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三章
曾經擁擠熱鬧的巷子,如今十分寥落。街坊們一半已經逃出南京,一小半逃到了主城區的外國人那裏,剩下的人如今的景況,楊舟輕根本不敢去想。
他的五感本就比凡人強上許多,離西流灣的宅子還有百米,他便聽到了極其虛弱的呼吸聲,再仔細聽,又什麽都沒有了。
楊舟輕頭皮發麻,一條龍騰雲,瞬息可達萬裏之外,可如今這僅僅一百多步,卻像是走了一年半載。
他站在家門口,看着地上靜靜躺着的、赤身裸體的阿如——她身上滿是傷痕,脖子處還纏繞着一根皮帶。
楊舟輕渾身顫抖地走過去,觸了觸她的鼻息,随即癱坐在地。
印象裏的她有一些腼腆,就連買菜還價都會臉紅,可在最危急的時候,仍然決定留下來救治傷員。
他不知道為何她今天突然要回來,但看她手指甲裏的血痕和周身傷痕,想來這個勇敢的姑娘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也沒有放棄過抵抗,不願成為亡國奴。
楊舟輕伸手捂住臉,如果他沒有回金川河,如果他早一個小時、哪怕是早半個小時回來,是不是一切便會變得不同。他冷眼旁觀了一整個城市的苦難,可當這苦難降臨到自己身邊時,終于還是感受到錐心之痛。
生而為龍,卻如此無能。
南京城的殡葬生意供不應求,楊舟輕多花了十個大洋才請來一個老頭收斂阿如。那老頭似乎也已經麻木,看着阿如搖了搖頭,“這麽好看的閨女,幹嘛還要出門呢?”
楊舟輕不說話,沉默地看着那老頭為她更衣穿鞋,甚至還細細地為她梳了頭。
“我閨女如果現在還活着,可能也這麽大了。不過幸好她早就死了,好過被這幫畜生糟蹋。”老頭淡淡地留下一句話,“你要把她埋到哪裏去?”
這還是楊舟輕第一次真正見識到身邊人的死亡,只能幹澀道:“先前政府動員所有的醫護人員堅守崗位,是不是有專門的安葬他們的公墓?”
老頭笑了笑,“這個時候了,還有人會想這麽多?”
“現在最好的公墓在哪裏?錢不是問題,我只希望她能安安全全地長眠,讓她母親回來後能祭奠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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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那就湯山永安吧。”老頭将阿如放在板車上,拖着她往城外走,楊舟輕隐遁了身形,只讓老頭一人看見,靜默地跟着。
路上也有日本兵路過,可對老頭均是熟視無睹,其中有一人看着漂亮姑娘的屍體有些心動,可發現那屍體早已僵硬便也失去了興致。
他們一路走到了湯山公墓,楊舟輕目光冷冽,內心麻木地看着老頭熟練地找棺材、放屍體、找墓碑。
“這姑娘叫什麽?”老頭拿出一根卷煙點上。
楊舟輕笑了笑,“郭壽如,福壽綿延的壽,吉祥如意的如。”
“好名字。”老頭又看他,“你是他丈夫?”
不待楊舟輕說話,老頭搖頭,“不像,你應該是個兄長或是鄰居。”
楊舟輕恍惚地發現,自己竟然從來不知劉媽的名字,只好緩緩道:“我知道她弟弟的名字,郭壽安。”
老頭沉默不語地将那名字刻在碑上,“這世道,也不知道安不安。”
楊舟輕看着阿如落葬,掏出10個大洋給老頭,“你保重。”
老頭看着他的身影隐沒在霧氣中,又抽了一口煙。
見周遭無人,楊舟輕化作原身,一頭紮進了長江。
原本載滿大米茶葉的往來船只不斷,如今逡巡在長江上的卻是挂着狗皮膏藥旗的軍艦。不斷的有屍體從兩岸推下來,葬身魚腹或是腐爛在河床上。
耀武揚威的日本人根本不曾注意到江底閃爍的綠幽幽的光,還有水底不尋常的暗流。
楊舟輕冷冷地看他們一眼,眼看着有一艘艦艇又要向岸上開炮,尾巴在水下一甩,由此而生的波浪硬生生将那軍艦撞到了礁石上。
日本人一陣亂七八糟的痛罵,楊舟輕也懶得理會,實際上受制于所謂的天命和旨意,他也做不了更多了。
他順着長江,一路游回金川河,再度蜷縮回自己小小的、破破的蝸居,不想再理會任何人任何事。
過了足足五日,楊舟輕才緩過神來,将龜丞相叫來問話,“南京城如何了?”
龜丞相有些猶疑,“鬼差都忙不過來了,黃泉路上的人,可能都比現在大街上的人多了。我問了其他河的水族,他們那兒也滿滿當當都是屍體。”
楊舟輕點了點頭,“還有呢?”
“南京城可能三成都被燒了。”龜丞相是個風雅龜,想起那些木質古建,心裏也很是沉重。
楊舟輕緩緩地咬了咬牙,“是啊,燒殺奸、淫,無惡不作。我平生見過的惡鬼、見過的妖魔已是不少,狠毒的凡人也不是沒有,可萬沒有如此喪心病狂的。”
龜丞相也是嘆息不止,“生靈塗炭啊。”
楊舟輕坐在狹小的河道裏看了看天,轉頭又倒回床上,“難怪張嘉聞那厮不肯在南京長住。”
他現在應該已經在山城重慶定居了吧?楊舟輕不無苦澀地想,或者是随便某一個尚未淪陷的內陸城市,而不是王氣黯然收,此刻有如人間地獄的南京。
河裏的血腥氣讓他覺得陣陣惡心,以至于他對龜丞相道:“我想吃點素的。”
從龜丞相驚恐的神情判斷,自己應該是他見過第一條吃素的龍。
楊舟輕還是不顧他詭異的眼神,回西流灣拔了些荠菜白菜,在廚房用水焯了焯,拌了醬油麻油吃下。
吃着吃着,楊舟輕突然發覺西流灣下起了雨,而且淅淅瀝瀝,連綿不絕。他再摸一把自己的臉頰,并不十分驚訝地發覺滿是淚痕。
這個應該不算是犯天條吧?
楊舟輕渾渾噩噩地回了金川河,錦被一蒙,再也不問世事。
又不知過了幾日,龜丞相匆匆跑過來,哭道:“大王,有一個怪人在河邊釣魚,也不知是個什麽來歷,短短一小時,已經将咱們的水族釣得七七八八了。”
楊舟輕先是蹙眉,緊接着突然感覺有一道暖流從五髒六腑穿行而過。
他在龜丞相目瞪口呆的神情中化作了一條青龍魚,緩緩向上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