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林驚昙是個非常優秀的戲搭子,絕不喧賓奪主,也不橫加指點,顧霆試圖從他身上得到點反饋,他卻只是微笑:“指點你是導演的事,我只能幫你盡快适應這個過程。”
他按滅了手中的煙:“你要小心,欣然會用十成十功力對待這個角色,她可不像我這種業餘的,和她對戲的壓力會讓你這樣的新人原形畢露,接得住你就是新一代演技标杆,接不住——”林驚昙比了個下墜的手勢,模拟氣球爆裂的聲音,“啪。”
顧霆并沒有氣餒:“嗯,我明白,我會多學習的。但我還是需要你的幫助。”他指着标注的一句詩,“我不太懂這是什麽意思。”
《孤峰》的女主角有個神話英雄一般的名字:高山,仿佛從小就注定要挑戰命運。小學三年級,志願作文中有人想做宇航員,有人想做老師,她查着字典,認真地一筆一劃寫:“我要登上珠穆朗瑪峰!”
這個願望看起來沒有遠到天外,但也不是腳踏實地,介于容易實現和極難實現之間,只是登山游覽的話可以做到,但若是懷着挑戰自然的心态,就要做好送命的準備。
沒人想得到她會有這樣的覺悟,只有她的同桌景行用崇敬的眼光看着她,為她鼓掌:“到時候,你能帶我一起去嗎?”
童年時高山的回答是:“可以哦,但你自己也得很勇敢才行!”
分手時她把景行的求婚戒指還了回去,同時拒絕了和他一起組建家庭、安頓下來的可能性:“這條路很孤獨,可風景也很不錯,我還是習慣一個人走。你已經變成了很勇敢的人,但我們的路注定不是同一條。”
而景行送給她的求婚戒指內側刻着一句詩,是他們高中時曾誦讀過的:“玫瑰是為被斬首而高昂的頭顱。”
顧霆每次讀這句,重音都有點怪異,林驚昙看了他幾眼,頭疼地揉按眉心:“你先等等。”
林老師随手将一支彩筆別在耳後,像鮮豔的發卡,顧霆忍不住看了又看,想笑但不太敢。
顧霆到底還是有了特殊待遇,林驚昙先替他勾畫講解詩韻的頓挫,又去翻書:“這本是阿多尼斯的詩集,拿着。”
不用林驚昙講,顧霆也明白,哪怕只是在片中驚鴻一瞥出現的臺詞,演員也應該盡可能去了解背後的細節,而不是做一臺只會讀課文的機器。
“我母親——”
“嗯?”林驚昙有些訝異,他很少聽顧霆提起顧燕燕生前的細節。
顧霆猶豫了一下,還是緩緩開口道:“我母親很喜歡研究人物,她會自己給角色編寫很長的前傳、後傳,一開始有人聽,後來沒人聽,她就拉着我聽。”
他至今還記得,母親難得領他出游,結果去的都是奇奇怪怪的地方,比如一間平平無奇的茶餐廳,她會很驕傲地宣稱:“這是我打過工的地方,這裏的凍檸七超級好喝!”
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說謊成性,或者真的活過一千種人生,但只有顧霆明白,她是在講自己飾演過的角色。
這種類型的演員仿佛是在主持降靈會,從虛無中喚出一位神魂,請他附體,在世上替他活過一遍。
顧霆對林驚昙道了謝,既感激他的點撥,也感激他恰到好處的、溫柔的沉默。
林驚昙一根接一根點煙,顧霆一遍接一遍重複念詩的段落,整個人從肢體語言到微表情都越來越深入,語調也大為不同。
一開始,林驚昙還能漫無邊際地想想前塵,譬如他可真像那個姓厲的混蛋——只不過更帥,畢竟自己的品味在逐年增長。
厲南亭也會給他念詩,很好聽,顧霆少了那份沉穩和清朗,但卻是觸手可及的活人,而不是一道猙獰惡疤。
林驚昙甚至懷疑這小子在蠱他,或者是自己憋得太久,該适當約會調節一下身心,否則怎麽會如此多愁善感?
他居然覺得這是命運在補償他,送給他從未能擁有過的,厲南亭的少年時代。
然而顧霆念臺詞到第二十遍:“高山,有一句詩我想送給你:‘玫瑰是為被斬首而高昂的頭顱。’它有點兒怪,可我覺得你會喜歡。”
這時一切忽然不同,林驚昙驚愕地望着眼前的年輕人,手裏的煙忘了抽,煙灰陡然墜地。
他本以為顧霆會吐字不穩,或是對文本太陌生而不自信,感情不到位,畢竟他故意沒有解說,想考察一下這小子自己對劇本的領悟力。
但顧霆只用了二十遍,還不到一個小時,整個人便仿佛被那名天真而熱誠的青年上了身,顧霆起身來回踱步,讀最後一遍臺詞時是疾跑着奔向林驚昙的,他自己為臺詞設置了情境,仿佛少年口中含了一句太滾燙的情話,不趕緊找到她、獻給她,就會像世間所有夢想一樣融化。
他微微喘息,氣音不穩,反而帶出了三分青澀七分忐忑。
“……你不至于跑這點路就喘吧?”
聞言,顧霆立刻恢複了平穩的吐息,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我只是想試試這種表達方式,我覺得他一直很仰慕,甚至是崇拜高山,所以就算偷偷排練過再多次,第一次給她念詩的時候還是會緊張得喘不上氣。”
真是老天賞飯吃,林驚昙從業超過十年,眼力夠毒,看得出顧霆免不了會遭同行嫉妒,畢竟這是靈媒式的能力,能讓夢中人還魂。
林老師略定了定神,才能重新端起業務微笑:“可以了,這場戲就先這樣。”
“真的嗎?”顧霆倒不是一定得被人誇獎,他生命前二十多年裏幾乎沒人誇他,做重症護工的時候倒是得到過病患和家屬含淚的謝意,但那種心酸太沉甸甸,讓他很難品味出自豪。
他是真誠地在疑惑:“那……下一場?”
“你先講講,你覺得這句詩是什麽意思。”
顧霆面上閃過一瞬間的羞慚,這表情立刻将他身上的魅影驅逐,令他變回了顧霆本人:“我不是很擅長念書。”
“你是演員,不是學者,沒人指望你寫篇論文,我只是問你自己的感覺。”林驚昙微舒一口氣,感覺無形的壓力小了點。
顧霆苦着臉想了想:“呃……我覺得,雖然玫瑰開花之後可能會被剪下來,也就是‘斬首’,但它還是會義無反顧地開花的。”
——真是讓人嫉妒啊,這種天賦。
林驚昙意味深長地打量着他:“沒錯,因為盛放對它而言比生命更重要。人也是一樣,只要追求過理想,攀登過珠峰,哪怕凍死在山腳下,頭顱也會驕傲地高昂。”
說罷,林驚昙擺了擺手:“我感覺自己就像你的語文老師,真得加點兒抽成份額……你确定自己不是讀書的那塊料?”
顧霆不知道該怎麽向他證明,自己在他面前确實是個半文盲,只得誠懇表示:“你可以查我的學歷,只到高中,我沒有造假。”
“這就不用了,林老師知道你交不起做假證的錢。”林驚昙一邊點開甘棠發來的消息,一邊輕點下颔,“還有哪場戲感覺特別別扭?趕緊說。”
顧霆這次更是耳垂漲紅,無言地指了指唯一的一場吻戲。
而另一邊,甘棠正樂得死去活來:“喬沛然氣性怎麽越來越小?據說他投靠應啓明了?果然是王八看綠豆越看越窄,我們這邊還沒出手他就坐不住了,快看他微博。”
喬沛然發了一張疲憊的側影,明顯修飾過,累是累,但顏值還在線,配文是:“争取了很久的事不能實現了,還是因為我自己不夠努力吧,加油!與人為善,砥砺前行!”
他的粉絲明顯讀懂了言外之意,并且很是心疼,熱評第一連發了一行[呵呵]表情:“心疼大喬,某些業界毒瘤見好就收吧,人在做天在看,打壓實力演員強捧自家拿不出手的貨色會遭天譴的懂不懂?賤不賤吶[嘔吐]!”
甘棠吐槽:“又在讓粉絲替他打前鋒,等炒過熱搜發過通稿,回頭還可以裝好人,黑鍋都甩到‘極端粉絲’身上,手段真是不入流。”
林驚昙心平氣和:“不入流又如何?對他的粉絲管用就行。再說他們也沒罵錯,他确實是得罪了我,我也确實是在打壓他嘛。”
甘棠敏銳地意識到老板心情奇佳:“?你怎麽這麽佛,遇到什麽好事了?”
“沒什麽,在陪顧霆試戲。”
甘棠意味深長地“啧啧”連聲:“視頻發來看看!看看看看!”
“不給看,我怕現在掏出鏡頭他會有壓力。”
甘棠立刻發了一連串帶崽老母雞表情:“不是吧阿sir,你這次怎麽這麽護犢啊!我跟你說,我去查了查顧霆,《風雨情》的導演居然還記得他,說他在片場很活潑,經常纏着導演和攝影師問東問西,一點就通,天生就是鏡頭的情人,絕對不可能怯場的!”
林驚昙悄悄瞥了顧霆一眼,見他沒有湊過來看,這才放心——這種話不能給他看到,剛起步就驕傲怎麽行。
但盡職盡責的林老師還是給顧霆看了看喬沛然的微博:“這就是你以後會遇到的事,有個心理準備。”
對于顧霆來說,未曾謀面的網友罵得再狠也不會狠過拉電閘的催債人,故而心态穩定:“這倒沒什麽……就是他的粉絲怎麽叫他大喬?”
“大概是覺得他能和大喬比美吧。”
顧霆頓時一臉尴尬,顯然是沒接觸過新時代的另一面——
林驚昙不懷好意道:“你的粉絲也很可能會給你起花名,萬一你再演了個女裝大佬,啧啧。”
誰知顧霆的思路永遠劍走偏鋒,讓人捉摸不透,他居然眼含期待:“我想演女人!各種各樣的角色我都想演!”
他的熱情像一枚沖天炮,炸得人坐立不安,林驚昙只好轉移話題:“你先演好這一個吧,吻戲有什麽難的?沒親過小姑娘?”
顧霆垂下長長的眼睫毛,拘謹地點了點頭。
“……不會吧!這也要我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