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六章
向西到了寶雞,經過打聽才知道從南京運出的第三批西遷文物因為日機轟炸加上潼關告急,正在繼續西遷去漢中的路上,于是他們又跟着去了漢中,躲在那些手無縛雞之力卻眼神堅定的文化人之後,悄悄消滅一些猛虎野豬,讓他們路途順遂。文物在漢中文廟和褒城祠堂存放了沒多久,日機又陰魂不散地來了,文物再一次面臨轉運,據聞要送到成都,然後是峨眉縣。
張嘉聞看了眼楊舟輕,“青城山下白素貞,峨眉山可該有條小青?”
楊舟輕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我看你還是回你的龍虎山去吧,免得和我們這些爬蟲同行,壞了你的體面。”
“不過是個玩笑,小題大做。”張嘉聞看了看天,“他們最好盡快,我感覺日本人快來了。”
果然僅僅數日之後,便有大批的國民政府軍前來搶運國寶,山路上只見大卡車絡繹不絕。他們跟着車隊,一起翻越白雪皚皚的秦嶺,中間張嘉聞出面,阻擾了想發怒的山神;後來又遭遇了奔騰不息的岷江、金沙江,政府大概真的也不富裕,只能征調竹筏載運卡車,楊舟輕悄無聲息地躍入江中,釋放出龍息,震懾得水族不敢出沒,整個江面風平浪靜。
當然,最重要的工作還是得靠這些學歷史考古的書生、奉命而來的軍人還有征調的民夫,翻山越嶺、跋山涉水、肩扛手提,最終将文物一件不少地運抵峨眉縣的大佛寺和武廟。
“我出來的時間夠長了。”楊舟輕與張嘉聞坐在武侯祠裏,“就算有龜丞相幫我操持着,擅離職守總歸不好。”
張嘉聞正恭恭敬敬地祭祀武侯,随着抗戰的爆發,先前便香火不絕的武侯祠更是擺滿了貢品和鮮花,大家都希望武侯能護佑中華、光複漢土。
“你我雖生的夠早了,可還是未能與武侯生在同一時代,屬實可惜。”張嘉聞并未直接回答他,“我幼時讀三國志時就在想,若是武侯北伐成功、光複漢室,又會是個什麽景況?幽雲十六州還會在胡虜之手麽?後來到了明朝,我又讀了三國演義,忽然就明白了一個道理。”
“什麽?”楊舟輕好奇。
張嘉聞緩緩道:“知其不可而為之,雖敗猶榮,雖死猶生。我雖不能随意幹涉凡塵中事,但我願意為了這樣的英雄超度往生。”
他們離開武侯祠,就看見一隊隊穿着軍裝的年輕人頭也不回地向着城外走去,身後是悲痛欲絕、卻眼神堅毅的爹娘。他們穿着單薄破舊的衣衫,腳踩自己編織的草鞋,背着老舊的步、槍,有些人甚至手持大刀長矛。
他們由生長的天府之國出發,向東去,向北去,向有敵人的地方去。
然後絕大多數再也不能回來。
張嘉聞靜靜地看着他們,“多麽矛盾,他們大半面上都是沉沉死氣,随時都會殒命,可他們又是那麽生氣勃勃。”
Advertisement
“我從前讀西洋詩,讀到過一句詩,裏面用了一個詞叫做熱烈的死亡。”楊舟輕起身,“只不過西洋人動辄為了情愛或是尊嚴等奇奇怪怪的原因決鬥,置父母所賜生命于不顧,談何大義?像川軍将士這般舍生忘死、馬革裹屍,才能稱得上一句壯烈。”
“你如今聽起來已經非常像是一個凡人了,”張嘉聞先笑,随即正色道,“你還記得周湘君還有何霖麽?他們背後的人若是抓不到,遲早會成為禍患,我去處置一番,你先回南京,日後我自會聯系你。”
“至于西流灣這處宅子,就留給你随意處置。”
楊舟輕也不意外,學着江湖人一般拱了拱手,“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你我有緣再會!”
張嘉聞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再會。”
從四川飛回南京,也不過半日功夫,楊舟輕先回了金川河,頂着龜丞相怨念的眼神将先前積攢的一些瑣事處理幹淨,再四處巡視了一番。
亂世之中,小小的金川河卻是欣欣向榮,之前和張嘉聞一起投入的魚苗都已經長得很大,又有一只成了精的河蚌、三只螃蟹精前來投靠,他的龍宮倒也算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了。
他仍是白日在金川河辦公,晚上去西流灣就寝。剛打開西流灣的大門,驚訝地發覺竟然還塞了十幾張傳單,竟然還有一封信。那傳單是日軍的,無非是東亞共榮這類的鬼話,而那封信就很有意思了。汪精衛的政府似乎給所有曾經在國民政府任職過的人都寄來一封信件,懇請重新回到政府維持社會穩定。
楊舟輕輕蔑地将那信函撕了,舒舒服服地泡了一個熱水澡,随即開始整理屋子。既然張嘉聞說了這房子任由他處置,他自然也不會客氣,第一步便是将張嘉聞的寝室據為己有,在西流灣居住了十五年,張嘉聞也沒有留下多少個人物品,不過花了半小時,楊舟輕便将自己房間和張嘉聞房間的東西掉了個個,又将張嘉聞的書房鎖上。
全都收拾完,楊舟輕到院子裏的藤椅上坐下,給自己泡了壺茶,擡眼看着星河流雲,看得眼睛都酸痛了,也沒看出什麽吉兇,也只能怪自己學藝不精。
生來就是神獸,楊舟輕幾乎就是靠着神力與蠻力,從來不懂什麽道法與修煉,故而張嘉聞所說扶乩、占星、蔔卦他一概不懂,也想象不到從肉骨凡胎修煉成仙需要經過多少磨練,想想他九歲繼任天師,小小的一個孩子,在旁人都還在開蒙的時候,他是如何苦修、忍着饑餓辟谷,如何學習畫符、煉丹,如何登壇論道、着述撰經,如何首創雷法、斬妖降魔,又是如何在天地靈氣稀疏的情況下羽化登仙。
他又将《漢天師世家卷》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發現裏面提及“虛靖五歲不語,語則吟靜于池中,坐在蓮花之上。既襲爵位,則修正不娶。以童真入道,是為仙胎示爾。”
他又想了想,實在沒有辦法将自己認識的老謀深算的張嘉聞和神童天師對上號,忍不住笑出聲來。
笑着笑着,楊舟輕便笑不出來了,翛然子就該飄忽不定、仙游天涯,對張嘉聞這般的仙人而言,留在一個城市十餘年已足夠久,自己對于他而言,很快就會像是沈陽的黃天朗、柳夢梅一般,成為一個悠遠的回憶,用得上的熟人。
好不甘心啊。
第七卷:雲從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