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咖啡
臨近中午,範正下樓去給孩子們做午飯。
謝從心與第三小隊衆人坐在辦公室裏,無人開口,落針可聞,只有謝從心指尖輕輕點在桌上,發出規律的輕微響聲,是他思考時慣有的小動作。
長達兩分鐘的沉默後,彭禾首先耐不住了,搓了搓手道:“所以咱們要不要去啊?”
去與不去先另說,程殷商問:“重城真的會淹沒嗎?”
“會,”謝從心答道,“而且很快就會。”
早在三峽項目成立之初就有不少人提出反對,壩體攔截江水,對長江的生态環境影響太大,一旦壩體崩壞或內部發生無法搶修的故障,将會對上下游城市造成難以預估的威脅,淹一個重城還算不上最嚴重的結果。
周安道:“那還有什麽好說的,只能去了。”
似乎他們總是能夠輕易做下一些決定,謝從心眯着眼道:“我建議不去,太危險了。”
周安反問道:“難道放着不管嗎?重城可還有一百五十萬活人。”
謝從心蹙眉仰頭,看着天花板上結了蛛網的風扇未語。
這不是謝一鳴和沈雯等十幾名名學生的事情,而是直接關系着上下游數以千萬的幸存者,果決如他,此刻也不免猶豫。
見他不說話,周安看向裴澤,“隊長?”
裴澤視線掃過沉默的謝從心,出乎意料沒有表态,從椅子上起身,淡淡道:“先吃飯吧。”
小學雖然小,卻有一個臨時食堂,建在教學樓背面,環境不怎麽樣,地上薄薄一層油,有點粘鞋底。
裴澤等人進去時,二十幾個小朋友排着隊,端着各自的碗,正挨個去範正面前的大鍋裏領面條。
三鬥坪的供電全都來自三峽水電站,幸而斷了電沒斷瓦斯,煤氣竈還能使用。
自來水不能入口,面條也只能用桶裝水煮,劉超見他們下來,從抽屜裏又拿了幾副碗筷出來,“喏,給你們也煮了,坐吧。”
依舊是白水煮面配罐頭,但對于吃了一個禮拜面包餅幹的孩子們來說已經堪比聖誕夜從天而降的精美禮物,歡呼着落座,唯有謝從心,興致缺缺。
彭禾和程殷商已經成功與孩子們打成一團,聽他們七嘴八舌講着範正是如何英勇地把所有人從家裏搶救出來,彭禾唏噓不已,對範正的稱呼已然升級成了“範哥”,弄得範正臉色尴尬,只能繃着臉叫孩子們快點吃。
氣氛一時和諧一片,一旁謝從心卻眯着眼,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什麽。
他吃飯時似乎總是這樣的狀态,也許是因為要思考的事情太多,連這一點時間也要争分奪秒,又也許是面條實在太難吃,難吃到他不得不放空自己才能勉強下咽。
昨天也好今天也好,他都沒怎麽吃東西,裴澤将午餐肉罐頭推到他面前,謝從心回神擡頭,裴澤漠聲道:“習慣就好了。”
謝從心扯了扯嘴角:“謝謝。”
其實這種程度的關心并不能讓他愉快一點,一切罐頭食品本都不在他的食譜上,但最後他還是吃完了這一碗面。
裴澤說的沒有錯,他必須習慣這些。
飯後孩子們去教室裏午睡,範正準備出門,去找食物和水。
他帶上了裴澤等人給的槍,彭禾與程殷商主動要求跟去,說是幫着多扛點東西回來。
剩下三人又坐回了辦公室裏,謝從心捧着電腦看資料,身旁的紙杯裏是用瓦斯爐燒來的熱水沖的速溶咖啡。
周安奇道:“哪裏來的咖啡?”
“超市裏拿的,”謝從心攪着小勺子,“兩位怎麽不跟他們一起去?”
他要看資料,而裴澤和周安人高馬大,門神一樣,往辦公室裏一站天都黑了一半,說句實話,怪礙眼的。
周安像是沒察覺到他語氣裏的嫌棄,半坐在桌上,伸着兩條長腿,笑道:“隊長會議,謝院士要參加嗎?”
謝從心眼皮都沒擡,“如果是要不要去發電站這件事,我勢必不會與各位持統一意見,沒什麽好說的。”
周安道:“我們也還沒有決定到底怎麽辦,謝院士不用這麽排斥吧?”
謝從心比了一個打住的手勢,微笑道:“兩位請說,我聽着。”
速溶咖啡的味道不算好,喝下去舌苔發酸,但身體補充到了久違的咖啡|因還是讓他心情惬意了一些,此刻便也多了點耐心,看着裴澤與周安,等這兩人把話說完。
周安轉向裴澤道:“要麽我和你去,彭彭殷商留下保護謝院士?”
裴澤未置可否,周安的提議他也考慮過。彭禾和程殷商年紀輕,四個人裏如果有人要留下,無疑會是他們,這樣萬一他和周安出事,至少彭禾和程殷商還能送謝從心回京。
但這個方法也充滿了不确定性,他和周安兩個人能不能應付大壩內的喪屍不說,只靠彭禾和程殷商恐怕難以保護謝從心。
那是他們的任務,無論如何,任務都不能失敗。
“周副隊這是怕有去無回?”辦公桌後謝從心涼涼道,“既然如此,為什麽堅持要去?你們的任務是送我回京,何必在這種地方賭命。”
周安蹙眉道:“我以為道理不用我說,謝院士應該明白。”
“當然,”謝從心點了點頭,“我也以為我明白的道理不會比周副隊少。”
他像是生來就點滿了潑人冷水的天賦。在重城大學面對那些學生時的冷漠還可以理解為分析情況後的合理抉擇,但一而再再而三,此刻說出這種話,無異于冷眼旁觀衆生生死的殘酷。
周安已經隐約有些不快,強壓着語氣,“既然明白,這件事還有猶豫的餘地嗎?”
“看來周副隊并沒有把我的話放在心上。”謝從心交疊着雙腿,微笑道,“敵暗我明,周副隊是低估了對方的能力,還是對自己的隊員太過自信?憑什麽認為,只靠程殷商與彭禾兩個人,足以保護我抵京?”
嘲諷的語氣太過明顯,周安終于克制不住,“我們當兵的左右不過一條命,比不得重城百萬幸存者,更比不得謝院士肩扛拯救全人類的重任。”
他無疑是在諷刺謝從心趾高氣昂的态度,而謝從心卻一點頭,“周副隊明白就好,你們整個隊伍的命加在一起,都不會有我重要。”
“……”
輕賤衆生的一句話徹底點燃引線,周安冷笑了一聲,“謝院士放心吧,就算我們回不來,彭彭和殷商也一定把你安全送回首都,你……”
“周安。”裴澤出聲打斷了他。
“……”
周安驟然停下,在裴澤過于平靜的目光中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态。
他安靜了兩秒,從桌子上下來,對謝從心笑了笑,笑容有些不可言說的狼狽,“抱歉謝院士,我沒有其他意思。”
謝從心依舊從容不迫八風不動地微笑着,像是完全沒有被他影響,周安深吸了一口氣,對裴澤道:“我去趟洗手間。”
裴澤看着他的背影,而謝從心看着裴澤的側臉。
他站在靠近窗的位置,上身只穿着件黑色短袖,貼在肌肉勻稱的身體上。偏硬的短發已經有點長,半蓋着額頭,如果抓一抓,把整張臉露出來,将來退伍了必然不會淪落到靠開鎖技能為生。
周安會喜歡裴澤其實很好理解,裴澤有顏有能力還挺有個性,放在圈子裏能吃死多少0,完全可以誇一句天菜。
周安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裴澤察覺到謝從心的視線,回過頭來與他目光對了個正着。
謝從心絲毫沒有尴尬,對他不帶諷意卻也沒什麽笑意地微微一笑,令裴澤想起了重城浴室中那一次,謝從心也是這樣的目光和笑容。
從容不迫的欣賞,近乎直白的打量,仿佛他的欣賞和打量是一種恩賜,你沒有理由不去接受。
而後他先一步收回目光,低頭喝咖啡去了。
白而長的手指哪怕端着的是毫無美感可言的一次性紙杯,也被他喝出了奇妙的優雅感。
裴澤平靜看着他,他似乎永遠是這樣的冷靜銳利,對一切提出質疑,對一切深思熟慮,對一切胸有成竹,性格鮮明得獨樹一幟,高傲冷漠,銳不可當。哪怕周安占全了道理,也無法在與他的交鋒中獲得一星半點的勝利。
他看起來有些自私,卻又在細微之處又流露出一點意義不明的施舍,以至于你難以看透他所表露出來的,究竟是不是他的真心。
這樣的謝從心,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其實并不需要多說什麽,謝從心遠比所有人都明白大義。
他看了太久,謝從心再次擡起頭來,“看我做什麽?不去看看周副隊?”
裴澤對他微一點頭,轉身出門。
身後謝從心仰頭,整個人放松靠在後傾的軟布椅背上,視線彌散于午後室內溫暖的柔光中。
半晌後他牽起唇角,諷刺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