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不到三天,一張密函便被一只飛镖送入我屋裏。當時我正在重讀飛将軍傳,這些日子以來我得知到的秘密中,不論是晏國的皇家機密,還是祈國王子的言辭閃爍中,總能觑到他若隐若現的影子。他似乎是世間所有秘密的核心一樣,這樣一個人該是怎樣精彩的人物,不由得令我好奇非常。
正讀到他第三次出兵祈國時一度被俘的地方,忽然聽到一陣利器破空的呼嘯,轉頭看時,卻見雕花柱上一只飛镖釘着一封書信。當時我已經遣退了所有下人,所以不必擔心秘密會洩露。我當即拆開密信,果真是段熙和送來的。
他告訴我,飄渺宮将于三日後護送馮子冀進京。如果要刺殺的話,一定要在路途中進行。另外他還附上一張路線圖。
我看完了信便将它就着燭火燒掉了,然後仔細研究了一番路線圖。其中幾處最适合下手的地點他都已經标了出來。他說當時護送的都是飄渺宮的頂級刺客,若要成功,需要有第三方的力量轉移注意力,他才好趁機下手。
小皇帝身邊雖然不缺人手,但是飄渺宮刺客個個身懷絕技,而且歐陽琪那一邊也一定會加派人手。這個人證對他們來說太重要了,他們不會允許任何意外發生。
為了保險起見,我必須要謹慎的安排。
我将刺殺的地點選在郁縣十裏外的黛山,到時隊伍将從兩山之間的一道山谷中穿過,兩側層林密布,很适合偷襲。況且那是通往鹿京的必經之路,即便他們猜測到我們可能會偷襲,也無法改道,除非他們願意花上兩三個月繞過黛山,但是以現在的情況來看,時間對他們來說同樣重要。此外黛山離郁縣不算遠,三天的時間足夠趕到,又足夠隐蔽,不至于将這次行動昭顯在百姓面前。
另一方面,我将另一件簡單的任務交給了段熙和,之後便将全部計劃告訴了小皇帝。
他聽完以後,驚訝地看着我,好像第一次認識我一樣。
“所以,當時把你從祈國的大牢救出來的,也是這個刺客?”
“不錯。”
“只有他一個人,能成功麽?”
“他手下自然也是有人的,況且我們手下也不缺人。”
他用一根銀色細匙緩慢地攪着瓷碗裏的紅棗,半垂着眼簾,似乎在重新審視着我說過的計劃,想要找找有沒有什麽可能的變數。其實變數可以說到處都是,但是事到如今,只有賭一把了。
他忽然輕輕彈了一下茶碗,“好,就按你說的辦。不過,朕要親自去。”
“你就不要去了,這是很危險的。”
“不,朕要親眼看着。”他執拗地說着,語氣平淡,卻不容反駁。
說實話我預見到了。他大約是想見一見,這世上最後能證明他真正身世的人的樣子,也想當面挫敗自己的對手。
所以我沒有繼續勸他,簡單地點了下頭,“好吧,那我和你一起。”
那一天的黛山十分寧靜,太陽才剛剛升入中天不久,天際還飄忽着一點點暮色的深藍。綿延百裏的山巒靜靜地睜開困頓的眼,在薄薄的霧氣裏凝聚成淡青色的遠影。飛鳥在林中穿梭來去,叫聲似乎才剛剛出水。
我和小皇帝坐在林中,山下的兵力都已經埋伏好,剛剛斥候來報,說是歐陽琪本人也親自到了。聽到這個久違的名字心底仍然會泛出幾分酸苦之味,然而想到一會兒竟然要以敵人的身份相向,更隐隐有了幾分怯意。我不動聲色,偷偷瞥了瞥小皇帝的表情。他們畢竟曾是“夫妻”,如今真要恩斷義絕了,不知道他心裏是什麽滋味。
不過看他絲毫不為所動的樣子,大概當初舉案齊眉的氣氛也都是裝出來的吧?
遠遠的,一條黑壓壓的隊伍已經出現在視野裏,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緩慢而至。小皇帝緊緊盯着對方的一舉一動,當對方一進入埋伏圈,他便立即下令。霎那間箭矢橫飛,宛如疾風驟雨盡數奔湧向那架在兩山中的隊伍。由于我們身居高地,那隊伍就宛如磅礴的群山中的一條小蟲,看起來脆弱無比。然而這一番箭攻似乎并未取得很好的效果,對方早有準備,立刻用盾牌搭成一道銅牆鐵壁,将所有人互在其中。與此同時山下傳來騷動,兵刃相接的聲音,喊殺的聲音此起彼伏,響徹山谷。
下方有人來報,說是護送馮子冀的主要是歐陽琪的人,那些飄渺宮刺客悄無聲息地潛入我們的陣營,雙方已經開始火并。我心中一緊,看來他們早有準備,在我們打探他們的消息時,他們也得到了我們的情報。
不過以飄渺宮獲取情報的能力,我并不意外。
戰況十分不妙,飄渺宮刺客神出鬼沒,我方的士兵還沒來得及抵抗就紛紛倒下。小皇帝神色一凜,一擡手,提早放出下一波的攻勢。霎時間林中喊殺聲震天響起,無數垂死的慘叫回蕩在我耳畔。我恍惚又看見了北川城中屍橫遍野的慘狀,一陣徹骨的寒意将我團團包裹。
因為我一句話,這一次又葬送了多少條人命?
時機快要到了,小皇帝忽然站起身,向山下的戰圈走去。我也立刻下令,讓手下帶上我最後的籌碼,同我一道追随小皇帝而去。
混亂中,另一群刺客穿着護送軍的衣服,悄無聲息混入歐陽琪的隊伍。等到他們察覺時,刺客們已經非常接近馮子冀的車子。我看到段熙和如同鬼魅般的身影,迅速滑向那輛馬車,凡是企圖阻擋他的人紛紛如同布偶般倒了下去。他的身手快到難以形容,我甚至連他出劍的動作都沒有看到。
然而在他企圖沖入車廂時,倏然間铿然一聲,他的劍勢竟然被架住了。車廂在兩股強悍劍氣的沖擊下轟然爆開,一道金煌瑰麗的身影乍然迸入我的視野。數月不見,歐陽琪仍然那樣風華絕代,墨發翻飛間,一柄長劍使得如同舞蹈般絢爛。我仿佛又看見,耀武場上他飛揚的身影,還有在教我武功時逆着光的笑容。
卻沒想到,最後竟然是這樣的結局。
他同段熙和鬥在一處,以段熙和的身手,竟然無法占到多少便宜。此時歐陽琪身後的一個青衣人已經被緊随其後的護衛團團圍住,先機已失,刺客們再也找不到突破點。
那個青衣人看起來樣貌平常,蓄着兩抹胡須,大概就是馮子冀了。
此時忽然有斥候來報,說是魏王率領着一隊人馬,已經從鹿京方向包抄過來,大約再有不到半個時辰就到了。我和小皇帝對望一眼,知道情況非常不妙。為了方便埋伏,我們人力有限,況且現在又死傷慘重。如果與魏王的軍隊對上,只怕兇多吉少。
已經不能再拖下去了,馮子冀必須死!
我沖着還在拼殺的歐陽琪大聲叫喊道:“歐陽琪!你看這是誰!”
段熙和聽到我的聲音,頓時收了劍勢,故意退開一些,好讓歐陽琪看到我。
歐陽琪先是一愣,似乎認出了我的聲音,随即他望過來,目光穿越重重的人影,直直地對上我的雙眼。
我覺得心口一痛,立時死死咬牙忍住,然後退到一邊,露出我身後的人。
我看着歐陽琪的目光從驚訝一點一點轉變成了驚慌。那雙一向慵懶而成竹在胸的眼睛變得混亂了,冷靜的神色不再。我知道我的計策成功了。
他因為看到我身後被挾持的惠公子連陌上而分了神,在那一瞬段熙和借機,一劍刺向他的咽喉,然後在距離皮膚極其接近的地方停住了劍勢,将他完全制住。
當初被我撞到他和連陌上在一起的場景,我只覺得是一場十分殘忍的意外。可現在看來,如果不是這場意外,這一局我們說不定會輸得很慘。歐陽琪是個冷酷的人,他可以一邊吐露最深情的話語,一邊在心中算計。然而我知道對于惠公子他是真心的,因為惠公子與他立場對立,不會給他任何利益上的幫助。在這樣的情況下,他沒有必要去迷惑連陌上,更不可能完全虛構出那樣溫柔缱绻的眼神。
所以我要賭歐陽琪的真心。我讓段熙和在昨夜深入皇宮,将連陌上綁架過來,作為最後的要挾。而小皇帝對于這樣的行動也默許了,甚至于在我告訴他歐陽琪和連陌上的私情時,他的情緒都沒有多少起伏。
連陌上在那一霎那驚恐地喊着歐陽琪的名字,絕美的面容全是混亂之色。他連忙看向小皇帝,苦苦哀求着,“陛下,請你繞過他吧!請陛下看在多年來的情分上饒過他吧!臣下願聽憑陛下處置!”
小皇帝看着他,這個他昔日最為寵愛的公子,眼中卻沒有絲毫的動容。他的冷酷,令我微微膽寒。
衆侍衛一看他們的首領已經被擒,立時失了士氣,小皇帝冷眼看着他們,洪亮而沉穩的聲音響徹四野,“此時棄暗投明者,朕一概不究!”
士兵們面面相觑,未幾,有幾個人扔掉了手中的兵刃。他們的決定也影響了其他的士兵,兵刃一件一件跌落在地面上,潮水般的聲響向四面八方擴散。
“哈哈哈哈……”半跪在地的歐陽琪忽然低聲笑起來,沙啞的聲音充滿着魅惑,此刻卻帶上了絲絲縷縷的嘲諷。他擡起眼睛,看向我,那一眼中似乎隐含了很多很多未出口的話,令我心生戰栗。
我移開了視線。此時山谷中隐隐有轟隆的馬蹄聲傳來,那大概是魏王的人馬正逐漸逼近的聲音。事不宜遲,我把心一橫,帶着某種自暴自棄般的心情,我一把抽出身旁侍衛腰間的長劍,快步走到已經被俘的馮子冀面前。他正全身戰栗地看着我,眼中含着絕望的恐懼,他顫抖着嘴唇,說了一句,“求……求你……求你不……”
還沒等他話說完,我一劍刺入了他的胸口。這是我第一次親手将兵刃送入一個活生生的人的身體,銳器撕開皮肉,穿過骨骼的阻力是那樣鮮明,我仿佛能感覺到汩汩的鮮血正順着我的手指流淌而過,腥甜的氣味猛烈地沖擊着我的鼻腔。
他睜大了雙眼,仿佛困惑一般看着自己的胸膛。
四下寂靜無聲,所有人都有些被我的行為吓住了似的。我猛然抽出長劍,滾燙的鮮血濺到我的臉頰上,我看着那人劇烈地抽搐了一陣,然後倒了下去,慘然的雙眼還來不及閉上。
那血液燒灼着我的披皮膚,我卻一陣陣地發冷。我想我的臉上應該是麻木冰冷的神情,因為我感覺自己全身都已經僵冷了。
反正這個人是我害死的,與其躲在幕後讓別人代勞,不如由我親手殺了他。我要讓自己永遠鮮明地記住殺人的感覺,這樣我才不會變得麻木,在我這一生剩下的日子裏,我每一天都要背負這些由我造下的殺業。
我轉過頭,看先小皇帝。他靜靜地望着我,緩緩漾出一個微笑。
魏王後來到的時候,眼見馮子冀已死,自知要想名正言順扳倒小皇帝已經無望,于是企圖圍剿我們。然而随後杜冷忽然帶兵趕到,原來他是小皇帝設下的暗棋,想要等到魏王現身後将反黨一舉拿下。這樣的安排連我都不知道。
魏王和歐陽琪以謀反之罪被下獄,惠公子也因為與貴公子私通,被廢去公子之位,投入永巷之中囚禁。
重新見到九鸾門時,它仍然是那樣高大宏偉,九個門洞一字排開,下面浩浩蕩蕩的車隊宛如發絲一般渺小。隔了幾個月,終于重回莊嚴宮,卻仿佛已經過了半生一般,一切似乎都不一樣了。
還記得兩年前,我第一次見到九鸾門的時候,哪裏會想到在這道高廣無邊的紅牆後面,會發生呢那麽多的生離死別,那麽多的喜怒哀樂?
然而今天的我已經完全的不同了,我不用再走偏門,而是與小皇帝乘着同一輛車辇,從九鸾門正中的正宮門迤逦而入。悠長的門洞,牆壁和拱頂上都繪滿了天人散花圖,鮮麗的色彩灼人眼目。通過門洞後,我們一同在後面的栖鳳場接受百官的朝拜,我身上穿着金色的鳳尾華服,頭戴紫金玉冠,望着斜前方半步全身披着火紅鳳服,冕旒叮鈴的小皇帝,看着他張開手,高聲令百官平身。我心中忽然一陣滿足的欣慰。
這個天下,終于完完全全屬于他了。
而他,也終于完完全全屬于我了。
當晚,我重回扶搖殿,遷易和杜若還有瑾叔他們都跑出來迎接我。遷易抱着我哭了一大鼻子,說是聽說我被朱染俘虜的時候以為我再也回不來了,杜若也跟着流淚。只有瑾叔還是那副兇巴巴的樣子,一直說着“胡鬧胡鬧”,卻還是紅了眼睛。我一進門,便便就撲到我懷裏,它身上似乎又長肉了,抱起來沉得要命。
我抱着便便,坐到飯桌前。桌上擺滿了我最愛吃的菜。我招呼着瑾叔他們也坐下來,跟我一起吃。一大桌子人一邊吃着一邊笑鬧着,我看着他們,終于覺得凍僵的手腳一點一點地回暖,那些偏離了正軌的東西,似乎又重新回到正常之中了。
三天後,小皇帝駕臨扶搖殿。他剛剛處理完了所有手頭上的事就跑了過來,我出門迎了他,一起吃了晚飯,然後他在房間裏彈琴,我就坐在他對面畫畫。他彈了一會兒,忽然悄無聲息潛到我身後,輕柔地環住我的肩膀,看着我的畫。
“你在畫朕?”
“恩。”
“還沒畫夠啊?”
我笑了兩聲,“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畫着畫着就畫成你了。我都懷疑,以後是不是只能畫你了。”
“那樣最好。”他咬着我的耳朵低聲說着。
那天晚上,我們什麽也沒做,只是相互依偎着躺在床上,聽着窗外還未結冰的瀑布丁靈的水聲。夜晚似乎從來沒有這麽平靜過,仿佛整個世界都沉睡了,再也不願醒來。
“雁書……”
“恩?”
“你打算怎麽處置歐陽琪他們?”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處死吧。”
“可魏王畢竟是你兄弟。”
“魏王的話,朕是打算流放他。但歐陽琪與連陌上私通在先,再加上謀反之罪,朕不殺他,難以服衆。”
我心中抽痛,把頭往他懷裏埋了埋。恍惚中與歐陽琪相處的點滴一絲絲地從記憶深處翻湧上來,我幾乎要流淚了。
“你要怎樣殺他?”
“朕知道他以前和你關系不錯。”小皇帝輕撫着我的頭發,“他也畢竟曾是朕的貴公子。朕會讓他死得有尊嚴。”
“雁書……”
“恩?”
“你……愛過惠公子麽?”
他又沉默了,這一次的沉默比上一次的更長。
半晌,他什麽也沒說,只是幽幽嘆了一口氣。
歐陽琪被處決前一天,我去了他被囚禁的行宮。那是一座空曠寂冷的宮殿,寒冬的時節,卻只有一個火盆。
歐陽琪身上穿着素色的長衫,倚着窗臺,遙遙望着窗外一棵梅樹。他的手中端着一杯琥珀色的酒,映着頭頂慘淡的天光。
我走路的腳步聲驚動了他。他看向我,懶懶一展眉梢,笑容一如以往的煌然。
“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看我。”他說。
我走到桌前,給自己也倒了一杯酒,然後靜靜坐到他對面。我看着他,看着他瑰麗的眉眼,看着他拈着酒杯的手指,看着他懶散的姿态。我知道,過了今天,我就再也看不見他了。
他問我,“你是什麽時候知道我和陌上的事的?”
“你出宮之前。”
“呵呵,我竟然沒有看出來呢。”
我也笑了笑,不過估計笑得不是很好看。
我們相對無言,靜靜地喝着酒。他忽然伸出手,摸着窗外還未開花的梅樹樹枝,嘴角笑容恬淡,“還記得去年冬天,我們一起在懷月洲賞梅麽?”
我點點頭,“記得啊,就是從那天開始,我投入你這一邊。”
“我送過一塊玉佩給你呢……”
“恩,是一塊螭龍玉佩。”
“你有帶着麽?”
“有。”我從腰帶上解下那塊玉佩,遞給他。
他細細地摩挲着,似乎沉浸在了回憶裏。我不明白他為什麽還能露出這樣溫柔的目光,我已經識破他了,不是嗎?
我躊躇許久,終于還是問他,“你為什麽要選我?”
他擡頭看了我一眼,笑道,“我以為我已經回答過你很多次了。”
“那個借口已經不成立了。”我苦笑,“那只是你用來拉攏我的借口。你喜歡的人是連陌上,你只是在利用我。”
“不錯,我是利用了你。我想要查出趙雁書的秘密,但是他已經對我産生了懷疑,所以我只好利用你幫我查出來。你幫我找到了馮子冀,卻也把我逼上死路,我們扯平了,不是麽?”
“可我沒有騙過你。”我覺得自己快要裝不下去了。
他微微偏着頭,笑容若即若離,“你怎麽知道,我就是在騙你呢?”
都到了這個地步,他為什麽還是要這樣呢?我笑着搖搖頭,站起身來,打算離去了。
“鈞天,我确實是喜歡你。”
我腳步微頓。
“但我愛的人,永遠只有連陌上。”
我本以為自己會很痛苦,但最後,我只是覺得心口抽搐了一下,之後一切便歸于平靜了。我沒有再回頭,慢慢地離開了那座行宮。
我聽說,小皇帝給了歐陽琪三個選擇,歐陽琪選擇了毒酒。在歐陽琪被賜死的當天,連陌上也在永巷裏上吊自盡了。
冬天的第一場雪下來了,我抱着便便,坐在檐廊之中,望着已經結成冰川的瀑布從頭頂飛躍而過,陽光被折射成七彩的冰淩。整個莊嚴宮再次陷入一片荼白,不論什麽色彩,都被這一片素色吞噬。
又一年,就這樣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