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小皇帝要廢後的傳聞還是從關尚翊他們那裏得知的。那天我邀請了九賓中幾個相處不錯的來打籃球。這項運動已經被我和小皇帝聯手在宮裏發揚光大了。大家脫了厚重的大袖衫,換上輕便的胡服,挽着袖子在小皇帝命人搭建出來的籃球場上對戰。現在他們技術都已經很不錯了,基本上已經能打一場像模像樣的籃球賽。
打完一場之後,我們幾個擦着汗癱在球場邊上,大口喝着旁邊的宮侍遞上來的茶水。
我扯着領子正扇風,關尚翊忽然說了句,“賢公子,今天突然這麽有興致,不會是為了慶祝吧?”
我一愣,脫口就問,“慶祝什麽?”結果卻發現昭緣他們幾個人都一臉“你還裝傻啊”的表情沖我“□”。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一攤手,“我是真不明白啊。”
關尚翊盯着我看了好一會兒,似乎是在确定我又沒有裝傻,然後無奈地嘆了口氣,“不是我說你,賢公子,你消息也太不靈通了。”
昭儀衛永年也在一旁說道,“這事兒已經傳遍了紫寰園了,公子竟然真的不知道?”
我被他們說得好像落伍的老大爺似的,趕緊一揮手打斷他們的話,“哎呀行了行了,什麽事兒快點兒說!”
關尚翊微微一笑,眉眼間全是揶揄之色,“某人很快就能當皇後了。”
我一愣。
這個某人是誰,指的再清楚不過了。
我趕緊抓住他問,“到底怎麽回事兒?”
昭緣俞邈在一旁解釋道,“皇後深居椒房殿,從來也沒有打理過後宮諸務,以前都是由貴公子負責,現在則是由公子您來處理。陛下本來就對他不滿,加上前一陣與祈國的戰事,陛下已經決定廢後,将他遣送回祈國。”
“此話當真?”
“我等都有耳聞。”衛永年肯定了俞邈的話。
怎麽這件事從來也沒聽小皇帝跟我提過呢?
關尚翊繼續說道,“現在貴公子和惠公子都出了事,德公子前些日子才被從一個什麽刺客組織營救出來,現在正在北川王府休養,如此看來新皇後的人選已經毫無疑義了。”
其餘幾名賓主也都說着恭喜,言談間多有谄媚,我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們的笑臉,感覺這個消息虛幻非常。
皇後麽?這個國度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與小皇帝比肩的權利……
我……真的可以麽?
晚上剛剛在衆宮侍的簇擁下回到扶搖殿,卻見遷易慌慌張張跑過來,“公子,不好了,杜若剛剛吐血了!”
我一聽腦子裏嗡的一聲,慌忙跑向裏屋。杜若的床一直被安排在我卧房的隔間,此時的他正躺倒在床上,臉色蒼白如紙,還籠罩着一層黑沉沉的青氣。我回頭大喊,“叫太醫了沒?!”
“叫了,正在趕來的路上!”
我坐到床邊,看着他的眉頭痛苦地糾結在一起,身體像是蝦米一樣蜷縮起來,嘴唇還在隐隐地發抖,看起來很痛的樣子。我摸了摸他的額頭,觸手一片濕冷黏膩,“杜若?杜若?”
他似乎已經有些神志不清,但仍然掙紮着睜開眼睛,渙散的目光一點點凝聚在我臉上,“公子……”
“哪裏在疼?”
此時一旁的瑾叔神色凝重地回答道,“胃疼。他一直就有噎膈反胃的毛病,怎麽治都治不好,反而越來越嚴重了……”
這些中醫的病名我一直就聽不明白,但現在既然都吐血了,不由得讓我開始懷疑是不是胃出血什麽的……
總不至于是胃癌吧……
我被自己的猜測吓出一身冷汗,然後又趕緊穩住心緒。大夫還沒有來的,我在這兒瞎猜個屁啊?
太醫終于匆匆趕來,是禦藥司醫術最為高明的大夫之一。他先看了看杜若的氣色,又為他把了把脈,我仔細盯着他的表情,卻看不出什麽門道。之後他松開手站起身,我連忙問了句,“怎麽樣?”
大夫說,“咱們到外面說。”
我忐忑不安地跟随他走出去,便聽他說道,“杜若有噎膈之症已經有幾年了,不過近幾年有愈演愈烈之勢。噎膈一證,必因憂愁思慮,積勞積郁,損傷而成,原本我之前給他的方子,都是助他調理陰陽,溫養脾胃,疏通郁結之氣。但是現在看來症瘕已經積聚成腫,情況恐怕不妙。”
積聚成腫?
是說腫瘤麽?
難道……真的是胃癌?
我頓時手腳冰涼,忙問道,“能治好麽?”
“還是要看情況……要知道杜若的祖父就是死于這種病,臣下不敢妄下擔保。”
杜謙……杜謙原來也是死于胃癌,那麽這是遺傳病了?
我腦中轟然,一時間也沒了主意。大夫見我亂了方寸,便安撫道,“公子也不必過于憂心,臣下可以先開幾副方子給杜若服着,再看看情況如何吧。”
現在也只能如此了。我讓到一邊,看着大夫快速地寫下兩張方子,交給遷易,囑咐他下午就去禦藥房抓藥,一天煎熬兩次。一番折騰下來,暮色也不知不覺渲染了整片天空,到了晚膳的時候,杜若的腹痛才漸漸緩解,沉沉睡了過去。
我松了一口氣,正想傳膳,卻聽說小皇帝正往這邊過來。看來今晚是打算在扶搖殿過夜了。我擔心會吵到杜若,就幹脆先迎了出去,告訴他杜若的病情,請他跟我到扶搖殿的海月閣去暫住。
他聽了,微微揚起眉梢,“這麽嚴重?需不需要朕将朕的禦醫借給你?”
小皇帝的禦醫該是比禦藥司的大夫更為高明,我連忙點頭,“那樣最好。”
海月閣算是扶搖殿的偏殿,雖說奢華程度完全不亞于正殿,但讓小皇帝這個九五之尊跟我去那裏湊合還是非常委屈的。然而他似乎一點也不介意,照樣像往常一樣和我開開心心吃了晚飯,之後他倚着窗臺發了會兒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我想起白日裏聽到的傳言,忍不住想要跟他試探一下,“雁書,我最近聽說了一件事兒。”
他卻沒有回話,似乎沒聽到似的。
我又叫了聲,“雁書?”
他猛然回神,望向我,“什麽?”
“……你在想什麽啊……”
“沒有,只不過最近在忙廢後的事。”他淡淡一笑,“大概你已經聽說了吧?朕打算把皇後送回祈國。反正他一直想回去,戰争也暫時告一段落,晏國也不需要他這個人質了。這樣正好,讓他和他那剛登基的哥哥團聚去。”
原本還想問呢,結果他竟然自己交代了……
我笑着跪坐在他旁邊,頭枕着他的大腿,感覺他輕撫着我的頭發,“你倒是挺好心眼的。朱染是你的敵人,你還把他弟弟送還給他。”
“他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對手。朕對于他是很尊敬的。”他說着,忽然輕輕擡起我的下颚,語帶揶揄,“你看起來很高興嘛?”
我低笑兩聲,“你想想,現在四公子就剩我一個了,要是連皇後都沒了,我不就獨霸後宮了嗎?好家夥,多牛逼啊!”
他微微低垂了眼簾,目光中徘徊不去的是濃濃的缱绻溫柔,他的手指輕輕劃過我的額發,低聲嘆息了一句,“鈞天,朕一直想謝謝你。”
“謝我?為什麽啊?”
“謝謝你教會朕打籃球,謝謝你偷跑出宮去找朕,謝謝你來到我身邊。”他慢慢的,一字一句地說着,“宮裏這麽多的妃嫔,只有你讓朕真正快樂過。雖然朕一直對不起你,你卻沒放棄朕。”
“哎呦喂……咱能別這麽肉麻額……牙都要酸倒了……”我一邊這麽說着,心裏卻浮上一層醇厚的甜意。
相擁而眠的夜晚,我們十指相扣,青絲相結。我在他身下戰栗臣服,心甘情願地接納他帶給我的一切快樂和痛苦。看着窗外星河連綿的天際,我想,大概那些驚濤駭浪終于都過去了。這以後,我是不是可以期待着兩個人寧靜祥和的相守,再也沒有任何的離別、絕望和傷痛?
黑暗中,他咬着我的耳垂,吐氣如蘭,“謝謝你一直沒離開我。”
我反手抱住他,将頭埋入他胸口,聽着他溫熱而蓬勃的心跳。
“客氣啥?我答應過你嘛。”
然而,我卻沒有想到,原來即使經過了這麽多,這個我好不容易編織起來的幸福,竟然這麽容易就跌得粉身碎骨。我原本相信,經歷的苦難和障礙越是多,釀成的果實會愈加香甜,卻沒想到原來一切都只是鏡花水月。
皇後被遣送回祈國,後宮不可一日無主。所有人,包括我在內,都相信這個位子的人選只可能有一個。
我雖然心中知道,但是有之前的教訓在,我并沒有張揚。賓主們争先來拜訪我的時候,我也故意裝出一副不知情的樣子。但是不論瑾叔,杜若還是遷易都十分開心,每天忙忙碌碌地為我準備新的華服飾物。扶搖殿上上下下一片喜氣洋洋,每當我望着檐廊外那樓閣玲珑起伏的紫寰園,還有太液湖上緩慢游移的扁舟,就覺得這裏恍惚已經成了自己的家一樣。
小皇帝也每天都來我這裏過夜。他簡直已經将他的未央宮搬來了這裏,好像在也沒有打算去寵幸別的妃嫔了似的。那段日子我過得非常幸福,幸福到讓我以為是在做夢。
當冊封的诏書由尹宮侍帶着龐大的儀仗隊伍,浩浩蕩蕩來到扶搖殿時,我以為冊封的日子終于到了。遷易和杜若服飾我穿上一件沉綠色的大袖紗羅衫,上面以五色金絲線繡着兩只相鬥的孔雀,鑲滿了流光溢彩的珍珠寶石,長發被绾成複雜的發髻,用翡翠的發簪裝飾起來。鏡中的我一身珠光寶氣,瑰麗的色彩幾乎将銅鏡模糊了。
接過聖旨,正式成為小皇帝的伴人,那該是怎樣一種幸福。我熬了三年的時間,終于爬上了權利的頂峰,得到了愛人。這不得不說是一種難以置信的幸運。
我比闵清平,比段熙和,比歐陽琪,比向離,比越途,比杜謙和先皇,都要幸福得多。
可是在這幸福中,我的心髒忽然有些抽緊了。一股不祥的預感隐隐壓在胸口。我記起了那次冊封修緣的經歷。那時我也滿以為将要被冊封的是我,可最後卻被當頭棒喝。
這一次應該不會發生相同的事吧?畢竟我已經掃除一切障礙了。
我搖搖頭,讓自己忘掉這毫無理由的擔心,帶領宮中衆人前往正殿接旨。
我在尹宮侍前鄭重下跪,身後的所有人也随着我潮水一般跪倒,整個大殿鴉雀無聲,等候着那封所有人都已經認定了的诏書。
所以當尹宮侍喊出的是杜若,而不是我的名字時,我呆住了。
“朕惟德協朱裳,道法乾坤,欲安天下于隆治,無不肇自宮闱,達于海宇。而今兵戈初定,大勢已成,惟後宮無主,乃至家邦無安,百事難興。咨爾杜氏若子,乃鎮國公杜賀之子,大将軍杜冷之弟,系出高闳,祥鐘戚裏。矢勤儉于蘭掖,展誠孝于椒闱,謙和守禮,譽享內廷,實為諸宮之表率。茲承聖祖功德謙明亞父慈命,以冊杜若爾為皇後,正位中宮,暨朕父儀天下。爾其躬持大義,資承孝養,德馨宗廟,欽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