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一縷春風吹綠了太液池畔的垂柳,扶搖殿旁懸挂的冰川也逐漸溶解,細細的水流逐漸變成了嘩然的流瀑,四濺的水珠在空中組成絢麗多姿的彩虹。宮人們逐漸褪去厚重的冬裝,穿上輕盈的春衣,滿園晃漾的都是鮮亮靈動的色彩,好像整個莊嚴宮終于從一系列的變故中複活過來了一樣。
我後來很久沒再見到段熙和。由于他背叛了飄渺宮,闵清平曾親自帶兵圍剿他,然而由于他助小皇帝平定魏王之亂有功,小皇帝将杜冷的鐵騎隊借給了他。憑借着鐵騎隊的力量,他倒是不必畏懼對方的發難。我聽說,他最後與闵清平決鬥的時候,其實是處于下風的,然而最後陰差陽錯的,闵清平竟然敗在了他手下。他們兩人的動作實在太快,宛如幻影一般,所以根本沒有人看到段熙和究竟是怎樣殺掉闵清平的。
然而在一個月色清明如水的夜晚,段熙和忽然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我的宮殿裏。當時我正一個人站在長廊上,看着在月色下奔流不息的瀑布,深藍色的夜空中一道銀河蜿蜒而過,螟蛉的夜唱在忽遠忽近地飄蕩着。
身後一陣風聲,我一轉身,就看到了一身白衣的他。
印象中,他幾乎從來沒有穿過白衣。不過今夜的他,白衣勝雪,俊顏上浮動着一層月光,竟猶如精靈一般出塵,前所未有的好看。
他低垂着眼簾,我看不清他的神色,“有酒麽?”
我點點頭,喚杜若拿來一壇酒。杜若猛然看到不知何時出現的段熙和,原本吓了一跳。我沖他安撫地點點頭,他才猶疑着将手裏的酒壺和兩只酒杯捧過來。
我和段熙和面對面坐在廊檐下,無聲地對飲着,很久都沒有說話。酒過三巡,他的面頰微微染上酡顏,那雙一直平靜的雙眼中,隐隐洩露出幾分濃烈得令人心驚的悲傷和悔恨。
我沒有催他,終于,他緩緩開口,“還記得我告訴過你,我愛上了宮中的一個人麽?”
我點點頭,“記得。你說你是為了他才一直隐居在宮裏的。”
他慘然一笑,我從來不知道,笑容可以比任何的眼淚都哀傷。
“可以給你講一個故事麽?”
我為他斟滿了酒,“洗耳恭聽。”
他向後靠在椅子上,眼睛遙遙望着那星光璀璨的夜空,好像透過那條銀河,穿越去了不知名的時空。
“從前,有兩個小孩,一個名叫阿葉,一個叫小亦,他們一起被賣入了江湖上最大的刺客組織。刺客的訓練十分艱苦,有時候為了訓練敏捷的出手速度,要把手伸入滾燙的開水裏去撈一枚銅錢,為了訓練輕功,要被吊在樹上三天三夜,為了讓他們變得冷血無情,把所有的孩子們關在一起,叫他們自相殘殺。小亦本來身體不夠好,在那場殘殺中是不可能活下來的,但是阿葉保護了他,他們兩個成了那場屠殺裏唯一活下來的,也終于正式成了刺客。小亦一直十分感激阿葉保護他,所以很努力地習武,很努力地完成任務,想要将來也能保護阿葉。他是個聰明的孩子,很快得到了宮主的賞識,被收入宮主門中成了唯一的入室弟子。漸漸的,小亦的武功變得越來越高強,成了飄渺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而阿葉卻仍然只是個二流的刺客,兩個人地位差得越來越遠了。小亦并不覺得什麽,仍然時常來找阿葉,并且一直關照着他。但是阿葉已經越來越受不了,所有人都說,之所以他能被提拔到隸屬宮主管轄的驚蟄殿,全是仰仗着小亦的扶持。阿葉覺得,小亦對他不過是兒時的感激,和上位者對下位者的同情,于是逐漸疏遠他。
按照飄渺宮的規矩,只有殺掉前任宮主的刺客有資格繼任宮主之位。然而小亦卻不想殺他的師父。當時的宮主覺得小亦是他非常滿意的作品,只是欠缺一點冷酷,為了讓小亦變得更完美,他将阿葉抓了起來,用阿葉的性命威脅小亦,小亦終于在阿葉性命垂危的時候對師父下了殺手。自此以後,小亦再也不會笑,人也變得冷血無情,跟以前的他一點也不一樣了。他當上宮主以後,将阿葉封為了谷雨殿的殿主,因為他知道阿葉一直很喜歡研究醫藥,而且谷雨殿殿主的位子,必須交給他最信任的人。
可是阿葉卻開始懼怕他,他覺得是自己讓小亦變成了現在的樣子,而小亦對他那種夾雜着感激的濃烈愛意也讓他覺得承受不了。他借着煉藥的借口躲入皇宮裏,想等小亦對他的情感冷淡下去之後再出宮。誰知道,他在宮裏認識了一個人。那個人眉目間總是帶着幾分憂郁,像是被囚禁在宮中的鳥兒一樣。他那樣的神情,不知為何和小亦依稀有幾分相似似的。阿葉被那個人吸引,卻發現對方是皇帝的德公子。”
聽他說道此處,我不禁驚訝地擡頭看他。他淡淡一笑,似乎沉浸在了回憶裏,“沒錯,就是德公子趙非,北川王的兒子。他與趙雁書的結合不過是為了權勢上的利益,卻終生都要被困在這個死寂一片的皇宮裏。阿葉從心底心疼他,決定要留下來陪着他。這樣的心思被小亦知道了,他盛怒非常,幾次三番召阿葉回去,每一次都被推脫了。倆個人好不容易相見一次,也是不歡而散。阿葉決定再也不要回宮裏,哪怕被冠上叛徒的罪名也無所謂。其實他心裏知道,小亦是不會這樣對他的,才敢這樣肆無忌憚,一邊想要與趙非厮守,一邊踐踏着小亦的真心。
後來,小亦不再傳召他了。他心中不安了一陣,卻沒見到飄渺宮有什麽動靜,于是也漸漸放下心來。他以為小亦已經對他死心了。後來,他在宮中又認識了一個好朋友,這個人跟他以前見過的所有人都不一樣,說起話來很有意思,人有時候聰明得出人意料,有時候又傻得讓人心疼。”他說着,擡起眼來,笑笑地看着我。
我也笑了出來,“你丫才傻呢。”
他眉目流轉,似乎憶起一段好玩的日子,“總之,阿葉和這個傻帽在宮裏打打鬧鬧了一陣子,幫着他做過幾件事。然而由于兩人來往太密切了,似乎又引起了小亦的注意。小亦變得非常憤怒,憤怒到有些不可理喻。阿葉不明白他究竟在氣些什麽,連趙非他都不在乎了,為什麽還要這麽在乎一個朋友。小亦的嫉妒令他害怕,卻又産生一種叛逆般的沖動。想要掙脫他的控制,掙脫他的一切,從這個名叫小亦的羅網中完全逃離出去。所以小亦越是不滿,他越是和這個人走得近。”
怪不得他總是那麽主動地幫我做事,原來是為了反抗另外一個人麽?
也許當時的他不知道,其實小亦已經成了他一切行動的原因了吧?不論是愛上趙非,還是接近我,其實都是為了那個叫小亦的人。
人越是想要逃離什麽,越是說明那東西是他一生揮之不去的詛咒。
他繼續訴說着,“後來那個傻帽要出宮去救自己的愛人,結果在邊境的時候陷入危險。可是就在這個時候,小亦将阿葉困住了,并且威脅阿葉說,要就這樣困他一生一世。阿葉費勁心思才逃了出來,救出了被囚禁在祈國的小傻帽。當時他已經非常害怕了,以為這輩子都擺脫不了小亦了,所以在這個小傻帽的撺掇下,決定背叛小亦。他幫助了小亦的敵人,并且成功得到了庇護。
小亦知道了阿葉的背叛,痛苦萬分。他親自帶兵離開飄渺宮,來追殺自己最愛的人。他們兩個終于到了刀劍相向的時刻。其實那個時候小亦的化冥神功已經練到了很高的境界,阿葉根本不是他的對手。決鬥的時候,阿葉其實是抱着必死的決心去的。他想,就算死在小亦的劍下,也比一生被困在他股長之中要好。可是他沒想到,小亦早已看穿了他的心思,在最後那一招的時候,他竟然……他竟然……”
說到此處的時候,段熙和強裝的鎮定終于盡數崩裂,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一個刺客的眼淚,無聲無息,不絕如縷,卻令人肝腸寸斷。
“他竟然……撞到我的劍上……他……他寧可死……”
他有些說不下去了,将臉埋入雙手之中。
我默默地看着他,他的悲傷卻已經蔓延到我身上。然而令我痛的卻不止是他的悲傷,還有那個我只見過一面的人。
闵清平,他該是多麽痛,多麽絕望,才會寧願選擇死亡?
那種痛,是不是就像我當年看到小皇帝對着我冷漠轉身的時候,還有看到歐陽琪與連陌上相擁的時候?
不,他該是比我更痛,因為他愛得比我更深。
他泣不成聲,在一切明媚的僞裝被剝落之後,餘下的,不過是一個脆弱的孩子。“你知道麽……他……他當時躺在我懷裏……一直在笑……他告訴我,他要讓我痛苦一輩子,因為其實自從我剛剛認識趙非沒多久,他就命人綁架了真正的趙非,自己戴上了面具,代替了趙非的位子。一直一直以來,和我在一起厮守的,其實都是他……我愛上的趙非……其實只是他……他說……現在……現在我親手殺死了自己的愛人……親手……”
我愣愣地看着他,這一番話令我震撼不已。
原來……原來……我曾經有過幾面之緣的那個德公子趙非,竟然是闵清平僞裝的麽?
怪不得趙非總是對我有那麽大的敵意,我還記得那一次的酒筵上,他那鮮明的帶着刺的話也曾紮得我鮮血淋漓的。
沒想到,他竟然為段熙和坐到這種地步……
“他是在報複我把?”段熙和擡起頭來,已經遍布淚痕的面上,慘淡地扯出一個笑容,“他在報複我,所以要我再也不能與心愛的人厮守。我直到現在,才終于明白自己一直以來逃避的是什麽……”
我輕輕扶住他的肩膀,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原來相愛的兩個人,竟然可以這樣錯過。
他擡起衣袖,看着自己的白衣,“你知道麽,他最喜歡看我穿白衣,他說我穿上白衣,就像是仙人一樣好看。可是後來我再也沒有穿過白衣,我真是個蠢蛋是不是?明明最愛的人就在眼前,我卻一直跑一直跑,讓他一直追,一直疼……直到最後,他丢下我了,我才後悔……”
我無言以對,他說得是對的,他是個傻瓜,一個看不清自己心意的傻瓜。
可是我們誰又不是呢?明明是很簡單的事,似乎我們總是把它搞得很複雜,總是要把一些勾心鬥角加進去,讓每個人都疲憊不堪。
那一天,他喝光了我宮裏的酒,醉得不省人事。我想,醉死對他來說是最仁慈的事,他可以忘記是他親手殺了自己最愛的人,熟睡宛如嬰孩。
然而第二天清早我再去探視他的時候,他已經不見了。此後我便沒再見過他。聽說他回到飄渺宮,成了新任的宮主,并且改名闵千秋。聽說他自從那件事後,變得冷酷而不近人情,就像當年的闵清平一樣。
我想,這大概就是闵清平給予他的,最可怕的報複。
這件事過去後,大概又過了一個月,我聽說小皇帝已經決定,廢掉現在的皇後,将他遣送回祈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