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從才人一下子升級到賢公子,這麽大的轉變我直到三天後才逐漸琢磨過味兒來……
我其實挺想趕緊問問小皇帝是吃錯了什麽藥,但這幾天他卻一直在和幾位将軍商議出兵策略,飯也不吃覺也不睡的樣子。這些消息也是從尹宮侍那裏得知,這兩日他往我這裏來了很多趟,都是為了一些添補人員的調配、宮殿裏各項裝潢擺設的添置、帶人來為我量身好定做冊封大典時要穿的朝服等等。原本尹宮侍說小皇帝想讓我搬到太液池畔原本賢公子居住的青陽宮去,那座宮殿與另外三名公子的居所離得比較近,代表着四公子在宮中崇高的地位。可是我實在不想離開這座宮殿。除了因為它确實美輪美奂之外,還因為這裏有太多回憶。我不想忘了過去的一年中在這兒發生的一切。
在人員的添補上,我要求讓瑾叔來當我宮裏的總管。隔了這麽久,我終于有機會報答他了。
第二天瑾叔便入住扶搖殿,他已經換上了绛紅绲邊的衣服,在宮侍之中,他的品階已經算得上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他雖然仍然是那副臭屁的樣子,不過我知道他是很高興的,在我帶他去看我給他準備的那間足有他原來的屋子五倍大的房間時,他的眼睛裏都是亮閃閃的。
除了瑾叔外,杜若和遷易也得到了晉升,作為我宮裏僅次于瑾叔的貼身宮侍。其餘所有跟随我的宮侍也都得到了大筆賞銀,月錢也被提高許多。這幾天扶搖殿裏就跟過年一樣,到處都喜氣洋洋的,所有人都眉開眼笑,也聽不見争吵的聲音了。所有的活動,所有的話題,都籠罩在一種喜悅的大環境下,就連便便也一天到晚上蹿下跳的撒歡兒。
冊封大典前兩天,我仍然去向皇亞父請安。不過這回我是帶着關尚翊一起去的。之前若不是他幫了我那麽大的忙,我也不可能除掉向離。既然答應過他要提拔他,就要說到做到。
至于他會不會在利用我之後成為我的又一對手,我并不擔心。他不是小皇帝會專寵的那種類型,光讨得皇亞父歡心的話,是沒有用的。
當時皇亞父正坐在芙蓉亭中喂魚。芙蓉亭被架在太液池東面一片種滿了垂柳的小灣裏,周圍還有另外五座華美的八角亭。六座涼亭中間用曲折的廊橋相連,翠綠的瓦頂,朱紅的欄杆,映襯着覆蓋着荷葉蓮花的水面。蓮葉下紅色金魚成群游弋,皇亞父信手往水中灑下魚食,他們便争搶不休,濺起成片的白色水花。
夏日的暖風從池塘上吹來,帶着陣陣蓮花的清香。我将剛剛煮好的雨水澆在紫砂壺蓋上,往壺中撒入幾朵合歡花,然後往皇亞父的茶杯裏斟滿茶。
關尚翊正和皇亞父聊着天。他說話十分得體,看得出來皇亞父很喜歡他。
皇亞父喝了一口茶,微微合起眼睛,似乎是想把合歡花的清香盡數體會,好回到那早已湮滅的過往裏去。然後他呵呵笑了兩聲,“只怕以後本公也只喝得下鈞天泡的茶了。這可如何是好?”
我坐到石桌邊離他比較近的石凳上,“亞父喜歡那不是正好。臣下多來給您泡茶就是了。”
“聽說陛下已經下旨封你為賢公子了?”皇亞父狀似不經意地問起。
我忙回答道,“蒙陛下恩寵,鈞天慚愧。”
“何須慚愧。既然陛下封你,這就是你應得的。”他說着,淡淡一笑,“以後更要盡心侍奉。”
“臣下自當盡心竭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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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一名宮侍過來低聲向皇亞父回報了什麽。我清楚地看到他面上升起了幾分明媚,融化了微微有些冷峻滄桑的眉梢眼角。
“讓他們過來吧。”
沿着曲折的廊橋,兩道人影正緩步而來。從微醺的陽光裏,貴公子一襲金絲牡丹紗羅衫,富麗逼人的面容比那日光還要明耀。半個月來第一次見到他,他卻好像消瘦了些似的?
這些天他都幹什麽去了?
而走在他身後的人,紫袍金冠,面若冠玉,與小皇帝微微相似的眉眼,卻更加深刻剛毅。我想起來,這人是魏王爺趙文綽,皇亞父最寵愛的五皇子。
我反射性地想到杜若,還好今天沒有帶他在身邊…
不過這倆人是怎麽跑到一塊兒去的?
貴公子走到皇亞父跟前下跪行禮,“歐陽琪見過亞父。亞父萬福。”
“平身。”
他在站起來的時候,眼睛往我這兒瞟了一下,嘴角輕輕一勾,露出一個極其魅惑的微笑。
我趕緊轉開視線。
“文綽見過亞父。”魏王爺也掀袍行禮,動作灑脫帥氣。這一回皇亞父親自将他扶起,原本清冷的目光此刻溢滿慈愛,“綽兒是什麽時候回來的?”
“就是昨天。這一回圍獵,獵了兩只麝鹿,回頭獻一只給亞父。”他比起小皇帝更像個成年男人,聲線也比較低沉。看小皇帝和他哥都這麽一表人才的,估計他們爹也是個美男子吧?怪不得把皇亞父謎成這樣…
此時,他卻忽然把視線轉到我身上,那一雙灼灼的目光卻帶着某種具有攻擊性的氣息,令得我有些不安,“咦?這不是新被冊封的賢公子?”他的語調微微帶着些誇張的驚訝。
我站起來向他揖禮,“臣下見過魏王。”
“豈敢豈敢。”他走過來輕輕扶住我的手臂,我聞到他身上和小皇帝截然不同的氣息,“之前與公子有過一面之緣,本王印象非常深刻啊。”
總覺得他的眼睛裏有一些不明的意味,我直覺不應該和他有太多接觸才好,于是往後微微退了半步,“承蒙王爺誇贊。”
“你果然是個厲害的人,連惠公子都淪為你的手下敗将。真是不簡單。不知道你是怎麽讨我那皇弟歡心的?”
不緊不慢的語調,怎麽卻總是有種不太尊重的挑逗意味?我想起他對杜若說話的時候也是這種語氣,不過對杜若似乎還多了幾分赤裸裸的占有欲似的……
我重又開始打量他。看他身上是紫錦深衣,上面用五色絲秀滿了騰蛇紋路,帽冠上鑲嵌着珍珠寶玉,簡直比小皇帝的衣着還要華麗。敢比當今聖上穿得還奢華的,多半心裏不是個老實的人吧?之前皇亞父本是要扶植他當晏帝的,被個半截殺出來的小皇帝搶了,心裏會爽嗎?
所以我的結論是…這種挑逗,是他不經意間對小皇帝表露出來的敵意吧?凡是小皇帝有的,他也要有這種心态?
如果是這樣的話,他是不可能鬥得過小皇帝的。因為他已經不自覺地把自己放在失敗者的位子上了。
這樣想着,我笑着回答,“臣下是愚鈍之人,承蒙皇亞父和貴公子提拔。”先把自己放到他們的陣營,避免再與他針鋒相對比較好。
“魏王,你就別難為鈞天了。”貴公子忽然出聲道,似笑非笑,“前幾天打了那麽多天的獵,還沒把你折騰人的力氣消磨幹淨?”
“阿琪你這是說的什麽話,本王一向和藹可親。本王這是在關心賢公子呢。”
“哈哈,你還是關心關心你自己家的少公子和幾位少賓主之間的問題吧。”
聽貴公子和他說話的語氣,貌似兩個人是哥們?
“哎,別提了。一提本王就越發想念杜若啊。人又乖,又安靜。”魏王說着,誇張地嘆了口氣,又看過來,“賢公子,方不方便把杜若賜給本王啊?”
“不許胡鬧!”皇亞父低聲呵斥了一句。
這人還真是直接啊…不過我不能退縮,否則他便會認為我是好欺負的軟柿子了。到時候萬一再保不住杜若,我就永遠原諒不了自個兒了。于是我沖他一咧嘴,估計笑得賤賤的,“魏王爺,杜若是臣下好友,若是您願意封他為少公子,明媒正娶,臣下自然樂得所見,馬上就讓人把杜若送入府中,如何?”
他一愣,好像本來要說的話被我給堵回去了那種表情。
貴公子哈哈大笑起來,清朗的聲音劃破晌午的靜寂,“趙文綽啊趙文綽,你也有被堵得說不出話來的一天。”
“好一個伶牙俐齒的楊鈞天。”他也笑了,總算是将注意力從我身上暫時轉開。
我怕他一會兒又想出什麽幺蛾子來刁難我,于是過了一會兒就借故離席了。我沖關尚翊使了個眼色,讓他繼續努力,然後就先行離開。
回去的路上,我看着沿途的景致,想着剛才看到的場景。這樣說來,貴公子和魏王爺是朋友,那麽前幾天他是和魏王爺一起出宮圍獵去了?
晏國和祈國開戰在即,現在出去圍獵不是有點奇怪麽?
小皇帝終于在冊封大典前一個晚上來到扶搖殿,當時我正拎着只假老鼠逗着便便,他竟然也沒讓人傳報,就那麽靜悄悄進來了。
我當時還撅着屁股趴在地上,一副傻樣地看着便便張牙舞爪地試圖搶走我手裏的老鼠,一邊鬥還一邊念叨着,“你個小二逼,夠不着吧?誰讓你丫長這麽矮的?杯具不?想死不?”
直到身後有人忍不住笑起來,我才意識到自己這副德行全被看去了。
一回頭,小皇帝的臉就離我幾厘米,吓得我腦子一片空白,“啊!”
他什麽也沒說,上來就勾着我的下巴來了個法式深吻。我被吻得暈頭轉向五迷三道的,直到最後我用力掙脫開,才終于有機會喘了口氣……
“您想吓死我啊?”
他卻轉頭看着一旁正抱着假老鼠狂咬的便便,一臉新奇,“什麽時候弄來的小花貓?”
“就大概半個月前,自己跑進來的。”
“半個月?朕已經有那麽久沒來了?”他有點兒驚訝地微微睜大眼睛。
“這不是正忙軍國大事呢?吃晚飯了嗎?我讓杜若去傳點來吧?”
“也好。”他一邊轉動着脖子,一邊習慣性地走向內室,“朕今晚要好好休息休息,要累死了。”
我喊來杜若,吩咐一番後就随着他走入內室,卻發現他已經歪在矮榻上睡着了。
我放輕腳步,走到他旁邊,搬了張椅子到他身邊坐下,然後就靜靜看着他。他睡得好熟啊,扇葉一樣的睫毛根根挺翹,玉璧般的鼻翼綿長地吐納着,微微翹起的嘴唇,看起來分外誘人。
雖然已經越來越有男人味了,但是睡起覺來還是像個孩子。
天氣似乎有點熱,他的額頭上冒出汗珠來。我拿了把折扇,打開給他扇着風。細微的風撲到臉上,他舒服地癟癟嘴,發出一聲滿足的輕嘆。
杜若本來讓人傳了膳,但是他掀簾進來看了一眼,就靜靜退出去了。整座宮殿靜悄悄的,不知道何處的蛐蛐兒正斷斷續續鳴叫着,夜色宛如深藍色的水緩慢地從窗邊徜徉過來,一切都非常安詳。我一下一下給小屁孩兒搖着扇子,扇骨上的竹絲發出幾不可聞的吱呀聲。這恍如凝滞了一般的場景,就這樣長長久久地刻印在我的腦海裏,好像一副靜止的油畫。
那一刻,我心中充盈而滿的,是幸福。即使這幸福沾染着血色,背負着罪惡。這一刻我是沉醉的。我忘記了我總有一天是要離開的,也忘記了他從來不屬于我一個人。
後來不論發生了多少事,我都清晰得記得這一晚:寂靜的夏夜裏,他在我面前酣睡仿若嬰孩,我給他搖着扇子,一下,一下,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