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我聽着那封诏書,那些字眼一個接着一個地落入我耳中,我反複地拆解着他們,卻仍然無法看清他們的意思。杜氏若子?為什麽是杜若?不是應該是楊氏鈞天嗎?是不是诏書寫錯了?不論怎麽想,這冊封都毫無道理,就像是憑空生出來的一樣。
茫然中,我回頭看着跪在我身後的杜若。他也是一臉空白,不可置信的樣子。還有我身後那上百個宮侍,他們都睜大了眼睛望着我,好像我能給他們一個答案似的。
我回頭看着尹端青。他已經宣讀完了诏書,雙手捧着,神色恭敬,對杜若說微微一躬身,說道,“恭喜皇後陛下,請接旨。”
我死死盯着那封诏書,然後又盯着尹端青漠然的臉孔,“這封诏書沒有寫錯嗎?”
尹宮侍淡然垂眸道,“請賢公子放心,沒有任何一字的謬誤。”
“這沒有道理啊?”我站起身來,在震驚過後,洶湧而來的是滔天的憤怒。我幾乎要大吼出聲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趙雁書……趙雁書他到底在想些什麽!!!
我強自壓抑着那幾乎撕裂我肺腑的劇痛,努力保持聲音的沉穩,“我要見陛下。”
“公子的願望,奴下會轉達給陛下。”
“我現在就要見他!”我幾乎已經壓抑不住了,四周的空氣好像一下子稀薄起來,我無法呼吸,好像有一堵沉甸甸的牆壓在我身上,讓我永世不得翻身!
尹端青面對着我的憤怒卻并沒有慌張,就好像他早已料到似的。他的這份平靜,卻仿佛給了我一耳光一樣,讓我的憤怒之中又帶上羞愧。他們早就知道了我的反應,他們所有人都在看我的笑話!
“賢公子請息怒,請皇後陛下接旨。”他仍然不卑不亢地面向杜若,好像我是隐形的一樣!
我終于忍不住,沖過去揪着他的領子,大聲怒喝着,“他就沒有什麽話對我說麽?!他就連一句解釋都沒有麽?!你告訴我!到底是怎麽回事!”
遷易和瑾叔慌忙從後面拉住我,我聽到瑾叔在我耳邊一直低聲說着“鈞天!冷靜!”但是我控制不了我自己。
我等了那麽久……我受了那麽多罪……我以為我終于熬出頭了……可最後還是一場騙局!
而且我根本就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麽輸的!!!杜若?為什麽是杜若?他只是一個宮侍啊?為何是他??
瑾叔和遷易以及另外幾個宮侍廢了好大勁才按住我,尹宮侍微微整了整被我弄亂的衣衫,然後走向杜若,恭敬地将诏書放在他的手裏。
“尹宮侍……我……”杜若猶疑着,似乎不敢确定地看了我一眼。
尹端青微微擡起嘴角,笑得竟然有幾分慈藹,“這是陛下親寫的旨意,不必疑慮。”
我眼睜睜地看着杜若謝恩,看着尹端青告訴杜若要帶他去椒房殿安頓,看着他們的儀仗浩浩蕩蕩離開,剛剛支撐着我的憤怒之氣似乎突然間全被抽走了。杜若臨走時有些擔心地看了我一眼,嘴唇翕動似乎想說些什麽,但終究什麽也沒說出來,只是跟着尹端青離去了。
我忽然感覺天旋地轉,整個世界好像都不是原來的樣子了。我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怎麽本來日複一日的平靜生活,變得這麽不真切了呢?
那一天我都過得昏昏沉沉的,我想沖去未央宮問小皇帝到底是怎麽了,但是又似乎突然失去了膽量。那樣的若隐若現的恐懼好似躲在森林深處的怪物,我雖然看不見也摸不到,卻隐隐約約感覺它就在那裏蟄伏着。如果我真的跑去了,等待我的很可能是我承受不了的真相……
但是我又無法就這麽什麽也不做,任由這莫名其妙的一切發生。好幾次我都已經命人備車前往未央宮,但是臨出門的時候又猶疑不決起來。瑾叔這個時候就安靜地在一旁看着我,忽然冷笑一聲,“你現在去有用麽?如果陛下不見你,把你晾在宮門外,你就真的成了整個紫寰園的笑柄。”
他說得有道理。現在已經有很多人在看着我的笑話了。我不應該再給他們更多笑料。現在我唯一理智的做法,就是什麽也不說,安安靜靜在扶搖殿裏等着,等小皇帝來給我一個交代。
可是我這樣等了三天,卻只等來了杜若的冊封大典将在兩天後舉行的消息。
我再也坐不住了。我也顧不上心中那隐隐湧動的恐懼,顧不上別人的眼光。我喊人備了馬車,直奔小皇帝的寝宮。當時正值傍晚,天際的彤雲正漸漸收盡霞光,微醺的春風搖動太液池畔的楊柳,空氣裏到處彌漫着花香。這樣好的天氣,本該适合快樂幸福的事情發生,不禁讓人覺得其實一切噩夢都會醒過來,可以對生活重新燃起希望似的。
說不定,小皇帝有着什麽重要的理由,說不定這裏面有着什麽誤會。
他冊封杜若不要緊,只要他能給我一個滿意的理由,我是可以承受的。我一遍又一遍告訴自己,我要的是他這個人,而不是至高無上的地位。皇後的位子什麽也代表不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只要他是真心待我,我就可以原諒他……
高大宏偉的未央宮,那麽長的白玉階,令得那座朱砂紅色的宮殿看起來遙不可及。我提着長長的衣擺快步跑向未央宮的正門。門口的宮侍看到我,忙跑進去回報。我忐忑不安地等在門外,腦子裏思緒紛亂。
等了許久,我見到尹宮侍帶着殿內的所有宮侍走出來,到我面前行了一禮,“陛下請公子進去。”
望着洞開的宮門,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擡步走進去。這座宮殿我已經進了許多次,兩側是盤繞着鸾鳳浮雕的朱紅色立柱,前面一張高出地面一尺許的榻臺,上面擺放着矮桌和一扇鳳翔天舞的精美屏風。小皇帝不在外殿,大概是在內殿吧?忽然,我聽到絲絲縷縷的錦瑟聲從內殿傳出,華麗的絲弦,卻拼湊出幾許哀思之意。
循着琴音掀開珠簾,我看到他正披散着一頭黑發,似乎帶着幾分慵懶坐在錦瑟之後,信手撥弄着五十根銀弦。才幾日不見,怎麽我卻已經有了幾分怯意。我不敢說話,只是站在那裏看着他。
“你來了。”他狀乎平常地說了一句。
他那平淡的态度,終于重新激起我心底隐隐燃燒的怒火。我走到他面前,一下子按住他的琴弦,琴音頓時杳絕。
“你就沒有什麽想對我說得?”我盯着他的雙眼。
他黑白分明的雙眼裏不見絲毫波瀾,就好像死掉了一樣。我不明白為什麽這樣的目光,讓人看着竟有幾分心疼。
可是我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可笑。都到了這個地步,怎麽還在想盡辦法為他開脫?
他說,“朕沒什麽可說的。”
我幾乎要不認識他了。明明幾天前他還是那樣溫柔的樣子,難道一切都是夢麽?我幾乎要對自己的記憶産生懷疑了。
怒極反笑,我對着他幹笑幾聲,嘴唇翕動,卻覺得不論怎樣質問,力度都不夠。最後我只能蒼白地問出一句,“為什麽是杜若?!”
“鈞天。”他終于正視着我,那樣的神态,帶着某種決斷的力量,似乎是打算坦白一切了,“你為朕做過的,朕都記着。即使杜若成了皇後,你在宮裏的地位也不會有絲毫改變。但是抱歉,皇後,只能是杜若。”
他的話如針一般鋒利,刺得我的心口尖銳地疼痛着。原本還抱有的一絲幻想,全被他血淋淋地撕破了。我狠狠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錦瑟的琴弦嗡嗡作響。
“為什麽是他!為什麽!”
小皇帝嘆了口氣,似乎在看着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眼神中甚至帶着幾分令我無法忍受的憐憫,“你應該知道,杜若是與朕一起長大的。從我很小的時候他就一直在朕身邊,朕曾經對他許諾,只要他當朕的皇後。但是當時的朕只是一個傀儡皇帝,沒有保護他的力量。如果肆無忌憚表露自己對他的感情,只會把他推到風口浪尖上,最後,就是父皇和杜謙那樣的結局。還有向離,越途,連陌上,甚至包括你在內,看看被朕放在身邊的人,都是什麽樣的下場?”他淡淡一搖頭,“朕不能容忍這樣的結局,所以朕決定聽從父王的教誨,越是愛一個人,就越要把他放在自己碰不到的地方。”
我聽着他訴說的真相,不知為何卻似乎并沒有太過震驚。大約是我心底深處,已經隐隐約約猜到了原因麽?
杜若伺候小皇帝伺候了那麽多年,卻只是個普通的宮侍,後來更是突然被送到我身邊,這不是太奇怪了麽?
我苦笑,“所以,你就把他放到我身邊,然後讓我來當那個被群起而攻之的人?”
他竟然點了一下頭,“不錯。朕把所有的恩寵都給你,讓你吸引所有人的注意,這樣那些曾經對杜若起疑的人便都不再注意他了。而且,把他放到你身邊,朕還可以借着來臨幸你的機會,見一見他。你一個異族人,在朝中沒有什麽身份背景,将來即使鬧,也不會惹出什麽大亂子。所以朕适時的打壓你,又适時提拔你,讓你一步一步取代歐陽琪的地位。不過,朕倒是沒想到你确實很有手段。原本朕還擔心将來大權收複,連太尉手中握有的權利太大,不好處置連陌上,結果卻被你連帶歐陽琪一起一并解決了。原本朕還擔心你撐不到最後,要找到其他合适的人選并不容易,卻沒想到你能走到今天這一步。”
我怔怔看着他,整個人好像被扔進了一道無底深淵。我不敢相信這就是真相,那些令我目眩神迷的溫柔之下,其實就是這樣冷冰冰的真相。
原來他其實是一個非常深情的人,他為了自己所愛的人層層布計,步步謹慎,只為完成兒時的承諾。只可惜,那個所愛并不是我。
我曾經的撕心裂肺、肝腸寸斷,搞了半天卻不過是主角們故事中的一段插曲。這從來就不是我的故事,我只是一個局外人而已,不止小皇帝,還包括歐陽琪,包括朱染,包括段熙和,對我的柔情和善意都是利用,我卻誤以為自己已經身陷其中。
原來,我只不過是一枚棋子,一個随時能夠被替代的小兵,從開始就注定被遺棄。
心已經疼到無以複加,我半跪在矮榻上,用手按着胸口,眼眶卻幹澀的很,耳朵裏嗡嗡地鳴着。
他眉間微微蹙了一下,嘴角緊緊抿起,神态間似乎也染上了幾分痛楚似的,“其實剛剛遇見你時,朕就是看重了這一點,才決定帶你回京。可是路上發現你是個單純的人,朕于心不忍,才在帶你回宮後很長一段時間對你不聞不問。可是朕沒想到,你也跟其他人一樣,是個會耍心眼會争寵的人。你比朕預想中要更快适應這個宮廷。若不是宏圖宴上你那樣刻意吸引朕的注意,朕也不會最後決定利用你。”
我聽見自己在笑,原來這是我的錯嗎?怪我不該那麽快就喜歡上你,不該那麽快就陷得那麽深。那麽期望能讓你多看我一眼,多得到一點你的溫柔和美麗?
可是我有什麽辦法?到底是哪裏出了錯?為什麽好不容易走到了最後,走向的卻是一個一無所有的結局?
我明明那麽喜歡他……為了他我做盡了一切……
這就是上天給我的報應嗎?
我擡起頭,張開顫抖的嘴唇,“你就沒想過我的感受麽?你難道以為我是沒有感覺的?”
“我當然知道會給你造成多大的痛苦。所以朕不想去見你,不想讓你知道這一切。只要你乖乖的,其實一切都不會變。可是你一定要問。”
“呵呵呵呵……”我笑起來,聲音幹澀而破碎,“怎麽全是我的錯呢?為什麽我不論怎麽做都是錯?”我擡起頭來,抓住他的肩膀,用力盯着他那漆黑無底的雙瞳,期望從裏面看出哪怕一絲絲的情感波動,可是那裏什麽也沒有……什麽也沒有……
“趙雁書……你太狠了!”
他閉上了眼睛,“對不起。”
對不起麽?就是這樣的三個字,便了結了我這三年的掙紮麽?
我恨他……我從沒這樣恨過一個人……我看着他,真恨不得将一把刀捅進他心口,将那東西挖出來看看是什麽顏色!
我站起來,冷笑幾聲,狠狠盯着他,“趙雁書,你明明是杜若的叔父,卻封他為你的皇後,這種敗壞倫常的冊封,你就不怕被人恥笑麽?!”
他猛地睜開雙目,利劍一般的目光射向我。
可是我已經無所謂了,他已經無法傷我更深了。就算是疼,也已經麻木了。
我只想報複他,可是我又無能為力。最後我只能用這樣的虛張聲勢來吓唬他。
但之後我又能做什麽呢?真的把真相說出來讓他身敗名裂?那太誇張了,他只不過是對不起我一個人而已,他是一個明君,也是一個專情的人,他罪不至死……
我想,我大概只能認了吧?是我活該,一次次的被辜負之後,還是要腆着臉湊上去。為什麽我就這麽相信他是真的愛着我的呢?為什麽我這麽自信自己将會是整個故事裏的主角呢?其實我從一開始就什麽都不是……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深深吸一口氣,将所有的疼痛吸納到胸腔裏,然後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