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5 變故
夕陽西下,籬笆上纏繞的牽牛花開的格外紅豔。
木屋與籬笆的狹小空隙中,花朝扶在牆邊,額頭直冒冷汗,止不住的咳嗽,血像流不幹一樣從胃裏嘔出,剛翻新過的地被血水浸染,手指扣在牆上,許久才松開。
用清水沖幹臉上的血跡,耳鳴目眩,花朝緩了好一會,視線才清晰。熟練地用黃土覆蓋血跡,栽上香氣濃郁的花草來掩蓋血腥氣,回到廚房接着忙活。
太陽剛落下去,楚玄回來了。花朝聽到他的腳步聲,開心地出門迎接,下臺階的時候小腿抽了一下,一腳踩空。
楚玄眼疾手快,上去扶住她,“小心!”
花朝靠着他的身體保持平衡,傻笑着摸摸他的頭:“我看見你回來太高興了,走路都走不穩了。”
熱乎的手掌在他頭上來回撫摸,手指穿插在發間,玩耍一般撥弄他束發的發帶。楚玄神色微恙,兩只毛絨絨的耳朵忍不住冒了出來,乖順的伏在腦袋上引她來摸。
一雙耳朵就像它的主人一樣,看着黑漆漆的挺吓人,但摸上去又軟又彈,手感極佳。花朝被他可愛的樣子逗笑了,捏捏他的耳朵,微笑道:“都多大了還跟我撒嬌,你快去把東西放下,我去盛飯。”
“嗯。”楚玄松開她的手臂,走進屋裏放下竹簍。
吃飯的時候,楚玄想起回來路上漁民們問他的事,頗為在意,裝作不經意地問她:“朝朝,咱們在這兒也住了一段時間了。如果別人問起我們的關系,我該怎麽說?”
花朝随意道:“就說是異父異母的親姐弟,我不嫁你不娶,咱倆搭夥過日子。”
在這山上生活安逸,與世隔絕,山下的村民淳樸善良,他們也偶爾下山與人易物。只是此處在人界與妖界的交界邊緣,雖少見妖物來擾,村民們仍舊很恐懼妖物,盛大的節日上還會有斬妖儀式,與妖界泾渭分明劃清界限。
花朝并不限制楚玄與外人的接觸,只是妖的壽命很長,且不被世人接受,所以,她并不讓楚玄在人前顯露真身,更不會贊成楚玄與凡人女子結親。而她自己也沒有多少時間了,不打算拖累其他人。
一個長命千歲,一個時日無多,眼下這樣安穩的歲月能過幾年算幾年。
楚玄不知她心底多番考量,只知她願與自己朝夕相處,沒想過接納別人,心中竊喜,同時也生出些不滿足來:既然都同寝同食了,為什麽朝朝不同他成親呢。
沒多久,他便知曉了答案。
夫妻成雙,生死與共,姻緣天定。可人與妖生不同時,死不同穴,何來生生世世,何來情深義重。
身為妖的他連真身都不敢在外人面前顯露,又如何配得上她。
——
賞過春花秋月,夏蟬冬雪,四季輪轉,一年半轉瞬即逝。
花朝下山替人看診時,從漁民們口中得知東霂國主一統人界,正準備與妖界協談。而昭陽在戰争中被奪去了大半領土,最後成了東霂的附屬小國。
是是非非,她也說不清楚。
秋意綿綿,今天的看診結束後,花朝去海邊散步。
山間吹來的風從她身邊奔向海面。她的身體消瘦了許多,這幾日恹恹的飯都吃不進去,前幾年在地牢、漠川受的傷,在身體上愈發明顯,骨寒肉痛,她時常在半夜被痛醒。
解讀天象窺探天意會折壽,上一任神女三十歲就香消玉殒了。外表依舊如常,內裏卻已經病重難愈了,即便她不受這些傷,也注定活不了多久。
花朝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只是……放不下楚玄。
她死了,楚玄該怎麽辦呢。
他不會察言觀色,對外人還那麽冷淡,如果她走了,楚玄孤零零一個人在人界要怎麽活下去。
憂思憂慮時瞥見狹長的海灘上有一個人影,花朝慢慢靠近,又驚又喜,“國師!?”久逢故友,欣喜萬分。
身着素衣的男人轉過身來,微笑:“溪元,好久不見,我已經不是國師了,你叫我的名字就好。”
“那柳玉,你怎麽會在這兒?素心還好嗎?這麽多年沒見,你都在忙什麽?”花朝有很多問題想問他,太陽快落山了,花朝請他去家裏坐坐,一邊吃飯一邊聊。
柳玉看向山上密林,搖搖頭,“我就不去了,如果可以的話,你明天再來這裏,我有事要跟你說。”說罷,又特意叮囑她,“我在這兒的事,只能你自己知道,好嗎?”
不能跟楚玄說……不過,也不能讓柳玉知道楚玄是妖的事。
“嗯,那我明天再來找你。”
柳玉總是神神秘秘,身為國師也是半個修道之人,對于他的事,花朝從不多問。他千裏迢迢到這裏來見她,一定是有什麽重要的事。
第二天,花朝親眼看見楚玄上了山去打獵,才下去海灘見柳玉。
柳玉求她回一趟昭陽。
如今昭陽已經安穩下來,神女之位一直空缺,民心不定,需要花朝回去履行她身為神女最後的職責:為監星宮尋找到合适的繼承人。
“當然,你也可以不回去,我就當沒見過你。”柳玉伸手拍拍她的肩膀,麻布的手感略微粗糙,“我并不想讓你為難。”
與柳玉分開後,花朝心事重重的往山上走,走到一半的時候便頭暈眼花,扶着路邊的大樹吐出血來,用手帕擦幹淨嘴角,又繼續往回走。
最近咳血的次數越來越多了,剩下的時間還能有多少。
硬撐着回到家,走進門就看見楚玄抱着手臂站在門邊等她。不到兩年時間,記憶裏光着膀子略瘦的小少年就長成了二十歲青年的模樣,個子也竄了一節,比她高出好多,花朝跟他說話都得擡着頭。
“你不是上山了嗎?”
楚玄很不高興,昨天他就聞到花朝身上有股妖氣,今天悄悄跟她過去,還真就看到花朝跟一個陌生男人在一起,“我看見你跟那個男人抱在一起了。”
還是被楚玄發現了……花朝忍着胸中的悶痛解釋:“那是我的朋友,我只是跟他告別。”
“他身上有妖氣,你什麽時候與其他的妖交了朋友?”
“他怎麽會是妖,一定是你看錯了。”
“我不可能看錯。”楚玄垂下手臂向她逼近,俊朗的臉廓在她視線中不斷放大,直到将她纖瘦的身子按在門框上,低沉的嗓音醋道,“為什麽讓他抱你?我都沒有那樣抱過你。”
無理取鬧的樣子像極了撒嬌的狗狗,花朝對自己養大的狼的脾性摸的透徹,安撫他:“這麽小氣?我們晚上不還睡在一起嗎,我也沒讓別人陪我睡覺啊。”
雖然是這樣,但楚玄還是不滿意。他變人形的時候,花朝可從不讓他進屋,只有狼形時候才能睡在她屋裏。
他想要更多,又怕自己貪得無厭抓她太緊只會惹她厭煩。
“朝朝,你不要跟別人好。”楚玄俯下身,額頭靠在她肩膀上。當初說好了相互依靠度過餘生,她怎麽能看別的男人。
雖然長得高了,青年身上仍舊帶着稚氣,讓花朝忍不住去憐愛他,回應他。
難道是天性嗎?花朝想起楚玄還是狼的時候,就很不喜歡她跟馴獸苑的野獸接觸,現在他變成人形,就不喜歡她跟別人走太近。雖然成了妖,但野獸的本性是一點兒都沒變。
從善如流的哄着他,“我不跟他好,我跟你最好。”
楚玄得寸進尺,“你也不能離開我。”
聞言,花朝心底一片柔軟,可胸口的悶痛愈發強烈,她緩了一會才說:“我不走……”
花朝還有很多話想跟他說,但是她已經沒什麽力氣了,依靠着身後的門板才勉強支撐自己的身體,“楚玄,我想吃石榴,你給我摘幾個好不好?”
她想要的東西,他一定會送到她手上,“那你等我,我一會兒就回來。”
青年的身影遠去,花朝的身子像卸了力的紙片一樣坐到地上,猛烈的咳嗽,吐了好多血。她迷迷糊糊地看着他們的院子,他們兩個人的家,有些不舍。
去年剛剛種下的菊花開的很美,可惜再也看不見了。楚玄,他會怪她不辭而別嗎?
随後,有個人影打開院門走了進來,徑直來到她身邊。
她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說:“我知道你在騙我,但這是我欠你的。”
柳玉看着花朝閉上眼睛,仿佛她只是睡着了。一聲嘆息,将人抱起,打開傳送陣離開了這個地方。
身後事,花朝一概不知。
後來,柳玉帶着剛死去沒多久的屍首回到昭陽都城,在空蕩蕩的大殿上獻給國主。
坐在大殿上的國主已不是曾經那般意氣風發的模樣,他形容枯槁,身體幹枯的像風燭殘年的朽木,顫顫巍巍的雙手掏出匕首剖開了花朝的胸膛。
幹枯的手指捧起鮮紅的心髒,狼吞虎咽的啃食,崩落的血液濺到她蒼白的臉上,流下一滴血淚。
都城中爆發了一場瘟疫,觸及到的人全部異化成妖,昭陽國主成為群妖之王,靠着從神女心髒中奪來的靈力,壯大妖都,聯合妖界攻打東霂。
而海岸邊一個不知名的半島上,一只黑狼瘋狂的奔跑着,哪怕爪子磨出了血,也不會再有人替他心疼。
後來,妖界大敗,昭陽都城也陷落,被整個封入靜湖。柳玉失蹤,國主逃跑,幸存的百姓被靜湖水同化為水妖,待在水底靜靜度過百年時光。
許多年後,楚玄終于找到花朝,她的屍首被埋在一座山上,他在這裏建了一座廟,将她的骨灰融進神像之中,日夜供奉。
他相信,她一定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