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玉闌,嘗嘗這道菜。”
碗中添來一箸飯食,擡眼望過去,卻是蘇臨闕盈盈的笑模樣。撥一撥碗中飯菜,蘇玉闌終究興致缺缺地咬下一口,細細地嚼,咽下去後,便不再動箸。
“最近你吃的太少,連平素愛吃的都不怎麽碰。”
意料之中的關切話語,蘇玉闌聽了,只淺笑着看過去,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顧盼之間便是明澈澄然的孩童稚氣:“這些飯菜不合我口味。”
他知道,自己每一個眼神,笑容,每一句言語,都帶着三分故作的純稚,頰邊笑渦是假,眼角暗自流轉的波光是假,便是那一句句盈着歡欣笑意的言語,亦是假。
什麽是真?
眸光游離至遠處的銅鏡,一人高,隔着悠悠蕩蕩的珠簾,冷且亮的光碎碎地映過來,映進他眸裏。相隔太遠,模糊了面目,銅鏡斜斜地擺放,只依稀看見對坐的二人。鏡中的蘇臨闕殷殷為他夾菜,看不清表情,但蘇玉闌知道,男人此刻定然噙着溫柔笑意。
像是對待重圓的明鏡,複得的心上人。
重圓,複得,重圓,複得。
兩個詞于心中碾過來,轉回去,循環幾遍,蘇玉闌暗自斂了眸子。
勉強吃過幾口飯,重拾精神陪蘇臨闕一道去園中賞花。
嗅着花間香氣,那膩膩的甜滲進心肺裏,蘇玉闌忍住胸腔中漸漸升騰的不适。不要咳,不要咳,他于心中這樣呢喃,站在蘇臨闕身旁,興許自己都不知道為何要強忍,然而這一點莫名其妙的堅持當真起了效用,喉中的腥甜彌漫開,強忍去,沒有咳血,只是臉色更加白了幾分。
多少年,他忍慣了。
熟悉的氣息漸漸近了,卻是蘇臨闕折下明豔花朵,斜簪于他鬓邊,男人深深望進他的眼眸:“玉闌,你笑一笑。”
手指暗暗拽住廣袖中一點衣料,仿佛一個聽話的泥塑人偶,蘇玉闌終究如他所願,揚起唇角帶出淺淺的梨渦,上挑的吊梢眼彎起來,柔和明亮似月牙。
這眉眼鼻唇,哪一點與她最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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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臨闕貪戀地,以指描摹他眉眼。
被緊緊抱擁時,蘇玉闌聽見男人于耳畔低聲言語:“太瘦了些,抱起來只是骨頭。”
“可若是我胖了,六皇叔便不喜歡我了。”
來來回回不過了無趣味的言語交談,彼此隔着一層朦朦的紗霧,看不清真容,看不清真心,便是呢喃軟語,耳鬓厮磨,也無多少趣味。
仔細論,若說蘇臨闕不見真心,委實冤枉,蘇玉闌知道,眼前的男人在看着他的每個時候,都是傾注真心的,只是這顆真心究竟透過他,指向誰,卻是猶未可知了。
最好的法子,便是只作不知。
天色漸漸暗了,蘇臨闕帶他去了一處偏僻的宮室。
穿過重重的帳幔,蘇臨闕執他手,高燭明鏡,影影綽綽地遙映一雙人影。
緩緩揭開覆物的柔滑緞子,黑漆漆的沉重木箱顯露出來,蘇臨闕的笑意遮不住似的,堆出幾絲笑紋,蘇玉闌靜靜看着他。
從前的那個蘇臨闕,現在的這個蘇臨闕,無論哪一個,他都看不真切。
自箱中取出一件淺碧色襦裙,眼前的男人熱切地看着,看着,忽而将衣裙遞與他,眸中的起伏波瀾,是蘇玉闌不曾見過的。
“玉闌,你穿上它,穿上它。”
後退兩步,又一次自鏡中,蘇玉闌窺見自己。
一襲玄色幾乎要隐沒夜色裏,燭影搖紅,蒼白的面色也映上一點紅暈,鬓邊的海棠有些枯萎,恹恹地別着,仿佛随時就要凋落。
他自鏡中少年的眸中,看見了凄惶。
是了,這才是真正的他,什麽坐擁江山宮闕九重,說到底,不過是個孱弱多病的少年,凄凄惶惶終日不得安眠,戴上一副面具,讨人歡心,保己平安。
于宮中寂寂的黑夜輾轉難眠時,偶爾會想到母妃死時的模樣,嘴角是一道血跡,緩緩地一路流下來,洇濕華美宮裝的襟口,花朵汁液一樣的顏色。
那失了焦距的眼,那蒼白冰涼的手。
憤恨,恐懼,每一回想起,便會覺得後背陣陣的涼。
他怕死。
那一件淺碧色的衣裙被放置在他手上,軟滑輕薄的衣料,壓在手上,卻是那樣的沉。
蘇臨闕看着他,眼神催促。
再向後退去半步,餘光卻瞥見鏡中少年細瘦的手指移向衣帶,一扯,一落,玄色衣衫已然落地,迎着蘇臨闕的目光,一件一件,一件一件……
明滅的燭火裏,他穿着那件淺碧色襦裙,靜靜地立在蘇臨闕面前,暧昧的紅影子偶爾映在他面上,一閃,掠過去,便又是黯淡。
依稀聞見裙上的味道,淡淡的清香氣,萦繞鼻端。
這熏香的味道,竟是如此熟悉。
蘇臨闕撫上他鬓間海棠,明豔的顏色愈發映出殊異的秀致,鴉鬓簪花,明眸翦水,隐含水霧的眸眼下,那一點将墜未墜的淚痣。
“知不知道,你這個模樣,像極了她。”那手指滑過漆黑鬓發,緩緩地撫上他面頰,望進那雙兀自睜大的眼睛,蘇臨闕的語調不由添上幾分溫柔情意,“抖得這麽厲害,眼角都紅了,是害怕,還是生氣?”
蘇玉闌不言語,淺碧色衣裙裹在身上,是涼且滑的觸感。夜色裏黯淡的碧色,流水一樣垂洩着,然而那細膩軟滑的水流過于冷寒,柔軟地包覆他,從瑟瑟顫抖的身,到凄惶驚恐的心。
“你将我當做誰。”
問出這一句話,他便後悔,多少次了,蘇臨闕只是透過他這張臉,看另一個人,蘇臨闕不說,他便不問,不問,便不知道,不知道,便得自在,互相騙過的自在。
聞言,蘇臨闕斂了笑意,溫柔流連的手指停頓了片刻,于他的目光中,蘇臨闕仍舊挂上平日的淺笑,指尖點着鬓邊那朵枯萎的海棠,細細揉撚:“玉闌,你可知我為何留你這樣久。”
是為了懷戀誰,透過這一張相似的面容,懷戀誰。
“你對我的提防懷疑,自以為掩藏的好,然而不論你用多少笑語掩藏,我仍能夠發覺。可是你聽話,不管心中如何想,你一向聽我話,我要你笑,你便笑,我要你扮作她,你便扮作她。”蘇臨闕将少年挽發的玉簪取下來,三千青絲如瀑傾瀉,那一朵恹恹的海棠,便也随着發絲的方向滑落去。男人湊近了,細嗅懷中人發間香氣,臉孔親昵地觸及漆黑長發,極輕的呢喃斷續地脫出口,“我想你啊,鹂語,鹂語,想你,想見你……”
細碎的親吻落上頸項,蘇玉闌不閃避,也無從閃避。
夜風吹拂,拂開內室的帳幔,仿佛揭開紗,拂過霧,再熟悉不過的一幅美人畫,展露在他面前。
眉似遠山橫黛,眸似秋水凝波,畫中人溫婉笑着,上挑的吊梢眼尾,綴一點細細的淚痣。
那是他早年逝去的母妃,鹂語。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