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結局
不知道是不是每一個人在用盡全力去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是不是也很容易以為自己在對方心裏也是獨一無二的,所以沒人敢去勇敢地面對和承認一個殘忍的可能性。
那些我們心心念念藏在心底深處的珍寶,他們早已遺忘了。
在一次次承受了失望了失落之後,卻還是在自己欺騙着自己,直到有一天,當所有的現實都血淋淋的瞪視着,讓我們無處可逃,我們才不得不直面蒼白到可笑的真實。
之後的兩天,我實在酒液的浸泡中度過的。我不是一個嗜酒的人,即使是在最痛苦的時候,也沒有借酒消愁過。不過現在看來,酒确實是個好東西,那原本會艱難無比的兩天,在酒精的作用下,竟然如彈指一揮間般飛馳而過了。
杜若的冊封大典整個後宮都參加了,只有我稱病缺席。我想所有人都會原諒我的缺席,畢竟我現在在他們眼中已經是個失了寵的可憐人。
我一個人坐在回廊裏,愣愣看着從檐瓦上飛墜而下的流瀑。嘩然的水聲轟鳴在耳際,蕩滌了我糾結成一團的思緒,我看着那條在水汽升騰中跨越過整座宮殿的彩虹,覺得眼睛裏一陣腫脹的疼痛。
扶搖殿,這座紫寰園中最令人羨慕的宮殿,此刻看起來是多麽的諷刺。我忽然覺得難以忍受,我覺得,我得盡快搬出去才好。
可是在漫天的絕望之後,似乎還殘餘着一點點微小的希冀。到底在希冀些什麽,連我也不知道,難道在等小皇帝頓悟,其實他早已忘記了杜若愛上了我。
其實杜若也是個可憐人不是麽,他之所以會得那種胃病,主要就是因為憂思結郁,大概小皇帝并沒有把自己的計劃告訴他,才會讓他這麽痛苦。怪不得他總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
不過我此時卻在惡毒地希望着,他得的确實是胃癌才好,這樣他很快就會死去,一個死人是無法和我争的。只要我能等,雁書最後還是我的。
可是另一半的自己又在唾棄着這思想的黑暗,畢竟杜若也跟了我兩年,一直盡心服侍關懷着我,算是我很重要的朋友。而我現在卻為了小皇帝詛咒他死掉,這不是太醜陋了麽。而且就算杜若死後,我取代了他,小皇帝真的會忘了他麽?他為了杜若,隐忍了這麽多年,就連日日與他同寝的我也沒有看出任何蛛絲馬跡。他說過,越是深愛一個人,就越是要壓抑對他的情感。他為了杜若能忍到這種地步,我真的沒有信心還能等到他回心轉意的一天。
越想越痛苦,我将臉埋在手裏,只想這一切快點結束。不論怎樣都好,把我從這煉獄裏解救出來。我受不了了。
好累好累……壓在記憶中的東西太多了……在宮中受過的侮辱,看着問楓死去卻無能為力的絕望,親手害死向離的罪過,在北川城受過的調教,在南壬大牢裏瀕臨死亡的寒冷和被遺忘的恐懼,害死方子冀、歐陽琪和連陌上的罪過,我原本以為用這些痛苦來換取與小皇帝在一起的幸福是值得的,可是現在……
現在它們已經幻化成了無數扭曲的鬼怪,對我張牙舞爪,嘲笑着我的愚蠢,要拉我一同下地獄。
到了晚膳的時候,尹端青忽然來了。我努力将自己拼湊到一起,打起精神去迎接他。他一身绛紫宮袍,大約是剛剛從冊封的之後的百官大宴上過來。
我隐隐帶着一絲希望,向他微微颔首,“尹公叔。”
他的目光柔和了幾分,也向我行禮,“奴下見過賢公子。陛下聽聞公子身體抱恙,特命奴下來探望公子。”
雖然知道這樣的探望多半只是敷衍,但我一直隐隐作痛的胸口還是微微順暢了些。我行了一禮,“請代我謝謝陛下。”
“請公子注意保重身體。”他說着,又命身後一名宮侍碰出一只食盒,“今天是皇後陛下的冊封大典,陛下在之後的百官晏上吃到這燕窩,說是不錯,又聽說公子病了,就命禦膳司又專門熬制了一碗,專程給您送來的。”
“謝陛下。”我使了個眼色,遷易便趕緊将食盒接了過來。
尹端青完成了任務,也沒想久留,便同我拱手告辭了。我讓瑾叔代我将他送了出去,然後重新回到房裏,對着小皇帝那幅沒完成的畫像發呆。
遷易将小皇帝賜的燕窩端過來,小心翼翼說道,“公子,您一天沒吃東西了。好歹吃一點吧。”
我搖搖頭,“不餓。”
遷易臉上也露出幾分悲傷之色,眼珠有點兒泛紅,“公子,奴下知道您心裏苦。可是您就算不吃不喝,陛下心裏沒有您,也不會心疼的啊……”
我聽着他的話,覺得昏昏沉沉的頭腦又被刺了一下。但這一刺,卻似乎刺得我清醒了幾分。我看了看旁邊的小桌,說道,“放那吧,我一會兒吃。”
遷易露出幾分笑意,将碗和湯匙放在桌上,“一定要趁熱啊。”然後便離開了房間。
我又發了一會兒呆,然後捧起瓷碗。正要送到嘴裏,卻見便便蹲在我的腳邊,直勾勾盯着我碗裏的吃的,喵喵地叫喚着。
我這才想起來,今天自己一天沒吃飯,好像也忘了給他吃食了。
我将手裏的碗放在地上,帶着種報複般的心态。便便很開心地狼吞虎咽着,把碗舔得一幹二淨。
只有在看到它那嬌憨可愛的樣子時,我才恍惚有了一點真實的感覺。我扯了扯嘴角,拿起畫筆,想在畫上再添上幾筆。可是怎麽看,怎麽覺得小皇帝的笑容刺眼。他當時真的是在沖我笑麽?還是因為望着我身後的杜若在笑?
所有在這座宮殿裏和他的回憶,好像一下子都被一個叫杜若的人玷污了。
就在此時,便便忽然凄厲地叫了起來。我被吓了一跳,看着它縮成一團,在地上打滾。我被吓傻了,趕緊叫着它的名字蹲下身去,想要抱它,卻被看起來痛苦非常的它在手上狠狠抓了一下,抓出三道深深的血痕。
“便便!你怎麽了!”我吓壞了,趕緊叫遷易進來幫忙。遷易看到這場面也吓呆了,慌忙安排人去禦藥司找人。我也顧不上被抓,一把将便便抱在懷裏,它看起來痛苦非常,嘴角忽然溢出一股股的鮮血。
腳下哐啷一聲,我看到了那只空了的燕窩碗,一瞬間一個念頭定格在腦海中,我整個人頓時僵硬。
該不會……是那碗燕窩……
這念頭将我整個人都攝住了,我全身顫抖,呢喃着便便的名字。它似乎聽懂了,睜大一雙晶瑩的眼睛看着我,眼角有液體滴下。
它在哭呢……它在求救呢……
可是我什麽也做不了,我就只能抱着它……
還不等他們把大夫找來,便便就停止了掙動。它安靜地睡在我的懷裏,似乎終于不再疼了。
我抱着它,呆呆地坐在地上。我忽然覺得整個人都不存在了,在這冰冷的空氣裏融化,什麽也不剩了。
遷易哭着,說着什麽公子你清醒一點,便便已經死了。他們想要把我懷裏的便便抱走,但是我本能地推開着他們。
如果不是那時便便蹭着我的腿撒嬌,喝下那碗燕窩的就是我。
我覺得,我抱着的不是便便,而是我自己的屍體。
我忽然打了個寒戰,眼前一陣陣發黑。我感覺有東西終于溢出眼眶,喉間泛上一陣陣的腥甜。
在瑾叔和遷易驚恐的目光裏,我嘔出一口血,昏了過去。
沒想到,我睜開眼睛後,第一個看見的居然是趙雁書。
當時他正坐在床邊,側着身凝視着我。見我醒過來,他仍然靜靜地凝望着我,臉色蒼白如雪。
有一霎那,我似乎有些迷茫,搞不清自己是在記憶裏的哪一個節點。然而當我走過一個個的節點,最後停留的卻是最可怕的一個噩夢。
此時再見他,我發現自己的心口已經不會疼得那麽撕心裂肺了。只有不絕如縷的鈍痛,一直一直持續着。
我睜大眼睛看着他,卻沒想到在下一瞬就感覺有東西溢出眼眶。我尴尬非常,卻也來不及掩飾了,幹脆就這麽看着他。
反正不論我再怎麽僞裝,他也全都能看透。我早就把自己剖開了,陳放在他眼前了,不是麽。
他見我如此,竟也微微動容,眼睛中一霎那瀉出深沉濃厚的悲哀之色。但是他很快轉過臉去,所以我不知道,那一眼的凄涼,是不是我的臆想。
“給你投毒的廚子,朕已經處決了。”他低聲說着。
我卻笑了,輕輕地笑了兩聲,又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于是就不笑了。我說,“我跟廚子無冤無仇,他怎麽會毒我呢?”
“他曾經是歐陽琪的禦廚,大概是為主報仇吧……”
“陛下……”我看着頭頂織繡的孔雀圖案,“我活着,對你已經是最大的威脅了,是麽?”
他的喉結上下滑動,卻沒有說話。
我坐起身來,想用袖子擦幹眼角。然而一只手忽然輕輕撫上來,拭去那幾滴濕潤。
他的眼眶竟然也紅了,自己卻似乎根本沒有感覺似的,一下一下地擦着我的面頰,到最後卻變成了留戀的輕撫。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流淚。
他哭什麽呢?是覺得對不起我麽?
我不需要他的憐憫,我要的,他永遠也無法給我。
我們相互望着對方,不知道為什麽連空氣都籠上絕望的色彩。
“雁書,哪怕一點點,你愛過我麽?”我聽到我低聲問。
他的眉頭皺緊又松開,他冰冷的手有着些微的顫抖。
“沒有……”他最後說道。
之後的幾天裏,我先寫了一封信,讓外務司的人為我送去鹿京的一家古董店,之後又清點了一下自己這三年來收到的所有禦賜的金銀珠寶,以及自己從禦少一直到公子的俸祿。之前因為雇傭飄渺宮為我做事,花去了不少,但算下來仍然有一筆可觀的財富。
我将這些東西統統計入了內務司的帳裏,将五分之二的資産記在瑾叔名下,五分之一記在遷易名下,剩下的均勻分給了宮裏衆人。當然這一番行動我是暗自進行,就連遷易都不知道。
之後,我又去見了見關尚翊,向他拜托了一些事,然後将自己的幾幅畫,連帶着我慣用的畫具都送給了他。
我随便找了個理由,把遷易送給關尚翊的時候,遷易哭得撕心裂肺的,好像被遺棄的小狗一樣。我拍了拍他的頭,告訴他去了關修緣那裏要聽話,別再說話不經過大腦了,然後就背過身去,進了內殿,關上了大門。
遷易走後,瑾叔站在門口,微微皺着眉看着我,“我怎麽覺得,你小子跟在安排後事似的?”
我嘲笑他,“去,我像會自殺的人麽?”
自從杜若被封為皇後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但是我還是抽出時間來寫了一封信,讓瑾叔幫我帶去交給他。
瑾叔去了,應該就不會回來了。因為我拜托杜若給瑾叔在椒房殿裏找一個總管的位子。杜若是個善良的人,況且跟瑾叔關系那麽好,一定不會出差錯。
那一天的夜晚,我遣退了所有的下人,獨自一人對着空蕩蕩的宮殿。碧綠的紗簾在幽藍的月光中輕柔曼舞,空靈的水聲好似一直能流淌到永恒中去。
我最後一次看了看這華美的宮殿,這個我生活了三年的地方。每一個角落,都似乎存留着那麽多的回憶,讓人不忍割舍。
我對着它們一一道別,然後揮手碰落簾幕邊的燭臺。跳躍的烈焰刺痛了我的瞳孔,那樣明麗的色彩,那樣炙熱的溫度,怪不得飛蛾即使灰飛煙滅,也要不顧一切地撲向它。
我想,這就是結局了吧。
大晏崇順帝十年四月,紫寰園扶搖殿走水,賢公子楊鈞天薨于火災之中。崇順帝悲恸萬分,以正宮之禮厚葬其衣冠。
這條消息以皇榜的形式傳遍全晏國的時候,我已經被飄渺宮的人護送到了巫謝族。此時的巫謝族已經重新繁榮起來,村落在大山裏蔓延,人丁也逐漸興旺。老族長年紀已經太大了,他們選出了新的族長,每日在山坡上開墾田地,在草原上放牧牛羊。
對于我的到來他們倒是十分開心,每天天人天人的叫我。不管我怎麽說,他們都不肯改口,到後來我也就放棄了,随他們叫去。
我一個人住在離巫謝村隔着一條小溪的一間茅草屋裏。窗前開了一樹的茶花,粉嫩的顏色看起來柔軟而精致,淡淡的香氣粘連在衣袖之間。偶爾村子裏的小孩子們會來找我玩,我教他們打籃球,跟他們一起在草地上打滾,看着頭頂游移而過的流雲,變換着稀奇古怪的形狀。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已經忘記了,有時候卻還是會從夢中驚醒,臉上挂滿淚痕。我相信總有一天一切都會過去,總有一天我會等到天狗食月。現在的我,只為了這一個目的而活,不再依靠任何人,不再愛上任何人。只為了我自己一人而活。
即使真的等不到,如果能這樣,每天出門種種菜,坐在溪邊釣釣魚,看看天上的流雲,無喜無悲地走下去,也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到最後,每個人都是孑然一身的。就算有愛人陪在身邊,走向生命盡頭的,還是只能有自己。
我已經什麽也不怕了。
一年後,還是發生了一件小小的波瀾。那一日,朱染帶着一些侍從在草原上游獵,不知怎麽的就走到了巫謝族附近。也不知道他是抱着怎樣的心态,竟然突然決定來看一看這個曾經被晏祈兩國的戰争夾在中間苦不堪言的部落。
于是我和朱染再一次相遇了。他仍然是錦衣貂帽,高高地騎在白馬上,俊采無雙的樣子。
他看見我,吃了一驚,久久都沒有回過神來。
我邀請他到我屋裏坐了坐,路上他一直盯着我看,好像我是外星人似的。
我給他倒了杯茶,笑着說,“幹嘛老一副見了鬼的樣子?”
他連忙收回視線,一向冷峻的面上,竟微微現出幾分窘迫,“我以為你已經死了。”
“你對晏國的消息還是這麽靈通。”我啧啧地搖搖頭,“還在惦記着侵略我們國家呢?”
“原本要打下晏國,也是為了圓我父王一個心願。不過現在他已經走了,我對于戰争,并不十分熱衷。”
我喝了一口熱茶,問他,“你父王是不是也愛上杜謙了?”
他有點驚訝,“你如何得知?”
“猜得。”飛将軍傳裏寫過,杜謙曾經被祈國先皇俘虜,但是竟然奇跡般的生還了。我想杜家的人似乎都是萬人迷的體制,就瞎猜了一番,沒想到猜中了。
他微微嘆了口氣,“父王當年為了杜謙,同意與晏國休兵。沒想到後來晏國的皇帝卻那樣對他的摯愛。所以他一直想要拿下晏國,除了要奪取更多的土地,也是為了給自己的愛人報仇。”
我笑了,“你父皇看來也是個情種。”
“情這種東西,害人不淺。”
“那你呢?你當初明明俘虜了趙雁書,卻怎麽會莫名其妙的輸了?還有你那時候說要收我當你的側室,應該不是真心的吧?”
他一愣,緊接着臉頰竟然微微泛紅了。
我饒有興致地托着臉頰,“難不成……你看上的其實是趙雁書?”
結果他卻更為窘迫了,故意擺着一副冷臉,狀似潇灑地說着,“我幼時曾經在晏國的皇宮住過,學習你們晏國的文化禮儀,當時就與他結識。我承認……我對他有好感……我曾經跟他說……說我會讓他當我的王妃……”
我立時大笑出聲。小皇帝當他的王妃,我真是想象不能啊……
“結果人家當了皇帝,你就幹脆征服人家的國家,好娶他當王妃是不是?”
“主要是為了我父王的心願!”
“好好,為了你父王的心願……”我不斷打趣他,他卻仍然是那副悶騷的樣子。真是奇怪,以前怎麽沒有發現他這麽有意思呢?
不過,現在看起來,我果然離他們的故事非常遙遠,他們自己就是一個完整的圓,我卻自始至終只是一個局外人。沒有人愛過我,我卻錯誤地愛上了圈中的人,于是最後,只有孤家寡人這一個結局可走。
我想,我大概是棋手在下棋的時候,不小心掉在棋盤上的棋子,只是一個不可能收回的錯誤,于是為了挽回大局,只好讓我成為多餘的那一個。
這麽想想,心口那一直不斷的綿綿細痛又加劇了幾分。
那次到訪之後,每隔幾個月朱染就會來拜訪一次,我們漸漸地倒是成了朋友。只是,我們自始至終沒有談及我是如何出現在巫謝族。
在巫謝族的第三年冬天,我忽然開始吐血。族長親自來給我看病,弄來了一大堆味道難聞的草藥,還給我舉行什麽巫祝儀式,圍着我又唱又跳的,折騰了一個溜夠。我看着他們憂心忡忡的樣子,卻覺得好笑,我自己都沒怎麽急,他們卻已經急成這樣了。
冬天過去後,春天時病情卻更嚴重了。心痛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有時候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覺。為了轉移注意力,我開始往牆上畫畫,我發現當我畫得專注的時候,就忘記疼痛的感覺了,好像整個人都進入了另一個世界,連這具身體都不存在了一樣。
吐血的次數越來越多,睡覺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我自己也不知道這是什麽病。巫謝族的長老說那是心煎之症,大概是憂思一直郁結在心口憋出的病,說得跟憂郁症一樣。可是我可一點都不憂郁,該吃吃該喝喝,沒事兒跟小屁孩兒們鬧,哪像個憂郁症患者的樣子。
不過,我想,大概我真的等不到天狗食月了。
奇怪的是,我沒有什麽害怕或悲傷的感覺。我想我老爹在那邊應該也會有我姑姑他們一家照顧,估計比我親自照顧還要靠譜。而這邊的世界,更是已經完好無缺,沒有需要我的地方了。
我想,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的話,連一片樹葉都不會受到影響。這個世界和那個世界都會繼續日升月落,年複一年。
偶爾我也會暢想,小皇帝在看到銀杏樹的時候,會不會想起我系在樹上的那個籃筐。這個時候我就會拿出小皇帝送我的那塊出世玉佩,仔細地撫摸着上面飛翔的大雁。我不知道這塊出世玉佩是杜謙給他的,還是先皇給他的,但他願意把這兩塊中的任何一塊給我,想來也算是對我那麽用力地喜歡他的肯定了吧?
其實,他對我,也算不薄了。
與朱染最後一次相見的時候,我已經站不起來了。當時天氣晴好,我正坐在屋子外面的躺椅上曬太陽。
他靜靜地出現在我身邊,帶着他的二胡。
“我聽說你病了。”他說。
我沖他笑笑,張開嘴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音。他看着我的眼光充滿悲傷,我看到我倒影在他寒眸中的影像,蒼白而枯槁,連嘴唇都沒有顏色了,真是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他默默坐在我身邊,默默地握住了我露在被子外面的手。
“其實,一年前,趙雁書的皇後已經過世了。你如果想,是可以回到他身邊的。何必如此折磨自己?”他低聲說着。
杜若過世的消息,我自然是聽過的。不過奇怪的,我沒有生出任何的想法。
所以,我笑着搖了搖頭。
“其實,杜若從我在鹿京學習的時候身體就不好,以我了解的趙雁書,他一定是知道杜若命不久矣,才想在他離開人世之前給他一個名分。他并不是有意背叛你。你為了他,忍受了那麽多苦楚,為什麽要這麽輕易放棄呢?如果你想,我可以派使者,送你回去。只要你回去,一定會好起來的。”
這是我認識他後,他說得最長的一段話了吧?我很感激他,但是他不懂,我已經沒有力氣了。
我已經連回家的力氣都沒有了,他是一團太熱的火,我已經承受不了了。
現在這樣,我已經很滿足了。我傷害過那麽多的人,這是我應當承受的苦果。
我咧嘴,清了清喉嚨,看着他說,“我想聽采薇。”
他愣了愣,最終什麽也沒說,只是悠悠地嘆了口氣,拿出了自己的二胡。
悠揚的樂聲中,我恍惚又回到了當年與小皇帝初見的樣子。我匍匐在他腳下,一擡頭,就看到他那光芒四射的笑顏,從此便成了那笑容的俘虜,永堕輪回,萬劫不複。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
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冥冥中,銀杏樹又新發了綠葉,我看到他們都在沖我笑着。問楓,向離,歐陽琪,連陌上。他們在銀杏樹下奔跑,笑得那樣好看,那樣幸福,宛如四五月的陽光,不再有任何憂傷。
我想,我終于得到寬恕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