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事變發生的那天,原本是個和以往一樣悶熱的夜晚。空氣似乎變得粘稠膠着,緊緊壓抑着人的皮膚,瀑布的水聲也染上了幾分燥熱,暗暗送入室內的風,偶爾能舒緩幾分透不過氣來的感覺。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的睡不着覺。趴在床角的便便也一直轉動着它的小腦袋,圓圓的黑色瞳孔凝視着黑暗裏的一點,一雙耳朵也直挺挺地豎起。
實在是無法入睡,我掀開薄被起身,去把窗子推開了。外面的天空中萦繞着一層濃重的雲層,緩緩盤繞的樣子,好像随時要壓下來。
我注意到遠處有燦爛的火光染紅了天際的雲層,那樣輝煌的程度有些異樣,不像是以往宮燈映照出來的亮度。雖然隔得很遠,我卻似乎隐隐能聽到什麽喧嘩的聲音似的。而且那光線還在不斷移動着,逐漸向着近處擴散過來。
那裏……似乎是皇亞父的寝殿居月宮……
飄蕩的火光一點點染透了太液池平靜的水面,那喧嘩的聲響越來越明顯。不只是我,就連睡在內間的杜若和遷易也起來了。大家都趴到床邊往外看着,心神不寧的樣子。
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
那火光越來越近,大約一個時辰之後,我看到了一隊隊舉着火把的士兵,正沿着峭壁上的臺階齊步跑上來。沉重的下铠同時落地時發出整齊而雄渾的震響,火光跳躍着染紅了高高的山壁,以及下方深綠色的水潭。
這些士兵……這些士兵并不是宮中的禁衛軍……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要圍住扶搖殿?
此時瑾叔忽然出現,他是去找領隊的士兵詢問的。我聽到他在喝問些什麽,而那帶隊的士兵則解釋着什麽。半晌,我看到瑾叔匆匆忙忙地跑回殿裏。不多時便有咚咚咚的腳步聲沿着樓梯傳上來,瑾叔的神色有些慌張:“出事了!杜冷将軍忽然折返,帶領大軍包圍了鹿京!”
“什麽?杜冷?”我莫名其妙的看着他,“怎麽可能,他不是早就帶兵去雁門了?這會兒早就該到了……”
話說到一半,我忽然想到了什麽。
這次出兵,大将軍帶兵五十萬出潼關,骠騎将軍杜冷帶兵三十萬出雁門,車騎将軍帶兵四十萬出斷門,這樣便能同時防範祈國和夏國的夾擊。杜冷負責守雁門關八成是皇亞父的安排。雁門關位于斷門和北疆中段,說是為了能夠有效地支援任何一方,但其實是出于次要的戰略位置,相當于後備軍一樣。這樣安排的意圖很明顯,杜冷是小皇帝栽培出來的,如果在這次戰争中立了功,對于皇亞父一派的勢力是不小的威脅,因此把他放在這樣一個無可發揮的位置,便可以最大限度減小這種可能性。
然而這也意味着,杜冷的動向并不在大将軍祝闌的掌握之中了。
瑾叔繼續說道,“明明聽說大軍已經到了雁門關,卻不知道杜冷将軍怎麽會突然回來。陛下也已經下了戒嚴令,所有宮人不得離開自己的宮殿。”
杜若面露憂色,“是陛下的旨意?不會出什麽事吧?”
“咱陛下……不會是要趁這會兒……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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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嘴!”我呵斥遷易,打斷了他的話。這傻小子怎麽說話還是這麽不經大腦啊……
不過他倒是猜對了。
沒想到,小皇帝居然是打算趁着祈國和夏國聯手進犯的時機向皇亞父發難。的确,這種時候祝闌和胡千笑都遠在千裏之外,與敵軍對壘,杜冷只需帶上數千精兵回返,晝夜兼程,便可以牢牢将皇宮控制于股掌之中。祝闌和胡千笑即便知情,也沒有時間趕回來,更別談前方還有祈國虎視眈眈的大軍了。
只是不知道小皇帝到底要做些什麽呢?殺了皇亞父嗎?雖然和那位老者并沒有真正的交情,但聽過那麽多關于他的故事,心中倒是有些理解他的做法。如果我是他,只怕會做更過分的事兒……
還有皇亞父一派的官員,難道都已經被控制住了麽?
歐陽琪呢?他現在人在哪裏?聽說他前些日子又出宮和魏王爺圍獵去了,不知道回來了嗎?
這樣的戒嚴持續了五天,五天中會有宮人按時送膳食過來,只是任何人不得踏出宮殿的範圍。即便出來透氣,也只能在各個石臺上溜達溜達,不可以沿着峭壁上的石階走下去。我一直倚在窗邊看着下面銅牆鐵壁一般的守軍,他們平日裏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宛如兵俑一般站着,只有在換崗的時候才會有些機械般的動作。從他們的舉止中能看出每個人都是經過嚴酷苛刻的訓練的,動作整齊劃一到宛如一個人做出來的一樣,比國慶大閱兵的整齊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着實令人訝異。
五天以後,有兵士快步跑過來,高聲傳令,說是戒嚴令取消了。很快臺上的士兵一隊隊撤走,大約一個時辰後,扶搖殿又恢複成了以往的樣子。宮侍們面面相觑,有些茫然地走出殿門,眺望遠處。沿着太液池蔓延的樹林花園,小橋流水,紫煙升騰不休,白鶴成群而舞,紫寰園看起來和往日一樣,沒有絲毫差別。
我讓瑾叔出去稍微打聽打聽出了什麽事。心裏七上八下的,連飯也吃不下去。
是小皇帝贏了,還是皇亞父贏了?
瑾叔出去了半天才回來,神色間似乎有些許凝重,看得我心裏咯噔一下。
我讓杜若和遷易都出去,關上了門,便慌忙問道,“到底怎麽樣了?”
瑾叔說,“陛下今早頒了聖旨,說是皇亞父年事已高,前日舊疾複發,被護送入鹿京北面的回鸾宮休養。另外司徒何大人,中書令歐陽大人等人被揭發勾結外邦,有謀反之意,被杜冷将軍的鐵騎兵抓了起來,連家都抄了。”他說着,輕輕嘆了口氣,“天已經變了。”
簡單來說,就是軟禁了皇亞父,并且将歐陽家的勢力一鼓作氣連根拔起了?
五天之內,竟然已經做完了這麽多事?杜冷不愧是小皇帝最看好的幫手。不對……現在說起來,杜将軍也算是他侄子呢……他幫小皇帝似乎也挺正常?
而小皇帝為了這一天又準備了多久?所謂謀反的證據,恐怕不是一朝一夕收集的吧?這幾千精兵的訓練也必定花了大工夫。
“那,陛下怎麽樣了?”
“陛下安好。”
我松了口氣,向後靠在床板上。只要人平安就好。
“那……那貴公子呢?”
“貴公子和魏王爺外出圍獵,至今仍未歸。”
沒有回來?是逃走了嗎?為何偏偏是此時離開,難道他已經猜到了小皇帝的意圖?
他是這麽容易放棄的人嗎?
然而現在想那麽多也沒用。小皇帝這一步走得太險了,大敵當前,卻生生是利用這個時機發動宮變,一個弄不好就是國破家亡,這籌碼賭得也太大了吧?
小屁孩還真是有膽量。我果然是老了,自愧不如……
就不知道,他打算如何收拾前線的攤子。這事兒過不了幾天,不,說不定已經傳到祝闌耳朵裏了。他會如何反應?是揮軍京師營救皇亞父,任由祈國和夏國的軍隊破門而入,還是忍氣吞聲,臣服于小皇帝?
接下來的幾天,每個人都過得惴惴不安。像是等待審判的犯人一樣。
祝闌終于還是決定臣服。只是這一重大變故嚴重影響了軍心,首戰嘗敗,不僅輸了士氣,還丢了一座城池。這一消息肯定會讓晏國上下驚慌失措,小皇帝的聲譽恐怕也會受到嚴重的威脅。
軟禁皇亞父已是不孝,現在又置天下于傾危便是不忠不義,如此狀況下,即便他奪得了大權,帝位也坐的不穩。
此時皇亞父已經被安置妥當,所有謀逆的官員也被斬首的斬首,發配的發配。鐵騎隊的手腕迅速果斷,朝野的動蕩已經被減到最小。那些被小皇帝暗暗提拔上來,一直居于次位的官員們迅速取代了皇亞父曾經的心腹,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小皇帝已經完全控制了朝政。他的身後再也沒有人戳着他的脊梁骨了。
就在這時,他又下了一道令人震驚的聖旨。雖說這個月中,他的每一道聖旨帶來的震動都是9級以上的,但這一個,實在是出乎所有人意料。
為了鼓舞士氣,也為了親自保衛天下子民,他要禦駕親征。
在這條聖旨被頒布的當天晚上,他忽然來了扶搖殿。這是自從宮變發生以來,我第一次見到他。
他穿着大紅色的朝服,金色的鳳凰圖紋張揚地舞在他身上,朱砂紅的長擺宛如血跡一般濃重。他頭上戴着冕旒,珠簾垂落在眉梢眼角,遮掩住眉眼間的幾縷豔色。
他站在我面前轉了個圈,“新衣服好看嗎?”
我坐在地上的錦墊上,沖他笑,“好看。”
“那天,朕第一次一個人坐在朝堂上接受百官朝拜,穿的就是這件。是不是看起來很威風?”
我沖他豎起大拇指,“各種霸氣威武。”
他低聲笑着,一下子倒下來,頭枕着我的腿。我撥開散亂在他額前的珠鏈,對上他那秋水寒星般的眼眸。那裏面有着躍躍欲試的興奮和快樂。隐忍了這麽久,他終于得到了他想要的東西,就連我這個局外人都覺得開心。
可是……有必要親自上戰場嗎?明明是如此危險的戰役,萬一他有個閃失,先不說晏國會不會從此一蹶不振,我這邊要怎麽辦?
我不能再失去他了。
可是我不能勸他。為了挽回民心士氣,這是他唯一的路。況且最能令一個男人興奮的,莫過于戰争了。就連我也盼望着能親自上戰場,更別說從來就不甘平庸的小皇帝。
“你就這樣離開了,朝廷裏誰來管?”
“朕讓連太尉和新封的吳司徒一起掌政。”
“連太尉?”我忽然想起了山灣裏,歐陽琪和連陌上相擁的場景,心中隐隐一痛,“他可靠嗎?”
“你在擔心什麽?”
“沒什麽。我怕你出事。畢竟才剛剛塵埃落定,你的政權還不穩固吧?”
小皇帝忽然坐起身來,饒有興致地看着我,“這還是你第一次主動提起朝中的事。原來你也一直有關注的麽?”
事到如今,我不覺得我有必要再裝下去了。貴公子潛逃,惠公子失寵,德公子深居簡出。對于我來說,這宮裏已經不存在什麽威脅了。
小皇帝已經默認了我的地位,我還有什麽好忌憚的呢?
“這是當然。關于你的事,我都得了解清楚才行。”這句話裏多層的含義,只有我自己明白。
小皇帝淡淡笑開,融化在眼角的是宛如蜜糖般的甜意和溫暖。他擡手輕撫我的面頰,說着,“鈞天,這次等我回來後,一定不會再離開你了。”
我認真地看着他,仔細看着他臉上的每一處起伏,尋找着他神色中一絲一毫的不真誠,可是我什麽也找不到。唯一能看到的,只有他如玉的笑顏。
一定不會嗎?
聽起來多麽動人。可是,我已經不知道還能不能相信承諾這種東西。
我害怕,害怕再失去。他是我唯一能抓着的了。
我說,“帶我和你一起去吧。”
他一愣,然後哈哈哈笑了,“亂說什麽呢。戰場可不是好玩的地方,哪是你說去就去的?”
“……”
見我默不作聲,他忽然将手伸進懷裏,拿出了什麽東西,又抓住我的手,神秘兮兮地将那東西塞進我手裏。微涼的觸感,卻溫潤柔和,還浸染着他的體溫。
我張開手掌,看到一塊水綠色的玉佩,雕刻着一只飛翔的鴻雁,修長的翅膀伸展出優雅的線條,姿态婉轉而美好。柔潤的色澤在氤氲的燭芒中流轉而過,恍若散發着淡淡的瑩白色光輝。翻過來,便見到玉佩的背面,刻着“雁書”二字。
這……這是小皇帝的出世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