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顧霆成年後第一次見到林驚昙,是因為一起不大不小的事故。
那陣子他在一間汽車俱樂部做維修服務,因為相貌出衆,經常被派去和客戶對接。而林驚昙自從應啓明解約事件後,一向深居簡出,任小報損他損到牙根,說他自作聰明一世也贏不過厲南亭,還不如早點收拾包袱滾蛋。
甘棠有心把他從這種狀态裏拉出來,但他因此大病過一場,為數不多的親友們也不敢催促。
破天荒,林老師竟然會答應高徒一起出門轉轉,甘棠去做定期維護,林驚昙好笑:“讓助理來不就行了?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甘棠高傲地一揚下颔:“你不懂,這年頭服務業對外形的要求比我們還要拼,常有滄海遺珠,能撿幾顆是幾顆,我一定要親自來!”
甘棠一眼看中了一位女員工的氣質,借着看車的由頭,旁敲側擊打聽她有沒有別的職業規劃,像個興奮的冒險家。
林驚昙很明白,能做公關和經紀人的,多少有點好為人師,親手挖掘、塑造一顆明星的快感,勝過手握生殺大權。
甘棠也實在想不到別的消遣,畢竟他們已經把工作做成了生活,林驚昙不是不懂得體會她的苦心,只是興味索然,始終沒有看到能令自己死灰複燃的那一捧火苗。
林老師一個人抽煙,甘棠催他去看看車,哪怕試駕也好,不管是方向盤還是合同,該重新習慣一下擁有權力的感覺。
“你這個人控制欲這麽強——不準反駁我,反駁就說明我對,還是自己去找樂子吧,我規劃的你也未必看得上。”
甘棠話說得委婉,實則很擔心林驚昙的狀态,應啓明背叛帶來的職業挫折還是小事,只是驟然失重而已,牽上安全繩就能重新踏足陸地,但如果涉及到“愛”,那種打擊就只能自己承受,就算旁人有心攙扶,也只能扶起幻影。
林驚昙最明白自作自受的意思,他看錯了人,苦果自咽,所以絕不講半句真實感受,甘棠倒寧可他去盤山公路上飙車發洩,也好過憋成一尊鹽柱。
顧霆清楚記得,自己被當班的經理拉到一旁,審慎地囑咐了一番:“那位先生姓林,是豪客,如果你能得他青眼,絕對不會止步在這裏給人當馬仔,好好幹!”
其他員工也不由感嘆,還有人打趣:“要是我再年輕哪怕十歲,我一定自己上喽!”
顧霆那時候還沒聽說過林驚昙那點石成金的本事,也沒有半點奢望還能演戲,故而深深皺眉,舉手提出反對意見:“我不太會說話。”
他是搞維修的,偶爾忙不過來讓他頂一會兒還行,這種一看就挑剔的客戶還是算了,他已經眼看着那個姓林的男人打發走了三個殷勤問候的同事,雖然臉上在笑,但心裏一定在罵他們煩人。
經理恨鐵不成鋼地翻了他一眼,兩手在他肩上一推,當他是個新鮮出籠的肉包一樣,在案板上直接滾下去:“少廢話,你有這張臉就夠了!”
顧霆只得皺着眉頭,也不顧身上的馬甲有沒有穿戴整齊,像個發條人一樣,幾乎是同手同腳地走向了林驚昙。
經理在他身後觀望,嫌棄地“啧”了一聲,帶顧霆的老技工笑着給經理遞煙:“您別介意,這小子就是這個脾氣,跟塊臭石頭似的,怎麽點撥都不開竅。我媳婦兒給他介紹對象,結果他說他這輩子都不想結婚,結婚很恐怖!您聽聽這叫什麽話!”
經理也樂了:“還有這種人!怪不得他有這種外形條件還不會來事兒,咱們這兒光去年一年,入職之後跳槽去唱歌跳舞拍戲的有多少?還不是從一開始就看上了這兒機會多,能遇到貴人。”
“這孩子還真不是為了這個,他就想踏踏實實幹活,人倒是不錯。”
經理若有所思地點頭:“那他還不算太不識好歹,我還當他是故意給我沒臉。”
二人一邊抽煙,一邊觀望,只見顧霆保持着僵硬的表情走到林驚昙身邊,彎下身,還沒開口,林驚昙拒絕的手勢便頓住,轉而饒有興致地打量起了他的臉:“過來。”
不遠處的經理露出滿意神情:“我就說這小子一定能行!我女兒天天在手機看個沒完的那個,叫什麽喬……喬沛然的,還沒他帥呢!”
然而顧霆本人卻一點兒也不開心,這種不開心很直接地表現在了他眉頭的每一根褶皺裏,再帥的臉也會顯得拒人千裏,偏偏林驚昙最不怕被拒絕——比起背叛和欺騙,拒絕是多麽友善。
“怕什麽?我又不是要對你下手。”林驚昙已經選定了一輛準備試駕,招手讓顧霆坐副駕駛,而後猝不及防地摸上了顧霆臉頰,指腹如游絲般,細膩但不容抗拒地轉過了他的下颔,“別動,我得再看看……”
顧霆忍了又忍,差點想喊“非禮”,但林驚昙面色蒼白,又過于消瘦,他怕一動手對方就散架,只能忍着。
就在他快要忍不下去,一拳揍上那張很好看的臉時,林驚昙似乎終于确認了一件事,眼中情緒激蕩,表情竟有一瞬空白:“你真的是顧燕燕的兒子!”
顧霆瞳孔遽縮,還來不及質問對方怎麽會認得自己,便見林驚昙面色煞白,呼吸困難,一頭栽倒在方向盤上。
顧霆把他送到醫院才發現林驚昙是犯了心悸的老毛病,連甘棠都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患上的,醫生倒是見怪不怪:“林先生這種心悸不完全是因為生理原因,他每次來我們都會給他做全面檢查,他的心髒沒有大問題。心病還需心藥醫,親友要多關心關心他,他壓力太大了。”
顧霆當場給林驚昙做了急救,連醫生都誇贊:“小夥子反應很快……等等,我看你怎麽有點面熟?”
顧霆簡潔道:“我之前在這裏做過重症護工。”
當時甘棠沒怎麽留意顧霆,完全忙着教訓林驚昙,只通知俱樂部經理記得給顧霆發獎金,便把這小子抛到了腦後。
誰知林驚昙醒來第一件事便是撥通顧霆電話:“我猜你現在一定很好奇。”
顧霆的确魂不守舍,連被經理誇獎都只會木然點頭,大概大家又會傳他是怪人,但那也無所謂,反正他是個城市漂流者,在哪裏都待不久。
“你怎麽拿到我電話的?”顧霆迅速從自己的簡易木板床上起身,緊張地開始收拾為數不多的家私,一只黑色雙肩包就能裝滿,最多再加一個蛇皮袋,他太擅長逃債。
林驚昙聽出了他的動靜,訝異道:“你不會是有案底吧?怎麽這麽心虛?”
顧霆不再回答,加快了收拾的動作,林驚昙連忙道:“咳,咳咳——別急着走,我不是來追債的,不管是你父親還是母親都沒有欠我什麽,我是想和你本人談談。”
顧霆已經飛快地扣上了帽子,随時準備跑路,沉默着傾聽,林驚昙只得暫時抛卻故弄玄虛的老把戲,認真解釋:“你以前在你母親擔任主角的熱播劇《風雨情》中,飾演她被拐賣的兒子‘小乞兒’,那時候你才多大?7歲?演技已經很動人,我算是你的影迷。”
顧霆太久沒聽人談起過劇集,消遣對他而言是太奢侈的事,夢想更是遙不可及,他忽然張口結舌,忘了自己該做出什麽反應。
最終他還是選擇了忠于自我的回答,哪怕日後大紅大紫,也從沒改過這個“瞎說大實話”的毛病,經常讓記者很尴尬:“苦情戲情節本來就激烈,順着情節哭得夠大聲就行,而且我當時年紀小,大家都很寬容,其實我根本不懂演戲。”
饒是林驚昙,也被他噎了一跟頭:“我是認真在誇你,這時候就不用太謙虛了。”
顧霆完全沒領會他的好意,堅持道:“這是實話,我一直覺得大家誇我是看在我媽的面子上,換個有經驗的小孩會比我演得更好。”
林驚昙頭疼地連連吸氣:“居然是這麽個性格……怪不得到現在都沒往圈裏發展,行,我明白了,你很謙虛,很有藝德,我只問一句話,你還想演戲嗎?”
顧霆的反應非常戲劇化,他驚得直接挂斷了電話。
即使是現在,林驚昙回想起來仍然替顧霆後怕:“你直接挂了我的電話!我這輩子還沒被人這麽無視過,就連厲……咳咳,就連鼎聲的老板都得等我先挂!如果你遇到的不是這麽虛懷若谷的本人,恐怕現在已經流落街頭了。”
顧霆抱着《孤峰》的劇本,整個人都在發光,完全沒有被林老師恐吓到:“我知道流落街頭是什麽感覺。”
他完全無法用語言對林驚昙表達自己聽到那個邀請時的心情,就好像是上帝本人對他宣告:你母親可以死而複活,複活在你的夢想裏。
如果能找到一位足夠懂他的編劇,他願意去演一遍自己,也只有通過鏡頭,他才能表達出沉默背後的真意。
他來找林驚昙,做了一場豪賭,即使經理反複向他保證林驚昙确實是正經開公司的,不是讓他去做那種“男公關”,但他還是做好了悲壯的心理準備——
好在這一次,向來吝啬的命運總算給了他一點回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