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之前聽段熙和說過,飄渺宮的主要據點都已古董店作為掩護,如果有客人上門都有特殊的暗號。通常是客人說一句“有螭龍雙耳琺藍長頸瓶麽?”然後對方會對一句,“雙耳的沒有。”這時候客人需要再說一句,“單耳的也好,要青銅胎的”,然後古董店的夥計會引着你進入一間封閉的房間,詳細了解任務內容。
我遣人問遍了郁縣附近的古董店,終于打探到了飄渺宮的據點。侍官按照我吩咐的将任務的迷信交給“收信人”,并且押下大筆的定金,要求那人務必将這任務交給闵葉,也就是段熙和。飄渺宮保密的口碑一向很好,如果雇主指定了刺客,那麽其他的刺客絕對不會擅自拆信。不過以防萬一,我仍然只寫了讓段熙和第二天子時到縣城外的九裏亭去等我。
子夜時分天色晦暗,已經戴上冬日凜冽的夜風刮來一片陰雲,不知道第二天會不會下雪。九裏坡上一片寂靜,孤單的亭子屹立在山頭上,只有一盞孤燈,宛如黑暗深處幽咽的螢火。我讓随從等在通往亭子的石階下面,自己一個人走上去。段熙和正坐在亭欄上,一襲黑色長衫,見我來了便站起身。
“原本還說在宮中見,真是世事無常。”他聳聳肩膀,笑起來。
我将手裏的燈籠放到亭子中心的石桌上,問他,“你應該知道我為什麽要見你。究竟是怎麽回事?方子冀怎麽會到了貴公子手裏?”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你要知道,我并不是飄渺宮最有權利的人。雖然飄渺宮一向守諾,但是目前正是動蕩時期,飄渺宮如果在晏國的朝廷中沒有一定的勢力和背景,行事起來是非常不方便的。所以這種攸關存亡的時期,宮主會另作一些打算。”
“你是說,是闵清平想要跟貴公子合作,所以把方子冀交給了貴公子?”
“你不該把方子冀托付給飄渺宮。這等于是把最大的籌碼交給了一個你不熟悉的人。”
“可我以為你是我朋友。”
“小楊,都已經兩年了,你怎麽還能這麽天真?我該說你蠢嗎?”他低笑起來,“我确實是拿你當朋友,可是我只是一個小小的谷雨殿殿主,怎能與宮主抗衡?”
是啊,我竟然忽略了,飄渺宮這麽龐大的組織,它的立場豈能由段熙和一人來代表…
看來闵清平是打算铤而走險扳倒小皇帝了。我大概能明白,他為何一定要選擇貴公子。如果他不交出馮子冀,那麽貴公子和魏王爺能篡權的機會幾乎是零,他們所有的行為都将是名不正言不順。但與此同時,小皇帝不會有機會知道是誰幫助他保住了帝位,而我一個在朝中沒有什麽身份背景的公子,就算與我建立了關系,對他們也沒有多少益處。而他們若是選擇将馮子冀交給貴公子和魏王爺,那麽将來新皇登基,飄渺宮的後臺就直接成了晏國的皇帝,這是多麽誘人的前景,如果是我的話,我說不定也會選擇铤而走險。
現下的情形就十分不妙了。小皇帝的真正身份一旦被揭破,那麽就算歐陽琪他們不出兵,小皇帝也必須退位。畢竟他本來就沒有即位的資格。
這樣一來他這一番逼宮、親征和離間計的布置就全都白費了。這麽多年的隐忍和苦心經營也全都付之東流。帝位對他來說就是一切。我不知道如果逼他放棄,他是否還能活下去。
我無法想象他失敗的樣子。他似乎從來都不會失敗。他總是漫不經心地笑着,好像世上并沒有什麽難題。然而我還記得在郁縣剛剛見到他的那天晚上睡覺時,我悄悄地看着他的睡顏,看到他糾結的眉心,還有從睡夢中洩露出的憂慮和彷徨,我知道這一回他有些失措了。他嚴守多年的秘密馬上就要被揭破,心中該是非常害怕的吧?
為何還要在我面前強裝輕松呢,真是傻瓜……
“小楊,事已至此,你對趙雁書也算是仁至義盡,你要早些為自己做打算。”段熙和收斂了笑意,神色變得有些凝重,“這一次,恐怕他是真的要輸了,而且一輸就是一無所有。魏王如果要登基,不可能留着他。”
我定定地看着亭外一株搖搖欲墜的秋菊,抿了抿嘴唇,“其實,結果如何還不一定。”
“你還在抱着什麽幻想?人證都已經被掌握了。趙雁書是杜謙的兒子,與先皇根本沒有血緣關系。你要如何贏過皇室正統?”
“現在這一切不過都是靠着馮子冀這一個證明。要是沒有他,誰敢說趙雁書不是先皇的兒子?”這麽說的時候,我感覺我自己都有些麻木了。我知道我自己又要背上一條人命了,這條人命同樣與我無冤無仇,我甚至連見都沒有見過他,但是在接下來的日子裏他會像向離一樣,永遠壓在我心坎上,令我不論何時都不可能完完全全地沉浸在幸福美滿之中。
段熙和輕笑一聲,“你打算刺殺他?可是你別忘了,現在看管他的可是全天下最完美的刺客組織。”
“的确,但也不是不可能。”我擡起眼睛盯着他,“只要你肯幫我。”
他愣了幾秒,然後笑起來,“你在開玩笑嗎?”
“這是我給你的任務,事成之後,不論你要多少,我都雙倍的給你。”
“你這是在要我背叛組織。你可知道我幫你,就是在與宮主為敵。”
“我是你的主顧,看管馮子冀是我交給你的任務。現在你們宮主擅自将我要你看管的人交給了我的對手,你認為他真的有把你這個谷雨殿殿主放在眼裏?”我冷笑一聲,故意帶上幾分嘲諷的語氣,“只怕,你們宮主早就把你視為眼中釘,才會毫不顧忌你的名譽。是你們宮主背叛了你。”
他抱起雙臂,好整以暇似的看着我,“你用激将法也沒用。我不想與闵清平為敵。”
“為什麽?”
“你可知他的化冥神功已經練到第八層,天下罕逢敵手。我可不想惹他。況且我們宮中刺客體內都有飄渺宮特制的毒蠱,每個月沒有解藥的話,就會死得很慘。”
我腦中迅速消化着他說得話,然後微微勾起嘴角,“解藥?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們谷雨殿管得不就是丹藥煉制?你身為谷雨殿的殿主,恐怕早就自己把毒蠱給解了吧?”
他一愣,似乎也意識到自己找的借口不是很好。
我坐到石椅上,擺出一副放松的姿态看着他,“照你這麽說,你們飄渺宮控制宮中刺客的方法,主要就是依賴那個什麽毒蠱,而丹藥,當然包括解藥,向來是由你們谷雨殿煉制。也就是說,這宮裏的生殺大權其實是由谷雨殿掌握的。如果我分析的沒錯的話,歷任谷雨殿殿主一定都是由宮主最信任的手下擔任,是不是?”
他靜靜看着我,并沒有回話。
“你身為谷雨殿殿主,卻長年隐居在皇宮中,醉心于丹藥研究。我猜想,你是在躲避什麽吧?另外,上一次我見到你們宮主,他雖然言語上對我客氣,神色卻處處帶刺。後來更是在我落難的時候将你召回,拖住你的腳步。這一次又把我托付給你的人交給了貴公子。我猜你們宮主一定很不爽看到你跟我來往這麽頻繁。這樣說來的話,不得不令我猜測,你跟你們宮主之間的關系不是只有主仆這麽簡單。”
他沉默了很久,忽然嘆了一口氣,移開了視線。月色清冷,照着他俊逸的側面,顯出幾分迷離,“這樣都能被你猜出來,算我輸給你了。”
我心中暗暗驚訝,原來真的是這樣?段熙和和闵清平之間還有着更深一層的關系。
說實話,剛才那番猜測,我是一邊分析着一邊講出來的,每吐出一個字,我自己都會愈加驚訝一分。更沒想到,竟然真的猜中了。
他索性坐下來,火光映照着他深沉的眼。我知道我已經撕開了他的僞裝,此時一定要穩住,一點一點動搖他的意志。
不,應該說,讓他自己原本就不是很堅定的意志完全坍塌。
“我是五歲的時候被賣入飄渺宮的,闵清平是當時和我一起進宮的那一批孩子。我們一起接受刺客的訓練。刺客的訓練是非常殘酷的,很多受不了的孩子都死在了宮裏,那一批裏只有我們兩個相互扶持着活了下來。他比較有天分,被當時的宮主收為入室弟子,我們的來往就漸漸少了。後來他成功地刺殺了前任宮主,成了新的宮主,我就被他封為谷雨殿的殿主。”
我問他,“你躲到宮中,是在躲闵清平?”
他垂下眼睛,唇邊依稀現出一個苦笑,“算是吧。但也不全是。”
“那到底是為什麽?真的是為了研究丹藥煉制?”
“我愛上了一個宮裏的人。”
我眉梢一動,有點驚訝。
他笑了,“怎麽?你以為刺客就不會有正常人的情情愛愛麽?”
“沒有,只是從來也沒聽你說過……”
“當然不能讓你知道。這是只屬于我和那個人的秘密。”他說着,露出一絲柔軟萬分的微笑。我還從來沒有見他這樣笑過,如同冬雪融化後,第一個展開的嬰蕊,閃爍着鮮亮的露珠。一時間我都有些被他的笑容迷住了,那樣全然的愛戀,如果也能從小皇帝眼睛裏看到……
但與此同時,我又有點同情闵清平。段熙和對那人的愛戀越濃烈,留給闵清平的也就越加稀少冰冷。
我回憶起闵清平的樣子。沒想到那樣森冷高傲不可一世的人,竟然也會求而不得。
“那你們宮主會允許你一直待在宮裏麽?”
“起初他傳喚過我,不過我總是能找借口回來。後來他就不再傳喚我了。”他微微一聳肩膀,“我原本以為他已經放棄了。不過在我開始和你接觸後,他似乎又開始有動作了。”
我也笑了,“難道他以為我是你的新歡?”
他嗤笑,“大概是吧。這次我也是想來提醒你,大概以後我還是不要與你見面太頻繁了。”
“你就甘心讓他一直這樣控制着你的生活和你的感情?你難道不想帶着你喜歡的人逍遙自在麽?”
“我們畢竟是一起長大的。他對我也不錯。”
他的辯駁太過蒼白,我猜想,他應該早就想要掙脫這個以愛為名的枷鎖了。
看來果然是有希望的……
我有一會兒沒有說話,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他也沒有說話,似乎是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之中。夜色深沉,在我二人之間悠悠醞釀,微微凜冽的風吹動蒿草,空氣裏已經帶上了幾分濕意。
“段熙和,如果你願意幫我一個忙,便是幫大晏皇帝一個大忙。陛下是不會虧待你的。莫說是一個闵清平,整個飄渺宮都将是你掌中之物。另外,不論你愛上的是宮中的誰,陛下都不會吝啬。”
他長睫微顫,擡起眼來看着我。
我沖他一笑,“我現在是大晏的賢公子,我說道做到。”
我知道我給予的是絕對誘人的籌碼,他對于闵清平原本就已經很不耐煩了,在如此的誘惑之下,他還會堅守那些所謂的“忠誠”麽?
他說,“你不用再說了。我從沒想過成為宮主。”
“你不必告訴我,而是好好問問你自己。以你的能力,你真的沒有想過麽?”
他還在掙紮,“沒有。”
“好,就算你沒有想過。”我用手指撥弄着桌上的紙燈籠,“難道你就沒有想過和自己愛的人厮守終生麽?”
他不說話了。
我也不再等他回答,而是站起身來,轉身向臺階的方向走去,“你不必急着回答我,三天之內,給我一個答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