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自昏沉睡夢中醒來的時候,吱吱看見眼前一堆高高的衣料山,零零碎碎聚在他眼前。綢緞為主,間或幾條麻質衣料摻雜其中。
吱吱不及思索取了一條便要往口中送,未咬下,眼角餘光卻瞥見旁側安安靜靜的阿虎。多年積攢下的懼怖使得吱吱不由自主往後挪去半步,壓下幾不可見的丢人顫抖後,再擡眼仍舊是那個悠然平靜的少年:“多謝你将我自酒肆中帶出來,不過我酒醉後必然很惹人厭吧,在這裏也是給你添了麻煩。”
他環顧一圈兒小小的店鋪,仿似漫不經心:“我的衣裳可做好了?”
單看表象,倒是了無煩憂自在歡喜。
阿虎看着吱吱,一向遲鈍的人竟也從少年眼神間偶爾的閃躲看出了他內心的懼怕,而吱吱不自覺絞盡手底布條的動作,更是洩露了不安心緒。
兩百個年頭,尋常凡人的三個輪回,足夠抹去前塵舊事的漫長時光。這樣久,可他仍是懼怕。
阿虎有些難過。
然而那些心緒也只是掩藏心底,,先前醞釀良久的溫和笑意一時也撿不起來,真正波瀾難平的時候,表現在面上的也只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威嚴:“衣裳做好了,現下正穿在你身上。”
他分明是想要問一問吱吱,是不是兩百年前那只灰鼠,若是,現下可還還懼怕自己,待他承認,再順道剖白心跡,表明自己從未動過惡念。最後表露溫和态度委婉問一句可否做個朋友,待到誤會消解,便是完滿。
多仔細妥帖的一個過程,循序漸進,順理成章。
可惜多年的笨嘴拙舌致使他連這樣簡單的話語都不能夠準确表露,連同溫柔笑意,也要對鏡自照頗久方尋得佳處。
實在叫人心中窩火。
便是在阿虎暗自的氣憤裏,吱吱睜大了眼睛:“怎麽就将我的衣裳換了,先前穿的那件哪裏去了。”
他帶了疑惑看向阿虎,興許是思索時候的慣用動作,吱吱伸了手摸一摸自個兒的腦袋,動作間衣袖滑下,淺碧的映襯裏,更覺出那截腕子細白美好。
吱吱果然是适合這個顏色的,阿虎兀自下了評論,目光流連于少年身上,他道:“你酒醉,吐在了衣上,于是我便替你換上了新衣,你原本的衣裳已被我洗淨,只是未曾幹。”
對于一個幾近陌生的人,阿虎竟肯将其帶進鋪子,細心照料,且主動清洗了衣上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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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吱感到受寵若驚。
他不以為自己有什麽不同尋常的地方,不至于使得阿虎這樣照顧。
多年積攢下來的懼怕,竟也因為訝異而暫且不見了蹤影。
他的耳根漸漸紅起來,是為着酒醉後為阿虎添的麻煩,他雖是只小妖,無緣無故被人仔細照料後也是別扭,那種拖欠人情的感覺讓他不知如何處理。
燥熱終于降下去,微風偶爾拂過竟也覺出幾分涼意,這足以表明方才面頰處該有多燙,神情态度該有多稚氣笨拙。
“實在是為你添了麻煩。”沉默無措良久,最終憋出這樣一句尋常寡淡的話。
對面的人未曾再說話,吱吱瞅着阿虎端正的面孔,總覺得他再這樣不言不語實在折磨人,默然無語的沉默多一刻,他心中的焦躁便多一分,無論如何終歸是難受。
“你是叫作吱吱嗎?”
長久的靜寂裏,阿虎終于問道。
現下心緒混亂,來不及仔細思索阿虎問話,吱吱道:“沒錯。”隔了半晌,他方後知後覺地覺出疑惑,“你怎知我喚作吱吱,我不記得曾與你說過。”
遲鈍地,緩慢地展露了些微戒備。
“依舊是你酒醉後無意說出的。”
阿虎面前不再有銅鏡,以至于他沒有辦法對鏡調整出一個妥帖溫柔的笑容,然而這個時候,他覺着自己有必要沖吱吱笑一笑,表達善意。他揚起唇角,自以為和善的笑容卻是略帶些不自然:“其實我記得你的,你是兩百年前那只灰鼠,對不對?”
小心隐藏的一段故事被人點破,揭開,吱吱已然不知要如何反應。
他最不想叫阿虎知道。
阿虎見他沉默着垂下腦袋,心中了然,便也不再追問,只道:“那時候你被我吓跑,其實我是能夠明白的,那時候的我确然有些吓人,甚至現在都沒什麽變化,每日被迫與一個面目神态可怖的人在一塊兒也是難受,所以那樁事怨不得你。”
雖是一如既往板着面孔神情态度冷硬,但是聽見這樣一段話後,吱吱竟覺不出原本該有的懼怕,他現下只是被那段話吸引過去,只想單純聽眼前這個人繼續說下去。
它能夠感受出阿虎無比坦誠的态度,雖然依舊是那副神情,然而仔細看進去,他的眼睛騙不了人。
“為什麽不生氣呢?”吱吱定定看着他,“兩百年你仍舊記得我,可是為什麽不生氣?”
興許方才那一段言語使得阿虎終于敞開心扉,不再分心關注自己神情是否兇惡語調是否溫和,說到心緒起伏處,沒了太多顧慮反倒能夠表現出坦率态度。甚至不曾停頓片刻,他答道:“因為我真心想要将你當做好友相處。”
“自化形後,我便察覺到自己鮮少有過好友,不過未曾放在心上。直到那一回你逃走,我獨自思索良久仍舊想不出結果,後來才明白是自己一直以來便有個毛病,它使得別人懼我怕我,可惜我未曾發覺過,也未改過,之後明白,想要改,卻改不了了。”
阿虎向來笨嘴拙舌不善言辭,這一回不停歇地說出這麽長一段話,也是難得,幸而情感真摯,縱使言語混亂,吱吱仍舊能夠明白他想要表達的意思。
二百年前居于店鋪中的日子,并不如自己臆想裏那樣可怖灰暗,那個被自己認為兇殘蠻橫的虎妖,竟從未有過惡念。
他只是想要同自己做朋友。
吱吱稍稍向前傾了身子,專注地看着阿虎的眼睛。
阿虎擡眼時瞥見吱吱凝神傾聽的模樣,一時晃了神,直到吱吱伸了手臂在他眼前揮動,方回神,繼續道:“我自小便是這樣,板着臉,兇惡沉悶的樣子,但我很喜歡一些茸茸的小動物,第一回看見你變作灰鼠模樣,蜷作小小的毛球在我手掌上瑟瑟地抖,就,就不知要如何應對了。”仿佛是覺着那句無法應對有些丢人,他低下頭,“我想友善待你,卻總是習慣板着臉。”
“你……”聽罷,吱吱也不知如何應對了。
他要說什麽呢,這個時候,仿佛說什麽都算不得适宜。
像是終于鼓足勇氣,阿虎看着他:“我只想告訴你,我對你從未有過惡意,現在我仍想與你做個朋友,若你不想,也可拒絕。”
吱吱完沒有想到會是如此結果,那些恐懼那段陰影,竟都只是誤會?
那麽他這兩百年修為不曾精進,也只是如此簡單的緣由。
時常入他噩夢的那個人,一開始竟只是想與自己做個朋友。
他兀自想象出一個可怕的源頭,而後任其發展為心中一段陰影。
吱吱不知道自己現下是什麽感受。
自己這二百年不好過,阿虎也未必好受,一段誤會促成了這一切,那麽現下誤會消解,心結打開,何不抛卻從前固有的印象,重新認識一下眼前的男人呢。
多一個朋友是好事,于是吱吱揚唇,笑意清淺:“那麽咱們之後,便是好友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