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束縛
那日從宮中回來之後,燕離陌又生病了,一個人呆在房中整整三日,不吃不喝也不讓人進去,溫酒放下手邊的事情,就守在院門口,寸步不離。安照回來之後,本有關于水離教的情況上報,聽說這事也是笑意一收,與溫酒一人一邊,再度恢複燕府守門大将的身份。
燕北靖從回來之後就一直神出鬼沒,整日不見人影,也不知在忙些什麽,兩個主子蹤影全無,偌大的燕府,一時沉寂的恍若死宅。
尚璟他們幾個又結伴而來,這一次卻也被拒之門外,甚至連許淳借口進去與莫莫玩耍都沒有成功,可憐隔着老遠,就能聽到莫莫在後院大喊大叫着要找泥巴哥哥,許淳後來當真急得臉都漲紅了,溫酒也未嘗後退半步。
他們這裏糾纏,為燕府添上一抹生動,郊外空曠的燕家墓地,風斜斜,草細細,寂靜之中別有輕狂。
本該在府中養病的燕離陌,在墓碑前蒼白的臺階上随意而坐,旁邊是一圈東倒西歪的空酒壇子,淡綠色長袖中伸出的修長手指中,還握着一只汩汩流出瓊漿玉液的酒壺。
天色已晚,夕陽西垂,沒有人知道長發遮掩下這位年輕的大将軍絕色的面容上表情如何,也沒有人知道他在這無邊曠野中獨自苦飲了多久,只周圍青草的香氣,都缭繞上了淡淡的澀澀的酒意,醺人欲醉。
一個清瘦卻不失強健的身影踏過青草邁步走來,隔着三步的距離在燕離陌身後站定,瞧着他醉卧酒壇之中的唯一的兒子,兩道劍眉緊蹙,被歲月劃在眉間的三道淺印,隐約可以追述年輕時候的嚴肅與正直。
久飲不醉的燕離陌自然知道燕北靖的到來,擡頭看他一眼,被酒氣染紅的雙眸波光潋滟,這是他第一次在重逢後對這位一消失就是十幾年的父親展露笑意:“是燕将軍啊......”他撐着臺階坐起,握着酒壺的手往前一伸:“要來一杯嗎?你看,沒有爹教,小爺我也學會喝酒了,是不是很聰明?”
眉頭皺得更深,正準備罵他幾句的燕北靖忽然就張不了口,縱使當年離開他們母子,自己是不得已而為之,但無論如何都沒有盡到一個父親的義務。
“別喝了,跟我回家。”上前一步奪過燕離陌手上的酒扔掉,燕北靖拉起他,沉沉道。
燕離陌反手一掙,甩開了那只小時候曾摸過自己腦袋的寬厚的手掌:“回家?小爺我十幾年前就沒家了,你是誰?我憑什麽要跟你回去?我娘在這裏,我要跟我娘在一起!”踉跄着腳步,他越過臺階,撲到墓碑前,手指一下下劃過粗粝的墓碑,‘不孝子’三個字在上面的劃痕最重,顯然是時常有人撫摸的緣故。
燕北靖看着似醉非醉的兒子,低低嘆了口氣,眉間的印記更深。
“什麽人?!”
燕離陌忽然擡起了頭,瞬間犀利的目光直指墓碑後面繁茂的松柏。
燕北靖順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樹後一閃而出的那道魁梧身影,驀地全身一僵,垂着的手也緊握成拳,消瘦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暴露,似乎身體的主人正在忍受巨大的震驚和沖擊。
“是你!”燕離陌也看清了來人是誰,緩緩起身,他收斂了方才落魄頹廢的神色,重整精神,畢竟世人皆知已經死去的人,此時正站在他面前,“大王果然洪福齊天,遠道而來,不知所為何事?”
不錯,出現在燕家墓地燕氏父子面前的這位不速之客,正是石月國赫赫有名的前國王月闊禦察,此時的他一身簡潔的晟軒服飾,掩去淩人之姿,只剩氣度不凡,似乎很難與那高居神臺之上可一燕定生死的九五之尊聯系在一起。
“我現在已不是石月的王,只是天涯一斷腸人而已。”月闊禦察開口回答燕離陌的問題,一口純正的漢話,精光內斂的視線卻并未落在他身上,反而一直向後看去。
燕離陌自然将此情景盡收眼底,一絲不安湧上心頭,他強穩心神,往旁邊一錯身,使得身後的燕北靖與月闊禦察直面相對,才抱臂道:“怎麽,故人相見,你們不打個招呼?”
燕北靖僵硬地站在原地,偏着腦袋不知在看什麽,對燕離陌的話也置若罔聞,仍是月闊禦察開口回答:“故人相見,自然要打招呼,阿靖,你說是不是?”
他的話一出口,燕北靖臉上盡失血色,身體微微發顫,卻不知是氣極還是怕極。
燕離陌初聞阿靖這一稱呼,一顆心也沉入湖底,繼而是無邊蔓延的憤怒和心痛,登時笑得發狂,眼淚都快出來,他看着自己曾經奉為天神的父親,腦子裏全部都是娘親被病痛折磨,纏綿床榻時的痛苦掙紮,還有彌留之際喃喃念着的那個負心人的名字,此時看着面前這兩個顯然‘頗有淵源’的兩人,頓時覺得娘親所有的痛苦和深情,竟然無比諷刺,根本就是個笑話!
“你可真是我的好父親,我娘的好夫君!”
指甲在手掌心刺出血印來,又一遍遍加深,燕離陌終于将所有的情緒咽下,他踉跄着走到兀自一言不發的燕北靖跟前,目光冰冷如利劍,刻在那張與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的臉上,字字咬牙,聲聲氣血,也道不盡此刻心中絕望。
忽然一道風起,漫山綠草輕舞,蕭蕭飒飒,燕離陌淺綠色的身影如斷腳之鳥,從草間掠過,片刻已不見身影,恍若融入了那一片濃淡之中。
“你為何還不放過我?”
空蕩蕩的墓臺上,只剩下分隔了數十年又再度相見的兩人,燕北靖放松了身子,只剩下蒼白的臉色上醞釀濃濃的無奈與悵惘,明明是在和月闊禦察說話,他的視線卻落在自己亡妻的墓碑上——那上面并無亡妻二字,只有屬于燕離陌的不孝子立。他果然是無情無義的負心人,連發妻去世立碑都不曾參與。
可是将自己逼迫到如斯地步的那人,為何還要在自己面前出現?難道這二十年的躲避,還不足以斬斷這段孽緣?
月闊禦察一步步走過來,走到這讓他牽腸挂肚了數十年的人面前,看着他與自己一樣,也在經年歲月中染上了淺淺痕跡,是啊,為什麽還不放過他,為什麽不放過自己?這個問題他也需要答案,或許,很快就會有了,也或許,還需要數十年的糾纏,一直到死去,他們才能知曉究竟為何。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