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三峽
謝從心檢查了電腦裏頭的文件,确認沒有損壞後,擡頭看向程殷商,手指點了點桌面。
他向來說話算話,談判時的條件也并非說說而已。
“嗯?”程殷商不明所以。
裴澤道:“槍。”
程殷商反應過來,同裴澤小聲确認:“真的要給他們嗎?”
倒不是舍不得,只是槍不比其他東西,多少有點危險性。
裴澤點頭:“水和食物,都留下一箱。”
程殷商這才從口袋裏拿出那把54放在桌上,範正也很幹脆,将95步|槍還給了裴澤。
謝從心關機,電腦裝回包裏,對範正道:“自來水不能喝,會增加感染率。”
範正沒有追問理由,只點了點頭,夏玲玲問:“你們要走了嗎?”
謝從心沒理她,提着電腦包起身,朝辦公室門外走,小姑娘追在他身後又問:“你們要去哪裏啊?”
謝從心蹙眉,這世界上他不耐煩應付的生物有兩種,一種叫蘇玉執,一種叫嚴謹,兩種加在一起,叫小孩。
身後程殷商接過話來:“我們要回首都。”
“哇!”夏玲玲誇張喊道,“我還沒去過首都呢!”
小孩子大多對首都豔紅的天|安|門與萬裏綿延的長城有美好憧憬,她蹦蹦跳跳送衆人出門,見程殷商脾氣好,便牽着他的衣角,“叔叔,要是以後我去首都玩,可以去找你們嗎?”
京城地大人多,上哪去找?程殷商卻笑道:“好啊,我在那裏等你。”
這樣的約定放在從前也不過是大人的随口一說,更不用說現在此刻,活過今天不知明天。程殷商帶着一群孩子走在後頭,謝從心走在最前,下樓梯時範正問裴澤:“你們真的是軍人?”
“是。”
“怎麽會來三鬥坪?”
“路過。”
他向來話少,也不打算與範正多說,哪怕就現在看來,範正算是個正直的好人。
亂世之中自保已是困難,範正甚至不是老師,不過是學校裏的保安,卻在病毒爆發後冒着危險去找學生,将他們帶回學校照顧。
二十幾個人每天消耗的口糧不容小觑,每天光是食物就是巨大的難題。
伸縮門外,周安正靠在車旁抽煙,駕駛室裏的彭禾先看到了他們,推門下車,遠遠揮手:“隊長!”
範正用鑰匙開了伸縮門的鎖,推開,同劉超出來搬東西。
程殷商大致說了情況,周安滅掉煙頭,客客氣氣同範正打了招呼。彭禾看到後面那群高高矮矮的蘿蔔頭們來了興致,蹲過去逗弄,夏玲玲膽子最大,同彭禾大眼瞪小眼,“叔叔,你好胖哦。”
彭禾氣倒:“呸呸呸,叫哥哥!你懂什麽,哥哥這叫強壯!”
他伸手捏夏玲玲圓圓的臉,弄得夏玲玲咯咯咯笑個不停。
開了後備箱,裴澤整合出一整箱能直接吃的罐頭幹糧,還有些小零食,甜的鹹的,都一起搬下車,又把最後幾個蘋果也放了進去。
範正沉默看着他的動作,表情陰沉,不知在想什麽,劉超在一旁扯了扯他的衣袖,小聲道:“範叔,他們好像挺厲害的,東西這麽多。”
關鍵是太大方了,這些食物在現下有多寶貴不需要多說,裴澤卻說給就給了。範正摸着口袋裏那把54,眼底閃過猶豫,劉超有些焦急,道:“昨天雨那麽大,水位肯定又漲了!”
範正還是沒有說話,謝從心恰好路過他們身後,聞言腳步一頓,什麽水位?
東西都搬下車,後備箱空了一個角。
彭禾逗了會小孩,過來一看,道:“要不咱們去超市看看?給他們再拿點東西出來。”
“超市裏已經沒東西了,”劉超撇了撇嘴角,“就一個超市,第一天就被搶空了。”
他雖然才十三歲,但因為成長環境,看起來頗有幾分少年老成。見範正一直不開口,他揚着下巴,有些傲氣地問:“你們都是軍人?”
“是啊,”彭禾也不過是個十九歲的大孩子,笑着去勾他肩膀,“國安部特殊部隊,怎麽樣?哥哥們是不是很帥?”
劉超嫌棄地躲開他,“有事跟你們說,你們既然是軍人,就想想辦法吧。”
周安脾氣好,也不計較小孩子的态度,溫和問道:“什麽事?”
劉超又看向範正,扯他的袖子,“範叔,說啊!”
所有人都看了過來,夏玲玲也斂了笑容,輕輕拉住旁邊比她大的孩子的衣角。
顯然并不是什麽好事,謝從心道:“不想說就不要說,我們也不想聽。”
說是這樣說,他卻站在原地沒有走,在劉超的瞪眼中漫不經心勾着嘴角。
範正沉默三秒,終是嘆了一口氣,緩緩開口:“是三峽的事……”
衆人又回了學校,範正讓劉超帶着孩子們把吃的送去食堂,自己則帶着裴澤等人回辦公室。
“我以前在發電站工作,後來車禍,腿受了點傷,才退休來這裏做了保安。”他拿出一次性紙杯,從飲水機裏給衆人接了水。
謝從心看到地上的空水桶,“你們一直喝桶裝水?”
範正道:“嗯,孩子們年紀小,喝自來水怕壞腸胃,隔壁就有水站,搬過來不麻煩。”
難怪都沒有被感染,也虧他考慮得如此周到,周安問:“沒想過帶他們離開學校嗎?”
範正道:“當然想過。鎮上還活着的早就逃出去了,去宜|昌重城的都有。我也想過帶他們出去避難,但是二十幾個人,不是說走能走的。”
交通工具是最容易解決的,找輛中巴就行,問題是路上怎麽辦?
喪屍游蕩,路況不熟,食物短缺,随便哪一項就能要了命,只有他自己也就算了,怎麽能讓孩子們去冒險?
裴澤道:“重城渝中區已經被軍隊接管,很安全,如果要走,可以去那裏。”
他難得說這麽長的句子,範正目光中露出一點感激,點頭:“我知道了。”
謝從心依舊坐在轉椅上,右手指尖敲着桌面,“說三峽的事情吧,是什麽情況?”
範正嘆了一口氣,道:“水庫裏的水位太高了。”
謝從心挑眉,示意他繼續說。
範正只當他們是外行人,解釋道:“你們也看到了,鎮上沒電。發電廠裏的水輪機停了。”
彭禾全程處于懵逼狀态:“啊?什麽發電廠?”
謝從心看他一眼,目光中“多讀點書吧”的嫌棄意味明顯到晃眼,“三峽電站是全球最大的水利發電站,西電東送,提供長江沿岸城市60%以上的供電。”
彭禾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不敢再問“西電東送”又是什麽。他初中畢業就辍學入了伍,讀書時也沒用過功,說一句四肢發達頭腦簡單不過分。好在其他幾人總算比他有常識,程殷商道:“但是我們剛從重城過來,那裏有電啊。”
範正道:“上游城市大多有火力發電廠,不完全靠三峽供電。”
三峽的主要供電範圍是長江下游的華中華南地區,上游城市占比不到10%,謝從心問:“水輪機為什麽會停?”
範正搖了搖頭,沉重道:“我不知道。現在出水閘門關了,水流被攔截,水庫裏面水位越積越高,已經過了安全線,必須想辦法打開水輪機抽水,否則水位超過180,上游那些城市就沒了。”
長江流量如此之大,被三峽大壩半道截下,江水全部蓄積在上游,河道泛濫在所難免,謝從心道:“三峽防洪庫容有200億立方,汛限水位應該是150左右,現在多少了?”
汛限水位,即水庫汛期允許蓄水的水位,也就是安全水位的上限。他的措辭太過專業,範正一頓,“标準汛限水位是145,平時都維持在110-120之間,現在應該已經超過170。”
謝從心斂去笑容,點了點頭,表情也有些嚴肅起來,“确實危險了,庫尾剃度,再不洩閘,重城首當其沖。”
庫尾梯度,當年反對三峽工程的老教授提出的理論,說的是三峽水面并非平如鏡面,而是存在水力梯度。簡單解釋,即水庫裏的水位是175時,上游重城朝天門的水位已經超過200。
因而水庫水位超過175,重城洪水,超過180,則重城淹沒,更不用說更上游的川省等地。
這麽專業的術語,外行人不可能知道,範正凝視着謝從心的臉,“……你到底是什麽人?”
“恰好知道一點的普通人。”謝從心沒什麽表情,微眯着那雙好看的眼睛,像在思考什麽。
他對水利地理兩項說不上多了解,但國科院裏的項目大多互相交錯,地理組的生物組的,不會毫無相幹。
當年三峽計劃建立之初,水庫對長江沿岸的生态影響評估報告就是蘇時青做的,當作案例同他講過。
他回憶着那份報告的內容,“所以你是希望我們去水電站,幫你打開水輪機?”
“不是幫我,”範正沉聲道,“是幫長江沿岸的所有人。只要能打開水輪機,上游不會有洪水,下游十幾個城市都能恢複供電。”
“說得容易,”謝從心發出一聲短暫的鼻音,“壩體內部空間狹窄,人口密集,情況難以預料,我們只有五個人,進得去不一定出得來。”
他當然明白這一點,所以才會在要不要告訴他們這件事上猶豫,範正嘆息道:“但總有人要去做。”
确實,這不是送不送學生去市區那樣擁有餘地的問題。
重城幸存下來的力量斷然再經不起一場洪水,尤其渝中區,正處兩江交彙之處,一旦洪澇,民衆勢必只能舍棄渝中遷徙,中途會發生多少死傷無法想象。
不僅如此,停電放在平時最多是生活不便,然而此刻恢複供電可以提高華中華南地區多少生存率不言而喻,保存食物,夜晚照明,通訊聯絡,無論哪一項都離不開電力。
謝從心擡眼看向裴澤,裴澤也正看着他,深色的瞳孔裏依舊平靜沉穩,一如在重城大學中與學生們對峙之時。
明明面無表情,卻又把答案寫在了臉上,真的是很沒意思的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