兒奶奶一邊拍着孫女的後背,一邊慈愛地看着小童。
別看她老但她心裏清楚着呢,這小童有天早上起來就突然不對勁了,雖然掩飾的很好但是行為舉止還是和以前有些不一樣。她有些擔心小童被山裏的精怪上了身,擔驚受怕了好幾天,還想找隔壁村的王神婆給小童驅驅邪。
幾天後,小童自己對她娘倆說,【唉,老奶,娘親,我就知道瞞不住你們,我确實遇到了些奇遇,不過你們放心,我雖不是我了但我依舊是我。】
這話說得別扭又模糊,但老太太知道,這還是她的孫女。
自從小童交了實底之後,天天都會帶回些東西給她們補身。
老太太正在胡思亂想着呢,這睡得正憨的小童喃喃自語道:“我一定會讓你們越過越好的。”
青團兒媽一愣:“這是醒了?”
老太太笑道:“你姑娘在說夢話呢。”
青團兒媽嘆了口氣,道:“你說這孩子咋就這麽懂事兒呢。”
老太太親親孫女的臉蛋,道:“可不是呗,可惜投生在咱家,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
老太太想了想道:“青團兒前兩天帶回來的那根老山參,趕明你去縣裏看能不能換點錢和票,給娃扯塊布做件衣裳吧。”
青團兒媽:“那是孩子特意給你采的。”
老太太年紀漸長,家裏有顆參,關鍵時刻是可以救命的。
老太太道:“去吧,我身體好着呢。還不到用參的時候。”
青團兒媽點點頭算是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