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四章
凄風苦雨的南京,沒人注意到有個年輕人釣了一條魚。
那年輕人身形瘦削、一襲長衫,正是本該在重慶的張嘉聞。
他抱着這條青色的龍魚,敏感地感覺到這條魚竟然在落淚,頭頂上這塊小小的天空,雨下得更大了。
他們回到了西流灣,楊舟輕這才從他手中跳下來,化成人形。
張嘉聞看着他通紅的眼眶,伸手把他攬到懷裏,低聲道:“是阿如麽?”
楊舟輕點了點頭,喑啞道:“你為什麽不勸她?你告訴她她留下會死,她是不是就會上船走了?”
張嘉聞擡頭看着天花板,“誰說我沒有勸?”
他想起登船前兩日,他将阿如叫到房間,看着這個滿臉倔強的女孩子。
“你如果要為國效力,哪裏都可以,未必要是南京。南京守衛戰必輸,你何不保留有用之軀以待将來?”
“南京城還有那麽多将士,他們有中央軍、有川軍、有桂軍,難道他們不知道這個道理,難道他們沒有父母家人?可他們沒有退,為何我要退?”
“馬上南京淪陷,勢将會有傀儡政權,你不是地下黨,留在這裏,要麽同流合污,要麽做個淪陷區的良民。日軍步步緊逼,全國處處都會是戰場,多一個護士,就可能多救一個人。你何必一時意氣?”
不論怎麽勸,阿如都倔強地不肯放棄,直到張嘉聞淡淡地掃了她一眼,“楊舟輕與你不同,他能自保。何況就算你留下來,你和他也毫無可能,他對你無意。我坦白告訴你,我觀你面相,若随你留下,九死一生。”
“可是……可是我們都沒有走,不試一試又怎麽會知道?”阿如臉頰微紅,“我又不是純然為了他留下,雖然我只是個女傭的女兒,他在先生的教導下上了國立中央大學,可我們的靈魂是平等的!九死一生,還有一線生機,我會小心的,先生不必再勸,也請阿娘保重!”
“當時我有些疲憊,覺得這工作是做不通了,她執意要為了将士們還有你留下,又有大義,又有私情。”張嘉聞看着楊舟輕的發旋,“我應該再堅持一點的。”
楊舟輕趴在他的大腿上,“其實我先前連她什麽樣子都記不清楚,你确實應該早些告訴我,我直接回絕了她,出于難堪,她都不會留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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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嘉聞伸手撫上他的頭發,“她很堅持,只要你單身,我想她就不會放棄。”
“女孩子真是莫名其妙,她喜歡我什麽呢?我們分明連話也沒有說過幾句。你知道麽,她是在西流灣附近被日本人發現的,很有可能她是不放心,想回來找我。”楊舟輕把臉埋在他懷裏,“凡人真的太傻了,太傻了。”
“是啊,那些明知會死,還奮勇殺敵的軍人不傻麽?那些信了日本人的鬼話,放下武器的潰兵不傻麽?那些現在還覺得中國有救,還在奔走呼號、還在捐錢捐物、還在用血肉之軀擋槍口的中國人不傻麽?”
楊舟輕從他懷裏擡頭看他,“我終于知道你為什麽不喜歡在一個城市停留太久了,凡人生命有限,他們的喜怒哀樂讓你沉迷,可他們的生老病死又讓你害怕。”
張嘉聞沒有否認,又聽楊舟輕道:“你為阿如還有咱們那些死去的街坊鄰居超度吧,有你念力加持,興許來世他們能投個好的年景,托個好的人家。”
張嘉聞應了,極其正式地走到院中,進行了一場冗長的超度儀式,楊舟輕頗為驚異地發現,平常冷冷淡淡的張嘉聞竟然清清楚楚地記得每一個人的名字。
原來他們都已經不在了啊。
晚間他們都未用膳,早早地回各自房裏歇息,楊舟輕躺在床上,一會想着張嘉聞為何回來,一會想着這人間地獄何時結束,外頭的雨一直下個不停,讓他幾乎難以入睡。
他翻身時突然發現枕邊整整齊齊地放着一本書,也不知張嘉聞什麽時候放到他身邊的,定睛一看竟然是《水浒傳》,因為對落草為寇沒啥興趣,四大名着他只有這本沒有讀過,
身在南京,怎麽都應該看紅樓不是?于是失眠的楊舟輕翻開了這本書,才看了第一回 便坐不住了,興沖沖地奔到了張嘉聞房間。
張嘉聞正臨窗飲茶,見他拿着水浒傳,眼中又嗔又怒又有幾分喜色,不由得心中一軟,似笑非笑地看他。
楊舟輕卻是個俏皮的,拿着水浒便念起來,“這代祖師號曰虛靖天師,性好清高,倦于迎送,自向龍虎山頂,結一茅庵,修真養性……”
“這代祖師雖在山頂,其實道行非常,能駕霧興雲,蹤跡不定……”
“但見那一個道童,倒騎着一頭黃牛,橫吹着一管鐵笛,轉出山凹來……明眸皓齒,飄飄并不染塵埃;綠鬓朱顏,耿耿全然無俗态……”
張嘉聞給他也倒了一杯茶,“怕你口幹。”
“這個虛靖先生,是你吧?”楊舟輕挑眉。
張嘉聞示意他坐下,“鄉野小說也可當真?別的不說,虛靖先生是徽宗賜給三十代天師張繼先的封號,他又如何因範文正公的保舉去為仁宗祈禳?”
楊舟輕聽他一說确實有理,但又茫然道:“可我覺得此人寫的,明眸皓齒、綠鬓朱顏,很像是你啊。別說所有天師都是這般,上次見到張鶴琴就比你差遠了。”
“而且……你練過瘦金體,你對靖康之恥特別敏感,我覺得這小說或許有錯,但你很有可能就是那個虛靖先生!”
楊舟輕越想越對,幹脆跑去書房,竟然真的讓他翻到一本《漢天師世家卷》,很快翻到了卷三,“張繼先,字嘉聞,號翛然子,引天雷劈蛟,捉妖禱雨,幫人算命,幹的事倒也差不離……”
他的目光停留在最後幾行字上,“靖康之變,其言始驗。丙午,金人寇汴,上與太上皇思天師預奏之言,遣使亟召。至泗州天慶觀,索筆作頌,書終而化。時靖康丙午十一月二十三日,京師亦以是日陷。”
作者有話要說:
張天師羽化的那天正好金軍攻入汴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