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于蘇玉闌怔怔的目光中,男人将懷中少年放開,同旁側侍立着的宮人一道遣了出去,房中只餘他們二人,一時靜默。
蘇玉闌正要開口,卻聽蘇臨闕道:“玉闌,我知道你一直厭我,卻要極力做出溫順無害的模樣,你臉上對我笑,心裏想着旁的事情,可是你的眼睛騙不了人,從小到大,你想什麽,我都能從這雙眼睛裏看出來。”
收斂了臉上溫順笑意,蘇玉闌擡眼:“皇叔以為,現下,我是在想些什麽。”
“強壓恨意,你不過是想殺我。”蘇臨闕将他心思看個明白,戳破了,頗有幾分得意,見他面有不甘,方溫和笑道:“玉闌,你不必再強作歡顏,現在的模樣,可比笑着的時候順目多了,笑容不是發自本心,便不必笑。”
“若是如此,只怕皇叔日後再見不着我笑了。”
蘇臨闕将一切戳開來,那麽他也不必再僵作笑模樣,從前男人看破了,不戳穿,即便戳穿也不曾令他換作真實面目,那麽他便當做不知道,繼續将戲演下去,真的假的有什麽重要,過程難熬有什麽重要,最後如願,才是最要緊的。如今蘇臨闕看膩了溫順模樣,他便如那人所願,将面具摘下來。
他不再笑,漆黑的眸子裏,只是冷:“皇叔對我一向存着玩樂之心,我都知道。”
“你若不知道,也不會這樣恨我。”蘇臨闕看着他冰冷目光,覺出詭異的興奮,少年現在冷漠冷漠态度,才是他真正的模樣,從前總不明白,一個人要怎樣壓抑住心裏的厭惡怨憤,綻出一個純淨溫順的笑容。蘇臨闕覺出一點興味,人也前傾了去,仔仔細細将蘇玉闌打量一遍,“其實,我從前總在想,若你天生呆傻,該多好,那樣你就不會知道我的意圖,不知道我的意圖,便不會厭惡,不會厭惡,你我便能相安無事地走下去。”
蘇玉闌不解地望住他:“我從來不明白,你究竟打的什麽算盤,若你此次不戳穿,我自會如從前一般溫順聽話,可你戳穿,便連假象,都得不到了。”
他愈發不明白蘇臨闕想要的東西了,從前那人只是看中他同母妃相似的面容,如今卻要他不再做出溫順表象。蘇臨闕只管要一個聽話的玩物,為何偏偏要管玩物心中所想。
興許只是覺得有趣吧,蘇玉闌看着對面的男人,他不覺得這個人會有真正的感情,于母妃,于他,一個是求不得的占有欲,一個是由那病态占有裏衍生出的,對玩物的樂趣。
所以他不相信蘇臨闕。
“可是卻覺得,你真實的模樣,反倒更吸引些,毫不掩飾恨不得将我除之而後快的眼神,真是漂亮,比你母妃還要漂亮。”察覺到蘇玉闌厭惡中帶着訝然的情緒,蘇臨闕反而更起了興致,“那一晚酒醉,摟着你說的那些話,我都記得,我記得你發顫的肩膀,記得你臉頰的眼淚,記得你舉高了匕首,即将刺下來,又中途收回。”
那一天下了場雨,他屏退了宮侍,一個人于廊下緩緩行着。細密的雨絲讓他憶起初見鹂語的時候,依稀也是這樣的時令,這樣的綿密春雨,那時他尚年少,于繁華街巷的拐角處窺見那少女蜷作小小的一團,海棠一樣明麗的眉眼,明眸處一點淚痣煞是動人。該是十分美好的初見,遇見她,救下她,收留她,那時候他對鹂語的感情說不上戀慕,只是覺得她笑起來的模樣分外好看。
誰知道,那後知後覺的感情竟成了他這些年除之不去的心魔,蘇臨闕看着那細細的雨絲,剪不斷,無盡頭。其實他知道自己是不大正常的,囚禁玉闌,将那原本天真的少年逼成如今笑也帶半分提防的境地。這對玉闌委實不公,然而他停不下手,他喜歡看玉闌眼中隐忍的恨意,那暗沉的情緒,比之假意笑顏,要更加真切生動。
玉闌從前是什麽模樣呢,他依稀記起來,那是漂亮天真的模樣,摟着他的脖子,軟軟地喚一聲皇叔,被他領着出一回宮門,眼中便是星子似的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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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那樣親昵。
一晃,便是十七歲,消瘦蒼白的蘇玉闌,用刻意算計好的嘴角弧度,說一句,皇叔,玉闌皆聽你的。
其實蘇玉闌哪裏像鹂語呢,相似的不過面貌吧,即便做出溫順姿态,終究不是。其實即便不像,也沒什麽打緊了,他最喜歡看少年強壓憤怒時眸中的奇異光彩,那神采讓他不由得深陷下去,鹂語,玉闌,哪個更吸引些,他倒說不清了。
喝醉了之後,已然入了夜,宮中寂寂的,燃了暧昧的紅燈籠,暖暖的紅映着漆黑的前路,反襯出異樣的冷。他借着酒意,踉跄摸進玉闌房中,借着酒意,強硬地擁住他。隔着單薄衾被,他覺出少年身體的暖,瑟瑟地抖着,仿佛怕極了他,恨極了他。
多年的舊事,随着熱燙的眼淚傾倒出來,為什麽想要的東西從來不是自己的,為什麽如今握住這無上的權位,他卻覺得了無意義。
從前不是最愛那寶座,觊觎着,甚至為了那高高在上的權位,将鹂語送了出去。而如今軟弱的小皇帝就在眼前,除去他,自己便能取而代之,這個時候,為什麽又要抗拒。
最愛它,也最恨它。
若不是它,他不會保不住想要的東西,若不是它,他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模樣。
靠近它,掌握它,卻不要得到它。
這個位置是該死的,他一輩子都不要坐上去。
将一切真相吐露,蘇臨闕看見少年夜色裏含着眼淚的眸子,水意盈滿了雙眼,滾落下去。黑暗中月光映着刀刃的寒光,蘇玉闌舉高了匕首,朝他刺下來。
那個時候,他想,這真是世上最凄絕美麗的風景。
可為什麽,及至胸膛,那刀刃又收了回去,他微閉着眼,偷偷窺看少年的神情,滔天的恨意,鋒利的刀刃,最後只是歸于茫然與漆黑。
他竟想要伸指提少年将眼淚擦拭去,那仿佛被抽去魂魄的空茫神情,讓他覺得難受。
卻又有着奇異的快意。
回不了頭,便沉溺下去吧。
“你為什麽不殺我,那個時候是最好的時機,你為何要收手?”蘇臨闕問出最想問的一句,末了,再添,“是覺着下不去手,仍舊念着小時候的情?”
蘇玉闌這一回倒是笑了,真心實意,一個嗤笑:“如今既将事情攤開來,我便也不必裝作溫順,蘇臨闕,你不要自作多情,我不殺你,不過是覺得你惡心,殺你,髒我的手,何況你欠我那許多,一刀了結,豈不太過便宜。”
意料之外的爽直回答,蘇臨闕從來不知道,少年生了氣,竟然是這個模樣,他反倒覺不出冒犯,仿佛那話語中濃濃的恨意,都是不重要的:“可如今我知道了你的心思,我有太多折磨你的辦法,你不怕?”
“那一回沒殺你,算是我太過自負,如今你知曉了,便殺了我吧。”蘇玉闌移開視線,掩住其中對死的懼怕,“若你留着我,我只會窮盡一切辦法報複你,我一定會讓你後悔。”
“玉闌,我似乎越來越喜歡你了,咱們重新開始,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帶你出宮,你那麽高興,抱着我不撒手,如今我還帶着你出去,你真心實意地對我笑一笑,好不好?”
蘇玉闌聽了,只是覺得眼前的男人簡直是瘋子,他只是冷冷望着:“你算是什麽人,我看見你便惡心,每一回同你笑着,我心裏只是覺得折磨,你這瘋子,怎配讓我展顏。”
說出這樣一段話,他知道自己是沒有活路了,不過這又如何,死便死了,那一個晚上沒有抓住機會,如今死了,也是自找。
“那誰能讓你展顏,蘇玉傾,那個不學無術的纨绔?”
說出那三個字,蘇臨闕想起今日于藤蘿架下,暗中窺到的景象。蘇玉傾執着蘇玉闌的手,以指作筆,用孩童的游戲讨蘇玉闌歡心。那個記憶中一向帶着三分提防的少年沒有躲閃,任憑蘇玉傾一筆一筆,寫在手心。
他隐在看不見的角落裏,心中無名火起,蘇玉傾是什麽東西,竟要來觊觎他的人,然而玉闌卻笑了,不帶防備的,那是真實的笑意。
他得不到的人,蘇玉傾便能得到?
那隐忍的神情,自以為掩藏得當卻處處留以痕跡的神情,恨意,懼意,笑意,都該是他的,哪裏能夠送給旁人。
蘇玉闌毫無防備的笑,是他得不到的。
“他比你好上萬倍。”蘇玉闌放開了,“現在要怎麽樣,震怒,不能接受自己的東西屬于旁人,所以毀掉?看我做什麽,你不是一向如此嗎,你殺了我吧。”
“我不殺你。”蘇臨闕的聲音讓人聽不出情緒,“也不殺蘇玉傾,我就在這裏,看着你,看你能夠掀起怎樣的風浪,我不再攔你與他的相見,玉闌,看,皇叔對你多好,那個蘇玉傾,能夠這樣嗎。”
“你真是惡心。”
留下這一句帶着濃濃厭惡的話語,蘇玉闌走出了宮室,一個人郁郁地,竟又回到逛慣了的園子中,此時春花盡零落,只餘綠葉茵茵。
他長長地嘆息,忽然之間眼睛卻被誰蒙住,熟悉的聲音低低地繞在耳畔:“玉闌,猜猜我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