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蘇玉闌做了一個噩夢,依稀童稚時候,寒冬臘月,他裹了一身棉衣,鼓鼓的包子臉,圓圓胖胖的模樣,蹲在園中未消融的細雪裏,仔細地搓出一個雪團兒。
眼睛,鼻子,嘴巴,模模糊糊的一個人形。
口中呵出的哈氣暖不熱凍紅的手指,蘇玉闌思量着堆完這一個便回殿中捧一個手爐取暖,然而在對雪人眉眼處稍加修飾時,卻聽見不遠處,誰踏雪的聲響。
細微地,一點一點接近。
準是無聊的宮侍催他回殿中,他不回頭,只随手抓一只雪團,反手擲過去。
“你的性子怎同你母妃那時候一樣,任性淘氣得很。”
陌生的年輕男子的聲音自背後傳過來,一雙手搭在他肩上。蘇玉闌回轉身,卻撞進一雙漆黑的眸子,那瞳眸中蘊着溫和笑意:“天這麽冷,還玩雪,小心凍壞了,讓你母妃心疼。”
“你是誰,怎麽說話句句不離我母妃?”
那男人将他抱起來,騰出一只手暖他冰涼的小手,于是那溫暖的熱度仿佛能夠透過相觸的手掌,直傳到心中。
男人的溫聲言語落在他耳畔:“我是你六皇叔,蘇臨闕,這一回好容易進了宮中,恰看見你在這裏。”
初見時蘇臨闕彎了眸眼,溫柔淺笑的模樣,吸引蘇玉闌不自覺想要接近。蘇臨闕來宮中的時候不多,然而一旦過來,他總是能夠遇上,也不知是有意還是有緣,彼此漸漸親近。十二歲的時候,蘇臨闕甚至帶着他出宮游玩,從未見過的繁華的街巷,街巷旁側列着的各色吃食,有趣物件,即便一只草葉編織的小蟲子,仍舊能夠絆住他腳步,駐足細細觀看。
暖然的東風,盛放的繁花,東風流連處,繁花映襯中,蘇臨闕專注凝視他的模樣。
轉眼東風消散,繁花凋落,那一雙靜靜凝望的眸眼,也隐隐帶上幾分侵略意味,珠玉一串一串,十二串,合作珠簾,自帝王冠冕垂下,微微地搖晃在眼前。蘇玉闌後退,隔着晃動的珠簾,他看見蘇臨闕一步一步逼近,手中拿着那件柔細冰冷的淺碧色衣裙,笑意不改:“玉闌,穿上它。”
他自夢中驚醒。
未及睜開眼,只聽蘇臨闕隐含怒氣的問話:“不是說三日後會醒,怎麽都過了五日,他仍舊不醒,若是他出什麽事,你們……”
倒真是像一個愛護晚輩的好皇叔,可惜這疼惜愛護,從來不是為了他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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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為着一張同心上人相似的臉。
“皇叔,我口渴。”昏睡多日,再醒來,開口都是喑啞。
蘇臨闕急急走過來,親手倒一杯水,送至蘇玉闌嘴邊。
喝了水,蘇玉闌勉強坐起身,問道:“我果真睡了五日?”
自昏沉噩夢中醒來時,他是帶着幾分慶幸的,還好,還好那只是夢,不是真,然而睜開眼,再度看見蘇臨闕時,那一點慶幸便也如夢中的東風與繁花一般,通通消散幹淨。眼前只剩下昏暗燭光中一件淺碧色衣裙,手捧衣裙之人熱切的眸光。
是夢,也是真。
然而這真實反倒不如噩夢美好,稚童時候的歡喜無憂只得夢中尋覓,清醒着,便知回不去,死了心,不再想,連偶爾回看的片影都算不上,于是只得壓抑着,一天一天,熬謝枝上海棠,熬盡心中想望。
倒不如長睡不醒。
蘇玉闌望着窗外花枝,喃喃:“我想出去看看花。”
興許蘇臨闕未聽見,只将一雙手覆上他手背,溫暖如兒時,然而眼前這人的目光卻不似兒時純粹的溫和疼惜,那其中摻雜了求不得的執拗,無論于他已逝的母妃,還是朝堂之上,那高高在上的帝位。
其實蘇玉闌不明白,蘇臨闕分明能夠将自己除去,卻不曾動手。古往今來,帝王家奪位争權,血濺宮闱的事還少嗎,不過看誰最終将天下奪得。有了無邊權力,舊事怎樣書寫,人心怎樣安撫,便只是之後要細細安排的了。
蘇臨闕不是最愛那個位置嗎,為何偏偏留給他來坐。
這疑窦蘇玉闌不敢問出口,上一回将心中所想脫出口,卻換來一個荒唐可笑的真相,這一回,誰知會換來什麽。
蘇玉闌悶悶地咳嗽兩聲,腥甜氣又沖上喉頭,孱弱多病的身子無疑是拖累,然而這一回,他卻頭次感謝自己的病弱。
那一個夜晚,若非他忽然咳血,誰知最後會變成何種境況。
蘇臨闕放過他,這是唯一值得慶幸的事情。
如他所願,之後的日子,蘇臨闕再不敢随意做出暧昧舉動,平日只是相對靜靜看着,偶爾吻一吻他臉頰,手背。
雖然那體貼善意,不過為着他那一張肖似母妃的臉。除卻執念不再,蘇臨闕離不了他,畢竟如此聽話的玩物,世間只他一個。
那時候不過氣急攻心加之常年病弱,所以昏迷的時間格外久些,然而仔細調理,十餘天後,便恢複得同從前差不多。
這一天蘇玉闌獨自去了院中賞花。
他仍舊不喜歡花間的香氣,然而這并不妨礙花朵的明豔,本想折下一枝,卻忽然想起那一回同蘇臨闕一道賞花時,被男人簪上海棠的時候,強作出的歡顏。
折花的指頓住,終究收了回去,失了賞鑒的興致,便也不必再停留。
方要離去,卻聽見有人感嘆道:“玉闌二皇兄,怎麽要走,我好不容易進一次宮,至少讓我看看你的臉啊。”
蘇玉闌回轉身,恰看見海棠樹旁懶倚着一名俊朗少年,相若的年紀,劍眉星眸,笑起來偏偏帶些痞氣,不似文雅公子,手中卻執一把附庸風雅的折扇。
這纨绔模樣,正是他那自恃風流的三弟,蘇玉傾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