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窗外下起了瓢潑的雨。
夏時多陣雨,天色也陰暗,一道亮光劈斷烏雲,耳中是轟隆的雷聲,雨滴密密地砸下來,斜斜漏進廊內。
蘇玉闌于窗間的久坐,不知持續了多少日子,肢體已然覺出酸麻,然而他不想挪動半分,窗外的風景那樣好看,離開前,他想要多看一會兒。
雨水的氣味潮濕寒冷,蘇玉闌指尖拂過手中錦盒,目光仍舊凝在窗外,那個熟悉的院落。
多少年前,他曾經于這院落間跑跳玩鬧,母妃便立在院中靜靜看着。他跑累了,便偎在她身邊撒嬌嬉鬧,那是幾乎忘卻的孩童天真。
往昔舊事褪了色,記不明晰,然而他知道,他的母妃,一向是最疼愛他的。
疼愛到,彌留之際仍不忘為他留下一條後路。
将錦盒啓開,一封信,一顆烏黑丸藥。
盒子是他自角落的衣飾箱中尋出的,箱中盛放她生前所用衣物,安靜完好地置于一隅,蘇臨闕不忍動,更不許打掃的宮人動。
而他如今被囚于此地,避過宮人的監視,也能于房內尋些自由。
信箋上寥寥幾句關懷言語,筆劃細弱。想來她寫這信的時候,已經是最後的那幾日。蘇玉闌記得那個時候她已是整日卧床的情形,昔日明麗姿容如花凋謝萎靡,床帳處伸出的手,已是蒼白瘦弱。強撐下一口氣将事情交代完全,為他将後路備好,該是多麽苦辛。
将信箋反複看下去,蘇玉闌想得出那個時候,她的牽挂,不舍,與憂愁。
那該是個靜谧的午後,她尋來紙筆,将難言的話語寫盡。她一個人,從來沒有依靠,少女時候做蘇臨闕的棋子,年少的一點懵懂真心,被那個人扔進看不盡的朱牆,走不盡的宮闕。深宮中一步步攀爬至高位,手上沾過多少血,身上受過多少傷,這些都是看不見的。她漸漸不曉得真心是什麽東西,她想要活命,想要更多一些的權力,這些東西有着實際的好處。真心?說變即變說抛即抛的東西,不如冬日的炭火更暖人。
後來她終于有了一個孩子,那男孩像足了她,連同眼角的淚痣,都是一樣的位置,可是淚痣不是什麽好東西。她眼角綴着一顆,累得此生為人棋子不得自由,她的兒子也要受這樣的苦?她不甘心,她喜歡這個孩子,她想要他像個尋常人家的孩子一樣長大,一生平安喜樂。
世事不如人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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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然于園中一瞥,見得蘇臨闕熱切目光,看她似看一個物件,被人奪去的物件,其中憤怒不甘無關愛意。
春深繁花開遍,她無端覺出冷。
日子一天一天,看似平靜,待她發覺出身體的不對時,一切已然來不及補救。她被蘇臨闕下了毒,□□摻在每一日的飯食中,興許生下玉闌前,蘇臨闕已經在她身上下了慢性的毒,起初只是愛咳嗽,漸漸開始咳血,生下的玉闌,亦有這個毛病。宮中的醫者看了,只道體虛,需多調理,這麽多年,她竟不知道,這根本就是難以覺察的毒。一早便該知道,自己是鬥不過蘇臨闕的,妄圖自由,不過自尋死路,只可憐她的孩子,自胎中繼了那毒,落得一身病症。
最後的幾天時光了。
她鬥不過蘇臨闕,她的孩子一樣鬥不過,她清楚蘇臨闕的野心,玉闌性子軟弱,只會被他皇叔一路壓制。之後的路,她不能陪伴了,于籠中過了一輩子,最終竟連死生都不能選擇,當真諷刺。
錦盒藏于角落,若是哪一日她的孩子實在尋不到後路,有緣窺得這信這藥,她便知足。
若一切的選擇被剝奪去,至少死生,要自己來選。
一道驚雷轟鳴,電光映亮蘇玉闌一側面頰,将手中信箋合上,他取出那顆丸藥,吞下去。他這一輩子吃過太多藥,無一不是苦澀的味道,可是這一顆怎麽覺出了甜,是因為終于要離開了,所以忽略苦,只覺甜?
藥效還未開始,他還能夠撐一會兒。吃下藥前他令宮人喚來蘇臨闕,說是有話要當面講,算算時間,那個人該過來了。
便是死,他也不能令蘇臨闕如意。
蘇玉闌單手支颔,微微偏着頭,看着大雨中那個漸行漸近的身影。
終于要結束。
他笑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