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027 出事
劉光明寫了六次稿子, 送上去一次被打回來一次,最後當他把姚青青事件縮小到基層公務人員玩忽職守,導致考生沒能及時奔赴考場, 但社會主義下其他盡責公民彌補了這個錯誤,讓該考生順利完成考試。
文章核心思想是對待工作我們要認真, 我為人人,人人為我。
這次稿子過了。
從主編辦公室回來後他坐在位置上, 默不作聲抽煙, 煙霧下他的臉龐浮現嘲笑。
總是在粉飾太平, 總是一副美好的模樣,從來不去反思, 從來不去真正做點什麽,他不懂這個行業的意義了。
去年, 多人幫垮臺後, 全國各級報刊批判多人幫,發展到什麽程度呢, 公社産糧不夠是他們的錯,機械廠未能完成指标是他們的錯, 總之只要有問題, 一定是他們導致的。
那段時間的報刊猶如妖魔鬼怪群舞,大家的精神異常亢奮。
劉光明想,至于嗎?難道這十年只有他們活着,其他人就沒有生活過了嗎?
他至今還記得入職時他的恩師對他說的話——不要說這個行業怎麽樣,你要去做, 只要你清白,這個行業就清白,只要你光明, 這個行業就光明。
但頭頂上壓着烏雲,他獨自光明真的有用嗎?
姚青青的事件可大可小,只是上面不想大,那麽它就是小事。
主編怕惹事,恢複高考本就是萬衆矚目的事,是牽扯人心的事,如果由他們指出其中的不美好,導致全國各地考生騷動,這将引來一系列的麻煩,而那不是他們能承擔的了的。
他們不過是個市刊。
至于教育系統內部,他們自然不希望出事。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大方向上不出毛病就好。
黃琳也不過被扣了半年薪資,被政治教育一番,以及未來半年随時受到審查。
但一個教育局副局的女兒,就可以任意查看考生信息,若是她故意拿走人家的通知單,甚至是錄取通知書,而公務人員不以為意,豈不是一種迫害。
升東縣的事絕非獨一件,劉光明可以想象到全國各地高考都存在漏洞,他能做什麽嗎?他可以做什麽嗎?
紅色的紅光燒至距離手指一厘米的地方,劉光明掐掉煙,心中一陣煩悶。
主編不知何時來到他身邊,語重心長道:“劉光明,你是不是認為我又做得不對了?”他用了“又”字。
劉光明沒吭聲。
“社會不過是烏合之衆,是不善于推理的。我們的報紙面向群體,而非個人,我們油印在報紙上的每個字都會被揣摩,被誇大,被扭曲,而我們沒法一個個糾正誤解我們的人,正是他們,會導致災禍。”說到這裏主編停頓一下。
這十年不就是這樣的麽。
他看向劉光明,輕輕道:“你的想法是好的,是值得贊揚的,但那不是我們能做到的事,我們不過是個市刊。”劉光明想以此敲醒社會警鐘,在大家沉浸恢複高考的喜悅時,嚴格把好其中的關門。
“……省刊、國刊就可以了?”
“對,它們可以,我們還不夠。”
我們能力還不夠?
劉光明望着主編,抿緊唇。
他說的是真的嗎?還是寧人息事的說辭?
劉光明迷茫了。
…………
一月底正是小年,姚青木帶着一家子回到金嶺村,今年家裏建了新房,面子上好看,住宿上也松快許多。
更好的是姚青青考上大學了。
姚青木幹脆拎了五斤肉回家,為家中慶祝 。
姚家也有肉,是大隊分的。
肥油讓姚青青纏着炸紅薯餅了,瘦肉姚媽烘成臘肉挂在牆上。
“新年好,媽,今年又辛苦你們了。”大姐夫王克楠戴着眼鏡,文質彬彬,任誰也沒法把他和長途司機聯系起來,怎麽瞧都是讀書人。
他的姐姐和姚青木在一所學校教書,這也就有了他和姚青木的姻緣。
“就知道嘴上說說,沒點實際行動。”姚青木埋怨他,她這是習慣性抱怨,沒有實際意義。
王克楠是個嘴上甜的,哄人厲害,但做活半點不行,在家就是大老爺,醬油瓶倒了也不會扶一下。
“怎麽沒有行動?姚青青,恭喜你考上大學。”王克楠笑眯眯向小姨子祝賀,同時從口袋裏拿出一疊票。
是全國糧票,他是司機,弄這個倒是比一般人方便。
“哇,謝謝姐夫,祝姐夫新的一年財源滾滾。”姚青青沒想到王克楠還會為她準備。
姚媽都沒想到提前換糧票呢。
“好好上大學,你出息了,家裏人都高興。”王克楠這話不假,姚青青考上大學,他爸媽都榮辱與共,整天和人說。
“克楠有心了,媽也謝謝你。”姚媽笑說。
最近家裏財務正緊,那個司機給公社挂電話了,要了一百元。
姚媽無法考證實際費用,出于信任,她給了。
要不是正值過年,姚媽絕對會實施財政節流手段。
日後花錢的地方太多了,不打着算盤花錢,錢根本不夠花。
就這樣,姚青青還鬧着要買新的洗發膏。
大冬天的,姚媽都想不明白她用洗發膏怎麽用那麽快。
“都是一家人,媽說什麽客氣話。”王克楠擺手笑道。
王子博這會和他小姨說話,“小姨你什麽時候去上大學?”
“我不知道。”錄取通知書都沒下來。
“那你知道你在哪裏上學嗎?”
“在省會師範學校。”她第一志願填的這個,體檢也檢了,估計就是師範學校錄取了。
姚青青也是後來才知道,師範學校還給生活補助。
“王子博,你還沒給你小姨拜年,還有外公外婆,老爺爺。”姚青木抓王子博禮儀。
都是在家排練好的,而且每年都來這套,媽媽一提醒,王子博張嘴就來。
幾個大人笑着受了,姚爸和老爺子給了他紅包,王子博轉手塞他媽手裏。
他還在他小姨身邊,叽裏咕嚕一嘴,姚青青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你在說什麽呢?”她好笑問。
“我奶說你以後能嫁大官。”
什麽跟什麽。姚青青接不住話。
她上大學又不是為了嫁人。
王克楠喊住他兒子,“別整天學你奶碎嘴,你媽叫你在家讀書又不讀。”
王子博嘟嘴,“我又沒說髒話。”幹嘛這麽兇他。
“成了,你也別說他,他才多大,你跟媽說才是正事。”姚青木毫不猶豫站在兒子一邊。
王克楠摸摸鼻子,無話可說。
“媽,姚青天和姚青山過年回來不?”姚青木扭頭問姚媽。
“他們說沒空就不回來了。”多年來好不容易回來一個兒子,結果把家裏另一個兒子也拐出去。姚媽提起他們,表情不太好。
“在外面做什麽呢。”姚青木不滿道。
難得可以全家團圓,她甚至和王克楠商量好了,如果兩個弟弟回來,今年大年她要在娘家過。現在聽起來懸。
姚爸倒是偏袒起兩個兒子,“在外面掙錢不容易。”
王克楠附議。
老爺子不摻和。
現在不急着吃飯,家裏三個大男人去村裏走走,看哪家熱鬧,打撲克聯絡感情,交流信息。
女人們則做飯。
姚青青要給姚媽和姚青木打下手,眼一瞥,瞄見王子博辣手摧花,屁股底下仿佛被人點火,她嗖的竄出去,抓住小祖宗的手,睜圓眼睛道:“這是我種的花,不可以摘。”
王子博收回手,讪讪道:“它好漂亮。”
“當然,既然漂亮,就不可以傷害,知道不知道?我們要欣賞。”
王子博點點頭,瞪大眼睛欣賞。
“你可以聞聞它。”姚青青說。
王子博湊過身子聞,而後大聲道:“好香!”其實月季沒那麽香,只是小孩子喜歡說大話。
“好了,你來竈房,我給你講故事。”免得他搞破壞。
姚青青牽着王子博去竈房,姚媽和姚青木嫌多了個小人礙事。
最後姚青青打發他給惡霸送炸紅薯餅了,這是她答應惡霸的。
中午,三個男人加一個小男孩回來,桌上碗筷擺好,酒也倒好。
村長在村中央點燃鞭炮,噼裏啪啦聲響徹村落,紅色的紙皮散漫空中,飄開的硫磺味是年的味道。
今年是改革的一年,人民向前邁步的一年,一九七八年,新的一年。
姚家衆人齊聚桌前,哪怕缺了兩兄弟,歡樂依舊。
門外突然傳來急促敲門聲。
“紅姐?紅姐在家嗎?”有人找姚媽。
姚青青下桌開門。
“是紅姐女兒吧?你媽在家嗎?”門口的人姚青青不認識,但全公社都知道公社婦女主任有個女兒,今年考上大學了。
“嗯,我媽在家。”姚青青回答。
姚媽來到她身邊,望着對方眯眼問:“大馬村的?”對方有幾分眼熟。
“是,我們村子裏出了點事,紅姐你這個午飯怕是吃不成了。”對方搖頭笑道。
過小年,公社都放假了,“你們村隊長、隊長書記呢?”先村裏自己解決呗。
“事情就是跟隊長有關,隊長書記不在村裏過年,村長要我通知公社,我們村還有人去找公社主任了。”再多的他現在不能說。
又是隊長,又是公社主任,姚媽知道大馬村有大事了。
“你等着,我去換件衣。”姚媽毫不含糊,掉頭回屋準備出發。
于是中午吃飯又少了一人。
飯桌上姚家商量大馬村出了什麽事,卻猜不到。
索性等姚媽回來說。
姚媽走了,她的那份酒便讓姚青青喝了。
怪她考上大學,連王子博這個小家夥都要和她碰杯。
導致姚青青下午飄乎乎的,臉上笑沒停過,像個小傻子。
…………
傍晚,姚媽回家。
她的臉色不太好。
“媽,大馬村出了什麽事?”姚青木給姚媽倒了一杯熱水問。
“出人命了。”姚媽語氣低沉。
姚家一驚。
“怎麽回事?”姚青青小聲問。
姚媽掃了她一眼,緩緩道來。
大馬村有個女知青去年底也參加高考了,但她參考是有條件的,大馬村隊長不願意放人複習,耽誤今年收益。
于是女知青用肉.體換來複習的機會,很可惜,她的犧牲沒有回報,她沒能考上大學。
更讓她走上絕路的是,城裏下發招工指标了,有回城機會,但大馬村隊長不肯給她,認為讓她高考複習兩個月就仁義至盡了。
所有的希望破滅,清白也沒了,女知青年沒回家過,等知青房的知青都回家過年後,她一個人吊死在知青房,身邊還留有遺書,堪稱血書。
姚媽趕過去後不久,公社主任也到了,他們通知了公安局,公安局暫時拘留大馬村隊長,同時通知女知青家人。
大過年的,一條如花似玉的生命就沒了。
同為人母,姚媽能夠體會到女知青母親得到這條消息的崩潰。
那個女知青和姚青青一般年紀,臉上還挂着稚嫩。
糊塗,太糊塗了。
然而當姚媽看向姚青青,卻不得不承認,姚青青并不比對方堅強、明智。
此次高考事件就體現了姚青青抗打擊能力差,若是沒有她在身邊,姚青青也是個六神無主的主。
讓她和女知青位置互換一下,姚青青是不是也會幹傻事,一錯再錯?
姚青青替女知青難過憤恨時,突然發現她媽生氣的看她,甚至還帶有一絲絲殺氣?
她好無辜,她什麽都沒做诶,意見都沒發表。
她哪裏錯了嗎?
“媽——”你不能仗着你是一家之主,就随意釋放你的攻擊力。
姚媽收回她淩厲的視線。
“大過年的——”姚青木嘆氣說。
“知青這一塊出了挺多事,這個大隊長也挺不是人。”各地跑的王克楠見識比姚青木多,他已經可以做到無動于衷。
姚爸,“都還是孩子呀。”絕大部分知青剛從學校出來,花一樣的年紀,卻在農村經歷種種磨難。
“國家會管的。”老爺子不多說。
“姚青青你要加強意志鍛煉。”姚媽突然點名姚青青。
“哎。”雖然不知道為什麽扯到她,但應下肯定沒錯。
悲傷是別人的,可感情是共通的,姚家晚飯聲讨大馬村不正義的隊長,也批評女知青行事的錯誤。
然而沒被逼到那一步,誰會結束自己的生命呢?
他們也不過站着說話不腰疼。
晚上,姚爸姚媽上床睡覺。
姚媽胳膊肘推姚爸道:“你覺不覺得姚青青心理素質不行?”遇事容易慌,一慌就沒了主見,只知道犯傻。
“我看姚青青挺好的。”姚爸樂呵呵笑,“她還小,等經歷事,自然就長大了。”他補充。
姚媽嘴角壓低不贊同道:“她還小,過完年就上大學了。”
四個孩子中姚青青最脆弱,還未曾離開他們的羽翼。
一下子她也要上大學了。
姚媽翻身,心神不寧。
遙遠的首都,一封封錄取通知書飛往全國各地。
誠如姚媽所想,姚青青是個遇事容易慌的,連好事都受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