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一章
南京僞政府成立時,楊舟輕正好在書齋中習字,将“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這一句詩用狂草抄了若幹遍。
他突然就理解了張嘉聞為什麽要習瘦金體,用這樣的方式去憑吊德不配位的故人,正如他也在同樣為那個肉、體仍在、精神卻已死的英雄獻上挽歌。
他費了不少氣力,将西流灣這棟房子隐藏起來,躲過了日軍的多次搜查。每日除去到金川河報道,盡一個龍王的本分,大多數時間都在家中讀書習字。
他最近最愛讀的是張嘉聞當年寫的詩詞,興許仍是凡人的少年天師性子活潑許多,竟然還寫了兩百多首,其間有些頗像是流水賬日記。
比如“阿爾多淫上帝嗔,罰為狐獸尾随身……雷火不知何處用,犬牙同此作教親。冤魔眷屬狐貍肖,變化妖容惑幾人”,一看就是他用雷法劈死了個美色惑人的狐貍精。
“北海鼎爐分造化,南溟宮殿合天倪。虛無只就還丹力,恍惚身身成妙道齊。”沒事就煉丹,自覺丹藥煉得好,光金丹詩就寫了四十八首。
“懶共塵勞,汨汨争奔走。愛殺高眠消白晝。一任他家,玉兔金烏走。”實在不知道做什麽,在家睡了一天,也說得如此清新脫俗。
“此君故人好,入夜聽秋聲。”原來他也會有思念的故人啊,只是他的故人不知是否已經化作一地塵土。
楊舟輕不知渾渾噩噩地過了多久,忽聞頭頂雷聲大作,定睛一看,竟然是父神召喚,趕忙收拾了儀表,乘雲而去。
在半空中碰見了同樣駐守南京的幾個兄長,幾人對視了一眼,紛紛向鄱陽湖飛去。
四渎龍神掌管長江、黃河、淮河、濟水四大河流及其支流,對九州之內江河湖海均有一定影響力和處置權,可以這麽說,海水歸四海龍王,淡水歸四渎龍神。
家大業大,自然子孫衆多,幸好四渎龍神已有五百年未有新的子嗣降生,否則新的龍子連個像樣的小溪小潭都沒了。
數百個龍子龍孫排了好幾排默默跪下,楊舟輕身旁的是雪窦山三隐潭龍王,後者所居之處山清水秀,又有佛教名剎,整個人都頗為佛性,從來不問世事。哪怕上首的父神臉色陰郁,他也偷偷打着哈欠。
“就在剛才,為了阻攔東瀛人進攻,如今凡人的這個朝廷竟然組織大量人力,挖開了黃河的花園口大壩。”龍神高高在上,嘴角帶着些許譏诮,“我沒記錯的話,好像南宋時期,為了抵抗女真人,他們就已經這麽幹過一次,最後讓黃河從泗水和濟水入黃海,而非渤海。”
一聽到這個宋字,楊舟輕又難以自抑地想到了張嘉聞,出了這麽大的事,他應該已經在去花園口的路上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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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河周遭的龍王們聽得認真,長江這一線的龍王們則是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樣子,心中默默盤算着難得兄弟們到得齊,待正事談完了,要不要一起痛飲幾杯。
黃河各個支流的龍王則有些惶恐,最終還是汾河龍王率先開口,“父神,突然決堤加上黃河改道,對各水系皆有影響,請問是置之不理還是……”
四渎龍神淡淡道:“這些事還需要我們教你?這些凡人不懂規矩,逆天而行,那咱們就來教教他們規矩。”
“正巧兒子有個寵妾是條千年白蛇,兒子和他生了頭蛟,修煉了五六百年也沒法化作龍形。”最為好色的黑河龍王搓了搓手,“黃河改道,大水橫沖直撞,正好也沒那些山啊橋啊阻隔,或許直接入海比躍龍門容易些。”
“正是,躍龍門簡直就像是自古華山一條道,要吃多少苦才能成?兒子也有一愛子是螭吻,若是也能跟着這個東風入海,豈不是省去許多麻煩?”渭河龍王也笑得開懷。
楊舟輕簡直驚呆了,他知道龍性本淫,會和各種各樣的東西交、配生子,這些血統不純的龍種并無神格,只比普通妖物高上一些而已。可他一直以為都是坊間傳聞,沒有想到自己的這些兄長們也各個風流成性。
“可是,如果諸位兄弟、各位賢侄全部直接入海,這洪水豈不是越來越大?”泾河龍王輩分低一些,雖然沒有魏征夢中斬龍王這般離奇,但他爹确實是犯了天條在斬龍臺上被剮了的,故而向來謹小慎微。
渭河龍王打斷這個同胞兄長留下的侄兒,“天條只會因為我們胡亂降雨,肆意殺生而懲治我們。可如今是凡人擅自讓大河改道,是凡人罔顧其他凡人的性命,難道還讓我們這些龍族去顧惜他們嗎?賢侄若是膽小,大可不參與。”
泾河龍王本就是客氣客氣,便不再說話。
楊舟輕腦袋一蒙,瞬間就想起了當年和張嘉聞看到的那場大水災,有多少人流離失所,又有多少人、妻離子散;他也想起了那條惡蛟,為了自己的成龍之路,絲毫不把凡人的身家性命放在心上。
如果他只是敖青,是長江支流一條小河的龍王,興許他也會為了子侄們難得的機緣沾沾自喜,對凡人的死活漠不關心,可他已經做了十餘年的楊舟輕。
吃着劉媽的飯,接受着街坊鄰居們的投喂、師長們的教誨以及每一個陌生人的好意,這樣的一個楊舟輕如何能對凡人的苦難視而不見?
可是自己現在不能開口,位卑言輕,這些大江大河的龍王們根本不會理會自己這麽一個小弟弟說的話。
如何能盡綿薄之力,還是要從長計議。
楊舟輕略一思量,便也擺出一副厭倦無奈的樣子坐着,一擡頭,卻發覺秦淮河龍王略帶警示地盯着自己。
楊舟輕無辜一笑。
終于四渎龍神倦了,擺了擺手,讓這群不省心的兒子們退下,衆位龍王才喜氣洋洋地揮手作別。
“我說諸位要不要聚一聚,”秦淮龍王倜傥依舊,“一塊到我的秦淮河去樂樂?”
衆位兄弟紛紛應承,楊舟輕抿了抿唇,對上秦淮龍王的目光,“敢不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