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1)
第二十章
滂潑大雨裏,蘇臨闕不顧中毒後虛弱的身子,急急地行來。
陰雨天氣的潮濕使得寒氣侵入骨中,即便是盛夏時候,亦不能覺出半分暖意。蘇臨闕走至門邊,停下來,望住窗前凝望雨幕的少年,燈影搖晃,映在少年面上,顯得晦暗難明。記憶裏蘇玉闌有着軟弱可欺的性格,不論他做什麽,怎樣欺負,都不敢生氣似的,即便生氣,也是深掩心中。然而正是這樣一個人,令他陷入如今生死不能的境地。
再好的藥材也不能阻止毒素日漸的蔓延,再多的調養亦不過得些許拖延。
他活不了多久了。
雨水濺上面頰,似涼的血滴,蘇臨闕想起昔年,手上經過的無辜性命。他從未真正地沾上血,然而他知道自己手中已然滿是血腥,人的性命于他眼中不如貓狗更珍貴,只看他們能為他帶來多少利益,利益多,便珍貴,利益少,便輕賤。他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對,他的眼睛,只看向那個天下間最高的位置。
只有絕對的權力才能給他絕對的心安。
然而矛盾地,到了最後,他偏偏不喜歡坐上那個位置。那個至高無上的地位令他追逐半生,也是因為半生追逐,使他失去在意的女子。他讨厭所有物脫離掌控的感覺,然而鹂語已去,往事難追,他心中隐隐明白,興許自己只是恨鹂語的背叛,然而陰陽将一切相隔,時候漸漸長久,執念日深,也就錯當□□意。他是不會有錯漏的,是鹂語背叛,是王權誘惑,一切與他無關。
一切求不得不過源于那個高高在上的王位,所以他最恨它。
蘇臨闕一輩子與人争鬥,見過太多精巧手段,蘇玉闌自以為妥帖的掩藏,于他眼中,從來破綻百出。起初與蘇玉闌接近,不過因着那孩子肖似鹂語的面容,之後将這少年留在深宮之後,也只是因為一張皮囊,然而相處日久,他發覺蘇玉闌與鹂語其實并不十分相似,蘇玉闌的軟弱與偶然表露的烈性奇異交織一處,使他看不明晰。是什麽促使這個孩子強忍恨意,于他身邊偷生,又是怎樣刻骨的恨意,使得少年寧願身死亦不願他好過。
想要了解一個人,想要擁抱一個人,從未有過的心緒于夢中将他折磨,他夢見蘇玉闌年幼時攀着他脖頸,天真的一個笑意,這讓他覺出甜,然而一切已然太晚。
他注定得不到這個人。
眼前的蘇玉闌,唇畔漾着冷冷的笑意。
少年嗓音清潤,伴着雨聲:“皇叔,你終于來了。”
蘇玉闌眼看着男人走進來,那笑渦更深一些:“一路而來必然累了,來,坐下來歇一歇。”
“玉闌,你這一次找我過來,不止是閑時聊天吧。”蘇臨闕坐下來,望住少年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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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客套話語收斂,蘇玉闌緩慢拂過手中錦盒:“是了,咱們沒有什麽好聊的,這一次找你過來,只是想要同你道個別。”
“道別?”蘇臨闕警覺起來,“你要去哪裏?”
“去找我母妃。”蘇玉闌看着那小巧的錦盒,“她一個人在下面一定很冷,這宮中一樣讓我覺出冷,我等不及半個月了,這樣的日子,一個時辰都是煎熬,早一步走,總比晚一步好。”
蘇臨闕不願相信蘇玉闌的話,這個人是他的,生是他的,死亦是他的,怎麽能離開。
“我無意中尋到這只錦盒,服下了母妃留給我的毒,她告訴我,若什麽都無法選,至少死生,要由得自己做主,我覺得這話很對,至少最後我要為自己做一回主,對了。”蘇玉闌停頓,燭焰搖晃,忽而爆出一個燈花,這本該是吉祥的預兆,然而這個時候,只顯出諷刺意味。蘇玉闌對上男人的眸子,将腕上金镯露出來,海棠枝葉如生,“在走之前,我想你幫我取下這只镯子,我不想帶着仇人的東西到那個地方,母妃看見了,會生氣。”
“我不會讓你走,至于镯子,更是不可能。”
“哦,原來你不肯。”
仿佛細聲呢喃,細白手指緩緩拂過那雕刻仔細的花紋,蘇玉闌的面上并無失望神色。
眼前亮光一閃,原是蘇玉闌将手腕舉高,沉悶的響聲,金屬合着肉體相撞。疼痛使得他皺起眉頭,然而動作卻未停,一下一下永無寧休:“其實我也可以自己将它取下來的,一次不成,便第二次,反正要走了,一只手,不值得留戀。”
“你瘋了。”蘇臨闕的聲音中有輕微的抖。
蘇玉闌分神看向他,一個笑容,豔若桃李,只是短短停歇,便又要直直砸下去,窗外雷鳴電閃,明亮的光映上他的臉,添一層鬼魅氣息。
手腕尚未砸下,耳畔是蘇臨闕嘆息似的話語:“我為你取下镯子。”
事到如今,蘇臨闕已然不舍得看見他受傷。
只是太晚。
蘇玉闌眼看着那小小的金葉子被啓開,浸上血液的镯子安安靜靜置放于蘇臨闕手中,眼前的男人眸中似蒙了層細密的蛛網,一切的情緒聯結于網中,聚成難言的眸光:“你當真吃下了□□?”
并未回答,肺腑處已然覺出千萬針刺一般的疼痛,喉間嘗到腥甜,想來毒性已然發作。
“蘇臨闕,其實你從來不知道什麽叫喜歡,對我,對母妃,你只是想要得到,只是不甘心。”蘇玉闌說着,唇間溢出腥甜的血,他倚在桌案上“你說你喜歡我,也只是因為一點求不得的占有欲罷了,你曉得真心是什麽東西嗎?”
“我對你,分明是真心。”
“興許是吧。”蘇玉闌拭去唇間血跡,“可你的真心只會讓人痛苦,罷了,即便真心,你我隔了這許多,你以為我會信你?我的時候不多了,能講的話也不多了,這些亂人心的事情,我不想再管。我死之後,不要将我埋葬進皇家陵寝,我沒有見過真正的山水,陵寝一定很冷,我只想睡在山水之中。”
無緣窺見的,死後長伴,倒是不錯的選擇。
蘇臨闕嘴唇動了動,卻并未言語。
“我差些便忘記了,我是沒有資格同你談選擇的。”
蘇玉闌苦笑,目光移至窗外,卻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撐了傘疾奔而來。那是蘇玉傾,他歡欣的神色凝在面上,似沉默的泥塑人像,雷聲不絕,響在耳畔,蘇玉傾看着窗間少年唇畔血跡,那虛弱蒼白的模樣紮在他心上,陣陣的疼,半晌,終于重拾話語:“玉闌,我為你尋來解藥了。”
衣上沾染的雨水緩緩滴落地面,蘇玉傾走過來,那水跡化作一條半弧,略動蕩些,可見腳步踉跄。
他自袖間取出瓷瓶,遞過去,近在咫尺是蘇玉闌蒼白的面目,少年唇間鮮豔血跡被匆匆擦拭去,抹作紅色的痕,痕跡之上,殷紅鮮血仿佛止不住,再度溢出嘴角。那雙熟悉的漆黑眸子失卻神采,對望着,卻未接他手中瓷瓶。
“玉闌,我為你尋來解藥了,說好了我要救你,說好了你等着我……”
蘇玉傾維持着動作,額間雨滴冷冷滑過面頰,似苦澀淚滴。僵持太久,高燭都要燃盡,寂寂的黑夜裏,唯有窗外一閃而過的電光照亮彼此面目。蘇玉傾頰邊水滴愈積愈多,辨不清是雨水,或是淚水,指間洩露一點顫抖,他開口:“是我太晚了?”
蘇玉闌無聲搖頭。
“并非你太晚,是玉闌離開太早。”一旁的蘇臨闕垂首撫摸手上玉镯,陰影之下看不清神情,“這一回,是真正的別離了,真正的了。”
蘇玉傾轉身,一雙手控制不住掐住蘇臨闕的脖頸,一點一點使力:“是你對他做了什麽?你一向只會折磨他,事到如今,你開心了吧。”
蘇臨闕身體不複從前,被人制住并不反抗,眼瞳中是從未有過的空茫,呼吸漸漸不暢通,張開嘴,想要放聲大笑,卻只是發出微弱嘶啞的氣音:“是我逼他,一步步把他逼到這種境地,若重來一次,我要……可世間事哪裏能夠重來呢,哈哈……我注定什麽都得不到了……”
房外的宮侍聽聞響動,正待上前,卻被蘇臨闕止住。男人吃力地喘息:“我本就欠他許多,你想殺我,便殺了吧。這麽多年,我所執着的東西,沒有一樣能夠得到。方才我忽然想到,若他走了,我要怎樣度過之後的日子呢,那樣的之後,只是想想便覺苦痛難捱……權位算什麽,執着算什麽,那些東西都不如他,我寧願與他一同走。”
“你以為你配嗎。”蘇玉傾心中燃起難滅的火,殺意真正染上眸眼,不去想之後的代價,他只想将眼前這個人殺掉,以解心中恨意。
眼見着蘇臨闕面目愈發蒼白,額角暴起青筋,蘇玉闌終究開口阻止:“住手,我同蘇臨闕還有話說。”
蘇玉傾雖不甘,到底止住手中動作,他将蘇臨闕推過去,推至蘇玉闌身前。
窗外大雨未停,蘇玉闌勉強站起身,低頭俯視地上兀自咳嗽的男人:“你很喜歡我,喜歡到想要同我一道死?”
蘇臨闕擡眼,目光中早已失卻從前的冷靜強勢,他攀住蘇玉闌的衣角,語氣是熱切的:“只要能同你一起,只要一切仍舊能回到最開始的模樣,便是死,也甘願。”
“是因為你得不到吧。”蘇玉闌一語道破男人執着的源頭,他笑起來,眼眸彎彎,其中卻并無多少真切快意,眼角一點淚痣欲墜,仿佛細小的赤色血滴,“你永遠也別想得到。”
說罷這一句,蘇玉闌真正失卻了力氣,他扶着桌邊,天旋地轉似的暈眩,胸腔處的疼痛更深重些,眼前只是黑。待拾回些許回光返照的清醒,眼前卻是蘇臨闕的臉,是男人扶住他,他倚在仇人懷中,懶再掙脫:“仔細說來,我這一輩子很短,也過得很窩囊,不過沒關系,無論如何我報了仇,這個地方,我終究要離開了。”
蘇臨闕緊緊摟住他,溫熱的水滴留在他面頰上,被夜風吹過,便是冷。
蘇玉闌看一眼熟悉的院落,那重重的朱牆與宮闕,仿佛窗外也不再是暗沉沉的天,雨水與雷聲一同消散,他看見多年之前小小的自己,安安靜靜地于院落中堆出一個雪人,晴朗的天,滿目的雪,那個時候,一切尚未開始。隔着久遠的年歲回望,那個小小孩童的笑意尚且天真,漆黑的一雙眼,好奇地望過來。
“你看不起我對不對,其實我也看不起自己。”他在心中喃喃地念。
皚皚白雪不見,小小孩童不見,一切無可回頭。費力地指向窗外,隔着雨幕,高高聳立的一座宮闕,那是至高無上的位置,蘇臨闕一生的執着。蘇玉闌看着男人的眼睛,笑容如開到極致即将凋萎的海棠:“你不是恨它嗎,你不是愛它嗎,可是我只是怨它将我鎖住,帝王家有什麽好,無邊的權力,換來孤身的囚籠,現在,我将它送給你,權力送給你,囚籠送給你,皆是你的了。”
“玉闌……”
是誰的呼喚,他已然辨不分明。
蘇玉傾将他自蘇臨闕懷中抱走,臉頰緊緊熨帖:“你別走,你苦了這麽久,恨了這麽久,難道這麽簡單就要走?說好了等我回來,我為你找來解藥了,二十年壽命換來的解藥。一切就要好起來,只差一點便能逃出這個囚籠,可為什麽我仍是晚了一步。”
二十年?
漸漸模糊的意識只讓他辨出這一個詞,其餘聽個大概,力氣漸漸失卻了,想要開口,肺腑處卻是難忍的疼痛。勉強辨出蘇玉傾的所在,他伸出手,觸上那人眉眼,極輕的話語,仿佛嘆息:“你這個傻子。”
太久了,宮中的冷讓他辨不出真心的溫度,仇恨容不得他肖想兒女情長。有時候也茫然,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麽活着,只是仇恨,只是活着?他想不明白,似乎這一生就要在恨意中度過去,忍辱,報仇,之後呢,之後便是死去吧。其實他不喜歡這樣活着,仇恨太深重,有些扛不起。他不敢說自己很想逃出去,不敢說自己的膽怯,多少次夜半難眠,眼淚偷偷濕了衾被,他只是一個軟弱平庸的少年,緣何要擔起深重的仇恨。
本以為這一生短暫滑稽戛然而止,可是竟有人肯抛卻一切來救他,二十年的性命算不得長,然而他想不到蘇玉傾是怎樣地割舍。倘若他的命再長一些,倘若彼此之間并無這許多事情,該是多好,可惜世上并無倘若一說,命數天定,晚了一步,之後的每一步,便都錯過去。
一切都太遲。
眼前漸漸變作死寂的黑,是誰在悲聲呼喚,他沒有力氣睜開眼睛,連同思緒都漸漸變得淺了,再淺一些,只剩下暗。
蘇玉傾握住他的手,那雙手漸漸失卻溫度,從溫熱到冰涼,不知過去多久,蘇玉傾貼上他冰涼的臉頰,話語隐隐哽咽:“你為什麽不信我,我說了要救你,便是拼卻性命也要救你出去,你為什麽不再等一等。”
“玉闌,你是在同我開玩笑對不對,你生氣我來晚了,所以這樣吓我。”仿佛尋到一點希望,蘇玉傾倒出那粒丸藥,放入蘇玉闌口中,“你看,我給你吃了解藥,很快便能好了,好了之後我們一起出去,你想去哪,我便陪你去哪。”
“蘇玉傾,你瘋了。”蘇臨闕看着那一雙人影,連刺痛都尋不出了,蘇玉闌閉上眼睛的時候,他已經不知心中是何滋味,仿佛連同心,都跟随那人的離去而離去。
蘇玉傾并未理睬,只是将蘇玉闌抱在懷中,少年漆黑的長發自他臂彎垂落下去,如一匹柔順的緞子,随他腳步蕩起旖旎的弧度。
青絲如情絲,三千煩惱,糾纏難剪。
走至門前,宮侍欲攔阻,蘇臨闕看着那柔順傾瀉的鴉色長發,忽地笑起來,笑意合着心中苦痛,扭曲難言。
玉闌果真不負所言,即便死,不令他如意。
錯過的太多,相隔的太多,于是他永生都不能夠得到那個人。
“放他們走。”
于是蘇玉傾繼續向前走去,長長的游廊,無盡的宮牆……鎖解了,雨停了,然而天幕仍舊暗,無星無月的夜晚,即便雨停,仍舊不會雲銷雨霁。
不過沒有什麽要緊,路過海棠枝葉,路過藤蘿搖椅,他終于帶他出了囚籠。
只是太晚。
作者有話要說: 補齊了,如果喜歡BE的話就不要看下一章了,這一章可以當做僞結局
☆、番外一
番外一
冬日落雪如絮,蘇玉傾撐一把傘,呵一呵凍紅的手,然而他的腳步卻并未因着風雪而停頓稍許。
家中有一個人,在等着他回去,他不能耽擱。
算一算,将蘇玉闌于宮中帶走,已有半年了,半年中他是瘋瘋癫癫的境況,将人抱出來,便整日攬在懷中不肯放開。說來奇怪,蘇玉闌雖手腳冰冷再無呼吸,身體确是未曾腐爛半分。蘇玉傾尋遍了天下名醫,未有哪一位醫者說得出其中道理,若是忽略冰冷溫度,蘇玉闌便像是沉沉睡着。
蘇玉傾知道蘇玉闌的心願,他不曾見過真正的山水,于是死後想要長眠山水之間。蘇玉傾想要他如願,于是尋了幾名多年侍奉的小厮,一同住進了山中一間精巧宅院,只期蘇玉闌哪一天醒過來,便看見門外秀麗風光。
終于回到家中,拂去發間細雪,換了衣,蘇玉傾于爐間暖了會兒手,待身上一道暖起來,方向裏走去,小心地推開那一扇門。
一如往常,那個人仍舊未醒。
說不清悵惘或是別的心緒,蘇玉傾嘆息,然而這個人在他身邊,已經是足夠歡喜的事情,他要知足。
天青色的床帳隔住兩個世界,帳子內的人仿佛只是沉沉睡着。
蘇玉傾走上前,坐在旁側,手指撫上蘇玉闌面頰,那觸感比之細雪更加冰涼,然而蘇玉傾心中卻覺出暖,能這樣看着這個人,他覺得暖。
指間滑過少年散着淡淡香氣的發,他該給玉闌泡個澡了。
吩咐小厮備了熱水,将人抱起來,除去衣物,小心地放入熱水之中。
熱氣氤氲下的□□軀體他已看過無數次,然而不論看過多少次,仍舊不能夠驅散心中燥熱。
指尖觸及那細膩肌膚,他已然控制不住腦中绮念。
為蘇玉闌泡澡,總是分外艱難。
擦幹了發,将人抱回床上,換上另一套幹淨衣物,蘇玉傾終究忍不住,于蘇玉闌眼角處烙下一吻。
反正他長睡着,不會知道。
這樣的想法占據了他的心,蘇玉闌的眉眼鼻唇無一不是勾引,只是輕輕一個親吻怎麽夠呢。細碎的吻觸過臉頰,一路吻至白皙頸項,留下一個個淺緋的印子,蘇玉傾輕咬着身下人細致的鎖骨,卻未曾收獲半個回應,沒有喘息,沒有誘人的□□,蘇玉闌無知無覺地躺在他身下,緊閉着眼睛。
這個人長睡着,什麽都不會知道,再如何肌膚親近,也是了無意義。
“玉闌。”蘇玉傾為他整理好衣衫,貼近了厮磨,“快些醒來啊。”
若不醒來,再多親近,總也添一份悵然。
為他将衾被壓好,蘇玉傾走出了房門,庭院間的雪堆了厚厚的一層,皚白幹淨的一個世界。
這讓他想起年幼時同蘇玉闌的嬉戲。兩個孩童于雪地間,衣物一層層裹得厚實,靜靜蹲着,像是兩只雪球。手中自動作不停,堆一個雪人,捏上眉眼鼻唇,互相猜一猜各自捏的是誰。
那是一段好時光。
未撐傘,蘇玉傾走至院中,任細雪落在發間衣上。他蹲下身,捧起一把雪花,手一松,雪便紛紛揚揚地灑落下去,如一場春盡,花瓣凋落。
年少時候的樂趣,現在是尋不到了。
他收回手,轉身回了房中。
那個人雖未醒,卻是真切存在的。
天青色的床帳似一團淺淺的煙霧,朦胧的人影被籠在其中,那個影子安安靜靜半倚着床邊……
半倚着床邊?
一只細白的手掀開輕薄的床帳,緩慢似掀開一個夢境,日夜思念的人終于睜開了眼睛,那雙盈盈的秋水目望過來,襯着眼角一點淚痣,愈發顯出亦真亦幻的美好。
“我醒了。”
蘇玉闌望着他,說。
作者有話要說: 番外還會有
☆、番外二
番外二
雪融的時候,反倒比雪落時更加冷寒。
蘇玉闌被裹上厚厚的冬衣,與蘇玉傾一同于爐間取暖。這些日子,他的身子得到了仔細調理,加之再無仇恨壓抑,面色不似從前蒼白。身上暖和,兩頰也暈出淺淡的粉,偶然擡眼,是真正的明麗美好。
蘇玉傾看着,不由心動,大着膽子于他頰邊烙上一吻,關切道:“近日感覺可好些了。”
“好多了。”蘇玉闌并不躲閃,他不讨厭蘇玉傾的觸碰,甚至有些喜歡這樣的親昵感。将頭顱靠在蘇玉傾肩上,他問,“有一件事情,留在我心裏很久,即便醒來了,也沒有問出口。現下咱們這樣生活是很好,可你分明有更好的選擇,為何要留在這裏,陪我荒廢時光?”
蘇玉傾順勢将他攬進懷中,鼻端嗅見發間香氣:“說什麽荒廢時光,若沒有你,無論做什麽,活多久,都是無趣,那樣的日子,才是真正荒廢時光。”
蘇玉闌面上不自覺發熱,情話不是不曾聽過,然而那時候于深宮之中,再深情的話語總也要添一層提防,因仇恨漸冷的心由不得他去信。轉眼已經過了這麽久,眼前這個人為了救他抛卻一切,心結放下,一切都是輕松,他沒有理由懷疑蘇玉傾。
服下□□的那一個夜晚,他是存了必死的心,然而再果決,心中也總有一點躊躇。其實他很怕死,如果可以,他想要安閑平淡的生活,可是一切已然注定,他不能安閑地活。本以為要就此死去,卻未想到再次睜開眼,看見的是蘇玉傾。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興許是母妃留下的□□并非□□,而是用以假死?母妃早已不在,他不能斷定這是不是母妃與蘇臨闕最後的一場對抗,可那藥若不是□□,母妃為何不在信箋上說清楚?
這些事情擾他很久,想不明白。
然而明白如何,懵懂又如何,他的命途并不算十分坎坷,至少他仍舊活着,他能夠過上安閑的生活。
僥幸未死,他是要開始新生活的。
只是聽着這些話,兩頰緋色不由再深一層。
原來被人珍視愛惜是這樣的感覺。
将面上赧然掩藏,蘇玉闌鎮定了神色,然而耳根的熱燙仍舊無法消下去,他道:“這樣的話,倒是很好聽。”
“那我日日說與你聽。”
蘇玉闌不知如何作答,沉默了許久,方應:“好。”
一時之間,便是沉默。
爐火溫暖,蘇玉傾握住懷中人的手,熨帖一處:“近日有些傳聞,說是蘇臨闕為帝半載,後宮中卻仍是空空,也不曾選秀,每晚要對着一副少年的畫像,方可入睡。他尋來世間最好的醫者,卻不能解開他體內之毒,聽說至多再撐一年。”
蘇玉闌看着兀自燃着的燭,燭焰搖晃至昔時光影,深宮,朱牆,蘇臨闕,再想起終究是苦痛多一些,然而他報了仇,這一切便該遠去。
他看着那明滅的光焰,秋水瞳眸現出一點笑意,如投入水中的石子,徒留下一圈一圈的漣漪,漸漸地漣漪也消散,眸中只剩下不關己的靜默。
“他的事情,與我何幹。”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應該是攻受H了,沒錯是蘇玉闌與蘇玉傾,這些日子總寫清水也有點……了,所以想要挑戰一下<( ̄︶ ̄)>
其實,我之前寫了個攻跟皇叔的無責任番外肉,在猶豫要不要放上來,不知道你們會不會覺得雷,所以我來弱弱的問一問:想不想看皇叔的肉o(≧v≦)o~~
有人想看的話,我就放
☆、惡搞小番外
作者有話要說: H還是有的,鏈接放在這章的評論裏,一個是和皇叔,一個是和蘇玉傾<( ̄ˇ ̄)/
如果蘇玉闌,蘇玉傾,蘇臨闕能夠平心靜氣地坐在一起聊天,那麽情景應該是:
蘇玉闌抹一抹眼角:“我覺得自己很一定很不受作者待見,分明是身負深仇的設定,卻因為惡趣味被寫成一個不甘心的傷春悲秋的苦情廢柴,本該是朝鬥與宮鬥一系列精彩争鬥,然而到最後還是在傷春悲秋,前半段總是吐血吐血糾結糾結,後半段繼續糾結糾結吐血吐血(〃>皿<),好不容易因為撕紙玩而黑了,然而并沒有什麽作用,黑了也只能毀滅自己,報複的唯一方式只是自己去死,被反派壓制,被正牌受調戲,不過那個正牌受也沒有多少存在感也挺苦情就是了(*/ω╲*)。”
蘇玉傾抹一抹眼角:“我才是最不受作者待見的一個,分明是暖心正牌受的設定,然而出場次數竟不如一個炮灰多,炮灰一次次刷着存在感,我只能在一旁羨慕嫉妒恨,每一次和炮灰一同出場,我總是沒有他的話多,第一次一同出場竟然就被打了(〃>皿<)好不容易付出了二十年壽命将心上人拐到手,恍然發現作者之前竟寫了個玉闌和炮灰的H番外,可惡,我的還沒寫呢,(〃>皿<)。”
蘇臨闕抹一抹眼角:“不要争了,我才是最不受作者待見的,看我如此酷炫的設定,如果不變态不作死,本該是一枚正牌,然而作者偏讓我變态,其實我一直是拒絕的( ̄_, ̄),奈何設定無法改,只好一天比一天更變态,玉闌最開始分明是喜歡過我的,然而到最後卻被蘇玉傾那只醬油給搶了,我千防萬防沒有想到醬油竟也會翻身,只好苦兮兮充當渣受,這故事真是苦情(〃>皿<)。”
☆、番外四
他看着這幅畫像已經很久,從傍晚,到夜半。
長夜将盡未盡,燭火未滅。一人高的畫像擱在旁側,其上繪着個姿容明麗的少年,一個側影,青絲如瀑,那雙翦水瞳眸看着畫外的方向,眼角一顆細細的淚痣襯托眸中笑意天真。畫中留白似乎過于多,白紙之上唯獨繪一人,然而這一副丹青将畫中人神态描繪細致,頭眼看去,只會專注美人回眸淺笑的風景,若是再添些點綴,反倒多餘。
只他一個,便足夠了。
蘇臨闕撫摸着那張畫像,望進畫中人一雙秋水目,他記得,從前被自己這樣望着,玉闌便會本能閃躲,目光移向向窗外盛放的海棠,或是低下頭,仔細研究衣擺處的紋飾。然而如今卻不是了,無論他看他多久,眼前人都不會再給出半分回應。
只是幅畫像罷了。
人不在了,繪下生前面目,便似留下那個人,永遠陪伴。
蘇臨闕知道這不過自欺欺人,但他不能夠脫身。留下畫像,镯子,衣物,至少他想他的時候,還能夠借着舊物入一段美夢,若連這些都不剩下,他還剩下什麽呢。
畫中人柔柔笑着,神情無害。
蘇臨闕撫摸上那雙眉眼,他的玉闌,從來只是看着柔弱無害,每一個自以為天真的笑意下,都掩藏着對他的憎惡仇恨。
至少他還留着玉闌的恨,他肯恨他,便不會忘記他,不會忘記他,那麽他們之間仍舊有着聯系,利刃也斬不斷的聯系。
他取出那只金镯,雕刻海棠枝葉,玉闌戴過的金镯。細致紋路裏,留着幹涸的血痕,暗沉沉的紅,幾乎接近黑。他将金镯捧在手心,以頰緩慢摩挲,那麽涼,透入骨,可是它能夠暖他的心,所以他不介意,只有感受到這涼意,他方能體會到些許活着的滋味。
沒有蘇玉闌的日子,活着也是徒剩皮囊。
他記得這只金镯是如何鎖在玉闌的腕上,也記得玉闌是如何決絕令他啓開镯子。
蘇玉闌算不得聰明,卻懂得抓他的軟肋,抓住了,便以此要挾,明知他會心疼憐惜,偏生要傷害自身,逼他答應。
其實他能夠不予理會,所謂軟肋,不過是個不劃算的物事,留在身體裏,只會将自己拖累。他知道這個道理,然而卻眼看着自己一步步淪陷下去,這是他頭一次真正喜歡一個人,興許這其中仍與求不得的占有欲相關,然而正是因為得不到,才會覺出珍貴美好,得到了,反而不一定會真正憐惜。他喜歡這種感覺,只是看見,便覺心神淪陷,偷偷窺看蘇玉闌的時候,少年偶然展露的一個笑意,會讓他随之笑起來。
既甜且酸。
他的身體中了毒,心一樣中了毒。
這是無藥可解,無人可醫的。
動心太晚,即便想要善待,彼此已然相隔太多,沒有回頭餘地,他知道,最後的結局,不過毀滅。
那便讓蘇玉闌對他的感情更深一些吧,無論是什麽,憎惡,仇恨,再多一些。他不介意玉闌是不是想殺他,是不是被仇恨逼上絕路,反正早晚會走到絕路,再多一點恨意,有什麽關系。
恨他,便會永遠記得他。
蘇玉闌越恨他,他便越開心。
可是如今真正地到了絕路,他只是感到冷。
如若一開始,便不曾有過傷害,該多好。
蘇臨闕有時候會夢見從前,這些日子,他總是不曾有過好夢。其實仔細論來,沒有蘇玉闌的日子本就如同噩夢,那麽再可怕的夢境同冰冷的現實相比,也算不得噩夢。然而那些夢實在讓人悵惘,他不願想,又忍不住回想。
夢中并無可怖場景,長長的夢如同長長的記憶,他夢見年輕時候,同幾位皇兄的暗中争鬥。他投在帝王家,本該是金尊玉貴的,然而他的沒有一個好母親,後宮之中三千粉黛,他的母親不過一個身份低賤的宮女,而他,也不過君王衆多皇子的其中一個,不受寵的日子,書念得再好,也不過只能冷眼看着旁人的精彩,他不比那些尊貴的人。世人慣會捧高踩低,宮牆之中更是充滿争鬥,他見識了人情冷暖,心腸也變得硬了,他渴望嘗一嘗權力的滋味,一言判人生死,只是想着,便覺興奮。
蘇臨闕想看見那些人痛苦的模樣,那些自以為高高在上的人,若是被人踩在腳底,那一張張痛苦扭曲的臉,該是多麽精彩啊。
那些人當年怎樣踩他,他便要還以對方十倍的羞辱。
很多事情忍忍便會過去,可是蘇臨闕不願意。他不相信命數是注定的,所謂注定不過是軟弱的借口,不甘心,便該使己暢快,沒有的東西,便要去争,即便是旁人的,搶到手,拭去血污,就是自己的。不争奪,什麽都不會有。
沒有一個好母親,便去尋一個好母親,沒有權力,便去争得權力。
一步一步算計下來,總會如願。
可他遇見鹂語,留在身邊的時候,他不珍惜她,可為了那個位置親手将她送出去之後,反倒懷戀起來。尋了機會入宮,他想要見一見這個安插于他皇兄身邊的棋子,可是出乎他的預料,鹂語竟想要脫離他,得到自由。她戀上那個牢籠,戀上為人母的感覺。
所有的東西,都不是他的,而金銮殿上的那個人,卻能夠穩坐至高無上的位置,連同鹂語,也被那人搶奪去。
世間哪有這樣便宜的事。
他恨,恨鹂語,恨皇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