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慎,“原地度化我?”
“……治施主的腿罷了。”
·
送上門的好心和尚沒有拒之門外的道理,更何況目前別無他法,姑且只能試試。他們找了間客棧,進屋後懷妄将兼竹放到榻上。
和尚抖抖袈裟正要俯身去探他傷處,懷妄出聲提醒,“不可動用靈力。”
和尚瞥他,“你急什麽,貧僧自有分寸!”
“……”
兼竹看懷妄被斥得閉上嘴,沒忍住笑了一聲。好像從他拉懷妄那一把開始,天下第一仙尊的威信就掃落了一地。
和尚伸手在他腿骨四周捏了捏,兼竹的傷處一直都是痛麻的,外力作用下更加明顯,他“嘶”地吸了口涼氣。
懷妄的目光從他擰緊的眉心落向抿緊的嘴唇,定了片刻,又看小腿處。
“阿彌陀佛。”一聲佛號道響,和尚從懷間摸了串紫檀枊佛珠,珠面光滑釉亮,細細看來還雕了符文,“此佛珠可鎖靈鎮邪,氣灌五髒,歷入下丹田,至三星,遍經糙膝、胫、踝,下達湧泉。湧泉,足心……足心……”
兼竹探出個腦袋。
和尚望天語塞,像是忘了使用說明。半晌,他兩句話總結,“總之,把這串佛珠戴在腳踝上,腰好腿好身體好,靈力用個七八分沒有問題。”
他說着要給兼竹戴上,一只手卻從旁橫過,懷妄道,“不勞煩大師,我來就好。”
和尚就看着懷妄笑,懷妄身形不動。兼竹見狀開口,“多謝大師,交給我兄長就好,他有一顆服務的心,一天不服務,渾身不舒服。”
懷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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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僧了解,貧僧很尊重個人愛好。”
佛珠交到懷妄手裏,兼竹直起身同和尚道謝,“也不知道該如何回報大師?”
“我佛慈悲,兼濟蒼生不求回報。”和尚說完甩着袖子離開,“阿彌陀佛~有緣再見。”
他來如一口鐘,去似一陣風,兼竹望着合攏的房門,轉頭問懷妄,“活佛降世?”
“佛修因果。”懷妄摩挲着手中的珠串,“大抵是算出了什麽因果線。”
兼竹點頭,“有道理。”
和尚走後屋內又只剩他二人。
懷妄拿着珠串先用神識查探了一番,确認沒有問題這才準備給人戴上。
兼竹被他這兩天的周到服務搞得有點膽戰心驚,他甚至都猜想懷妄是不是恢複記憶了,但揣摩過後又并不像。
——若是想起來了,多少得有點如遭雷劈的神色。
在那只手要碰到他腳踝的一瞬,兼竹縮回了腿。
懷妄抓空,擡眼看他,“怎麽?”
兼竹說,“這種事我自己也能做。”
“無礙。”
兼竹靠在床頭,看懷妄修長的手指裹住自己的腳踝,虎口處的劍繭磨得他有一絲刺癢。他悠悠開口,“仙尊可是覺得有愧于我,或是有一份責任在我身上?”
懷妄頓了頓,“自然是有的。”
“如果是因為這個,仙尊大可不必如此細致入微,事事親為。”
懷妄坐在床沿,一手握着沉甸甸的佛珠,一手握着那瑩白的腳踝。他聞言遲疑了一瞬:兼竹傷是為他,他自然有愧疚與責任。
但也不全是。
還夾雜了些微妙而難以捉摸的情緒在其中,懷妄不懂。只知道自己幾百年來頭一次這般纡尊降貴,似乎也并無不妥。
于是他托着兼竹的腳,将那串珠子戴上了後者的腳踝。
夜探天闕
珠串套上腳踝後,腿上殘餘的青紫漸漸縮回到傷口處。兼竹試着運轉靈力,珠串隐隐發熱,像一道濾網過濾掉了靈力中的毒素。
他支起腿細細看過那珠串,只見佛頭刻有一金色小字“殊”。
“瀛洲城中的和尚,應該是萬佛宗的人?”
懷妄點明,“萬佛宗佛子,法號谌殊。”
兼竹恍然,雙手合十道了聲“佛子慈悲”,又同懷妄說道,“你看,我就說了要視情況擇優。”
懷妄,“……”
懷妄瞥他,“別人給了你串珠子你就要皈依佛門?”
“只是感謝罷了。”兼竹動了動腿,不麻不痛。他從榻上一個鹹魚打挺翻身而起,“現在沒事了,我又能一個打十個。”
“治标不治本,還是要想辦法根除。”
“船到橋頭自然直,先把能解決的問題解決了。”
這話倒是沒說錯。他們現在到了瀛洲,靈氣複蘇的起源地,要開始着手調查這背後的問題。
懷妄道,“我們先去拜訪天闕宗。”
瀛洲第一大宗門,靈氣複蘇這麽大的事,不信他們毫不知情。
兼竹點頭,“也好。”
他和薛見曉失聯多日,桧庾也還在榻上躺着,這次懷妄帶他出來,如果沒查出點什麽豈不是白跑一趟了。
既然是登門拜訪,他們也沒隐藏身份。
懷妄又卸去喬裝,恢複了一身銀閃閃的模樣。
兼竹跟着他一道登門,天闕宗的大門恢宏大氣,鑲金雕玉,撲面而來錢的味道。
他深吸一口氣,待天闕宗守門弟子轉身去通報時,轉頭問懷妄,“仙尊這次打算怎麽解釋我的身份?”
懷妄似是不理解為何舊話重提,“不是兄弟?”
“你怎麽不通曉人情。”兼竹糾正他,“這時候就該說是友人了。”
兩人還在糾結拿什麽話本的時候,前方便遠遠傳來高呼朗笑,“懷妄仙尊大駕光臨,怎麽也不提前說一聲!”
兼竹收了聲,跟着懷妄擡頭看去。只見一健爍的中年男人大步迎了出來,深紫色長袍襯得人一身貴氣,男人氣息沉澱,眼中卻精光熠熠。
天闕宗宗主薛尋雪,尊號明闕尊者,乃三界八位合體期大能之一。
懷妄開口,“薛宗主。”
薛尋雪熱情地走到二人跟前,抱拳笑笑,“懷妄仙尊親臨,鄙宗蓬荜生輝!”他說完看到一旁的兼竹,先是驚豔于後者的姿容,接着問道,“這位是……”
兼竹自報家門,“臨遠宗兼竹,仙尊的友人。”
薛尋雪不掩驚訝,脫口而出,“仙尊還有朋友?”
懷妄,“……”
兼竹輕笑,傳音給懷妄道:看來仙尊的孤寡四海皆知。
懷妄臉色一黑,薛尋雪話落也覺失言,趕緊找補,“我的意思是之前沒見過。”
兼竹解釋,“相識不久,一見如故,恍若同胞而出,恨不能原地結拜為兄弟。”
懷妄,“………”
薛尋雪聽不懂,但他大為震撼。
二人跟着薛尋雪進堂入座,茶酒滿杯,香溢四座。
兼竹正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便聽懷妄傳音:薛尋雪修為大有增進。
他動作未頓似是沒有聽到,唇卻輕碰了兩下,表示知曉。
薛尋雪寒暄兩句主動問道,“仙尊此次前來,所為何事啊?”
懷妄沒有點破他的修為,只試探道,“聽聞瀛洲靈氣複蘇,來看看情況。”
薛尋雪神色微動,又哈哈兩聲敷衍過去,“仙尊消息靈通,不過我們也沒能查探出更深的原因,靈氣複蘇是好事嘛!大家修行更輕松了。”
作為一宗之主、合體期大能,薛尋雪的說辭在兼竹看來就是扯淡。
大概是懷妄也聽出了對方的遮掩,不再深入話題,他“嗯”了一聲看向兼竹。
兼竹會意,擱下酒杯轉換話題,“這酒是好酒,同薛少宗主攜帶的美酒應當是同一批。”
提及兒子,薛尋雪注意力立馬調轉,“兼竹道友可是認得犬子?能讓那小子分享美酒,想必是相當好的關系。”
“承蒙少宗主厚愛。”兼竹點頭,“我二人相處甚佳,也恨不得原地結拜為兄弟。”
薛尋雪開始思考兼竹兄弟的門檻是不是有問題。
兼竹繼續,“可惜鷺栖城一別杳無音訊,也不知道這次能不能敘敘舊。”
“唉,說來不巧。”薛尋雪惋惜,“犬子忙于修行,剛閉關不久,大概是見不到了。”
“原來如此。”
又是一個閉關的。兼竹目光落在杯盞底部,酒色清透,映出頭頂繁複的雕梁。
…
在桌上打過一圈太極,兩人依舊坐得穩如泰山。
薛尋雪見他們沒有離開的意思,主動客氣道,“二位遠道而來,今夜不如就在我門中歇息。”
懷妄,“那就麻煩薛宗主。”
兼竹,“盛情難卻。”
薛尋雪,“……”
話已出口覆水難收,薛尋雪叫來門中弟子帶二人去東苑住下。
天闕宗的東苑專門用來接待貴客,庭院背後還有一大片園林,各式珍稀靈植修剪得精致,拱橋荷塘遠近相映。
領路的弟子帶他們穿過湖心亭,兼竹将人叫住,“有勞了,我們留在這裏賞個趣,你先回吧。”
那弟子退下,兼竹靠在亭中翹起一只腿,那珠串從他衣擺下方露出,嚴絲合縫地圈在他腳踝處。
懷妄沒有坐下,站在旁邊掃過一眼,“好好坐。”
亭外是大片荷塘,泛着粼粼波光,兼竹側頭看來,一縷長發随風勾在唇間,“仙尊是不是越管越寬了?”
懷妄一哽,片刻移開視線,“随你。”
微風柔和,兼竹靠在圍欄上看了會兒別致的風景,又懷念起自己那靈秀的蒹山。從前他們吃飽睡飽沒事就坐在湖邊前山談情說愛,那日子不比做神仙更好?
可惜兩人都是天賦異禀,沒事還要神魂交融共同進步一下,修煉的速度突飛猛進,不過十幾年懷妄就突破大乘了。
然後被雷劫劈成這傻樣——兼竹回頭看了懷妄一眼。他憂愁地嘆了口氣,“唉……”
懷妄聞聲看向他,當他是憂心自己的腿傷,想了想道,“天闕宗與藥宗交好,若本尊請薛宗主出面……”
“還是別了。”兼竹一聽就知道他想說什麽,趕緊讓人打住,“薛尋雪也有點子大問題,最好不要扯上人情關系。”
他接着說,“其實腿傷倒是其次,主要是連日奔波,不能享受生活。”
懷妄,“……”
他早該想到的。
·
在外面坐了會兒,兩人回了東苑各自待在屋裏。
兼竹靠在榻上,一直等到夜色降臨。天闕宗宗主薛尋雪明顯有所隐瞞,薛見曉那脾性也不像是會閉關。
他準備夜探天闕宗。
以他現在的修為,哪怕只能使出七八分力,只要不對上合體期的薛尋雪,基本沒有問題。
更深漏斷,子夜已至。
天闕宗弟子分五隊,提燈攜械交叉巡夜。一排排明燈燭火從宗門內晃過,背光之處,一道身影一閃而過。
兼竹側身藏于樹影之後,陷入沉思。
……天闕宗設下的符陣機關是不是多得有點過分了?
避開巡夜弟子找人難度不大,但要避開所有的符陣機關恐怕得整出些動靜。
誰能想到白天看着山清水秀的園林,到了夜裏便組成環環相套的八卦陣——林中怪石堆陣,按遁甲分成休、生、傷、杜、景、死、驚、開八門,一腳踏入能酥得掉渣。
兼竹憑借神識的查探,幾下閃身避過重重機關,左踏為坎,右守為震,唯留出艮位供人進出。
他正頭痛地想通過陣法進入到天闕後山,前方忽地明光一晃,卻是巡夜弟子折了回來。
兼竹在道法領悟上天資驚人,對于陣法推算則不是很精通。
眼看火光靠近,他腰間陡然一輕。
視線調轉,再回神時已出了八卦陣,他後背抵在旁邊翹角屋檐的陰影之下。
那串燈火走過,又逐漸遠去了。
兼竹松了口氣,只見懷妄站在他跟前,“仙尊怎麽出來了?”
懷妄見巡夜弟子走遠,撤開半步,“大半夜瞎逛什麽。”
兼竹揣着袖子看向遠方,“想去找小夥伴喝個酒。”
“……”
薛見曉的下落的确很重要,懷妄沒打算回去,也跟着他一道尋人。
前山巡夜弟子衆多,後山有遍布符陣。兩人便從園林外側一閃而過,打算避開衆人。
有懷妄大乘修為傍身,隐匿起來比剛才輕松很多。穿過東苑繞開五堂,途徑側院時,兼竹鼻子一動忽然聞到一股淡淡的酒香。
“等一下。”他拉住懷妄。
側院看似荒涼無人,四周樹影綽綽,風過搖曳,透着陰冷。越靠近院舍,越能聞到濃郁的酒香氣。
兼竹試探着出聲,“薛見曉?”
嘩啦!屋內瓷瓦碰撞,薛見曉的聲音貼着窗縫傳出來,“是我,是我!”
兼竹和懷妄對視一眼,後者擡手,封鎖着屋門的符陣瞬間破除。
兩人一同進了屋,屋裏倒是布置得極度舒适,蠶絲被都鋪了好幾層。
薛見曉沖過來抓着兼竹的袖擺,熱淚盈眶像是見到了老鄉,“你怎麽來了!”
兼竹抽出袖子,“千裏探監,感動嗎?”
薛小少主打了個哭嗝,“嗝,根本動不了。”
“……”
懷妄的存在感太強,薛見曉看了他一眼,隐隐猜到他的身份,驚疑不定地拉過兼竹小聲問,“仙…仙尊怎麽來了?”
兼竹,“我定的行程是雙人游,他是順帶。”
薛見曉更加驚疑。
兩人相互了解了一下對方的境遇,兼竹看他對瀛洲之事一無所察,又被薛尋雪關在側院,想必是真的不知情。
兼竹問過情況,又順帶給他看了下自己的傷口,“你在瀛洲城內有見過這樣的傷痕嗎?”
“嘶……”薛見曉一臉痛色,“沒見過,本少主已經離家很久了,要問傷處最好是去找藥宗,謝清邈見得多。”
“去過了,被拒之門外。”
“我日!”薛見曉直接罵髒話,“謝清邈這個冷血的狗東西,這也不治那也不治,還當什麽藥王!”
兼竹理智提醒,“你聲音太大,前院都要聽見了。”
薛見曉趕緊收聲,他拽了拽兼竹,“氣死爺了,正好,你帶我離開天闕宗,我帶你去找謝清邈治腿。”
這次應聲的卻是懷妄,“好。”
雙方合計了一番,若是兼竹懷妄二人直接帶着薛見曉跑路,怕是天闕宗翌日就能殺上臨遠宗山門。
薛見曉在屋裏布置了一下,僞造成自己用法器破門而出的假象,同兼竹他們約好,“你們先把我送到瀛洲城南‘無問客棧’,然後回宗門裏歇息,第二天假裝無事發生地辭別,我們在客棧彙合。”
雖然惹人起疑,但沒有直接證據。
兼竹贊同這個方案,“你放心,我最會賴皮。”
“……”
有了懷妄同行,大乘期修為加上精湛的陣法推演,三人的出逃沒有驚動巡夜弟子。
然而在他們的沖出天闕宗山門時,身後卻驀地蹿出一縷訊號煙——咻,嘭!
兼竹心頭一跳,他看薛見曉臉上也是茫然懵逼。心想薛尋雪定是在後者身上設下了什麽禁制,一旦離開宗門就會觸發警報。
懷妄沉聲,“快走。”
很快,寂靜的深夜被嘈雜的喧鬧打破,宗門內一片混亂:“快去看看側院!”“少宗主跑了!”
十來名出竅修士齊齊出動,直追而來。
也不知是不是薛見曉身上有追蹤,那十來名修士精準地定位到了他們的方向。
人影還未追上,便有幾十道攻擊自身後襲來。
薛見曉修為不夠,躲得艱辛。攻擊越發密集,兼竹回身間沒注意,一道銳利的攻擊擦過他腳踝。“啪”,串珠的細繩竟然斷掉。
噼裏啪啦,紫檀枊佛珠落了一地。
兼竹深吸一口氣:好歹是紫檀枊佛珠,串珠的線繩居然如此劣質!
他靈力一下沒收住,腿上沒了壓制,青紫瞬間蔓延至腿根。酸麻痛癢同時湧來,兼竹悶哼一聲,接着被懷妄一把撈住,“別用靈力!”
與此同時,懷妄手中符陣結成,刷地甩在身後攔住十幾名出竅修士。
薛見曉都要看傻了:這麽短時間單手結陣,還能同時抵擋十幾名出竅期,這就是天下第一嗎?
真是好有逼格!
後方傳來氣急敗壞的疾呼,“前方何人擄走我宗少宗主,速速就擒!”
兼竹心頭沒有放松,懷妄能暫時抵擋住來者,但只要薛見曉身上留有追蹤,他兩人也無法脫手。
正在這時,頭頂突然落下一道熟悉的朗笑,地上散落的佛珠盡數飛回一只手心,“不要成天打打殺殺,多不友善。”
兼竹轉頭,只見袈裟翻動,佛子谌殊持禪杖立在那十幾道身影跟前,一張帥臉明明白白,拉盡了仇恨。
一修士怒喝,“萬佛宗,又是你們!”
金剛伏魔圈環繞四周,谌殊笑眯眯地道了聲佛號,飛身離去。
在這空檔,兼竹已被懷妄撈着飛出老遠,薛見曉跟在一旁短暫地松了口氣。
“你怎麽樣了?”
“還好。”兼竹被勾着腰,“就是受氣流影響有點颠簸。”
“……”
很快谌殊追了上來,“阿彌陀佛~施主,不好意思,這珠子有那麽一丁點瑕疵。待貧僧回去修修補補重新開個光……”
兼竹已經沒力氣吐槽了,“沒事,純手工制作都是難免的。”
懷妄将他往上提了提,“先別說話了。”
谌殊道,“那頭撐不了多久,貧僧先帶着薛少主離開,之後再彙合。”
久旱終逢及時雨,薛見曉沒有不同意的道理,“我沒問題。”
幾人相視間達成共識,兵分兩路就此暫別。兩人一走,兼竹忍了很久的呻喚終于洩露了一絲,他抓緊懷妄的前襟,“嗯……我們回去。”
“好。”不用顧及薛見曉,懷妄直接化為一道流光,帶着兼竹轉瞬回了天闕宗。
東苑廂房門一瞬開合。
兼竹被放到榻上時,只覺尾椎都在燒灼。沒了佛珠壓制,加上先前的反彈,下身如臨炙火。
他眉心擰起,下意識伸手拽住懷妄的衣襟拉向自己。懷妄撩開他衣衫一看,青紫已蔓延了整條腿,沒法再像之前那樣吸出瘀毒。
他的手心貼上兼竹,相貼的地方皮膚滾熱,“兼竹。”
“嗯……”兼竹難受地呻喚了一聲,接着感覺嘴唇被什麽抵開,不斷有東西被塞進來。
珍稀的各種靈藥、靈草入口即化,也不知道廢了多少,他的疼痛緩解了些,只剩燥熱。
一只手托在他背心,将他扶起來了一些。兼竹順勢往前一靠,半跨在懷妄膝上,額頭抵住人的肩膀。
扶着他背心的手一僵。
汗水沁出兼竹的額頭,在懷妄肩上暈開一團團水痕。
他熱,室內的空氣也跟着燥熱。
懷妄攬着他,感覺渾身都在冒汗,不知道是急的還是因為別的什麽。
“簌”的一聲輕響,兼竹擡手,青色的衣帶落在地上。
“兼竹!”懷妄按住他的手腕,還沒來得及阻止,就聽廂房的門被“咚咚”兩聲叩響。
巡夜弟子在門外恭敬道,“宗門內進了賊人,怕驚擾仙尊,仙尊可否讓弟子進屋查探一番?”
21、心有波瀾
兩名巡夜弟子站在門外, 隐隐聽見裏面有細微的動響,卻又不敢肯定。少宗主被人劫走了,賊人不知所蹤,他們得一一排查确認宗門內的每一個人。
屋裏沒人應聲, 兩弟子對視一眼, 又大着膽子敲門, “仙尊可在?”
片刻,裏面傳來一聲略顯低啞的“在”。
房門“吱呀”打開, 懷妄站在門口, 衣衫微亂, 耳根泛紅。像是霜雪消融, 沾染了紅塵煙火。
“何事。”懷妄開口。
“仙尊可見着什麽可疑的人?”那弟子詢問間視線飄向屋內。
銀衫一晃, 懷妄遮擋了他的視線,“屋內只有本尊和友人。”
“可否讓弟子進?去……”
“友人已經歇下。”懷妄道,“還是說, 你們覺得以本尊的修為,屋裏多了個賊人都發現不了?”
“弟子不敢!”兩弟子趕緊告退,“打擾仙尊休息了。”
房門哐啷一聲又合上。
兩名弟子松了口氣,既然屋裏有人應該就沒什麽問題了。他們往回走着,一人奇怪,“怎麽大半夜的, 兼竹仙君睡在懷妄仙尊屋裏?”
“不是說當場拜把子的關系?秉燭夜談、抵足而眠也不足為奇。”
“有道理。”
……
打發走了巡查弟子, 懷妄轉身進?屋立馬回到榻前。
就他應付人的這一小會兒,兼竹已經躺在榻上,把外衫也蹬了下去,只餘一身中衣,還有一只足袋挂在腳上。
兼竹熱到抱着蠶絲被汲取一點點涼意, 睫毛上沾着淚,哼哼得怪委屈。
懷妄坐在榻前拉着他,“兼竹。”
“嗯。”兼竹意識模糊地應了一聲。他的熱是從身體裏面竄出來的,燒得他不住冒汗,背後全被汗水打濕,中衣緊緊貼在後面。只覺得懷妄拉他的手隔着一層衣料,倒是挺涼快。
他身随意動,拱過去抱住懷妄的腰。
懷妄倏地攥緊了被單。那只随意一撚就能削山倒川的手竟有些無措,青筋在手背上暴鼓着。
兼竹又抱着那腰往自己這邊拖了拖,還不滿地哼了兩句,“再涼快一點。”
“……”
漸漸的位置轉變,懷妄撐在兼竹上方沒敢動,任人跟滾冰塊一樣随意造作。為了給人降溫,他将身上的溫度調節得很冷,此刻卻又不住冒汗。
汗水一滴滴地從他額頭落在枕上,還有幾滴落入了兼竹的鬓發,和後者細密的汗珠混在一起。
兼竹涼快了,心滿意足,“這才舒服。”
懷妄狠狠閉上眼,在心底念着清心訣,念到最後也不知道自己念了個什麽。
…
就這麽一直折騰到天亮。
當第一絲晨光落進屋裏,懷妄一刻沒停直接出門找到薛尋雪說準備辭別。
薛尋雪兒子跑了,也無暇顧及他們這邊,雙方客套了兩句就各忙各。
辭別天闕宗,懷妄帶着兼竹匆匆趕往昨日約好的無問客棧。
好在谌殊跟薛見曉也順利脫身,大概谌殊又是用了什麽法寶,成功抹掉了薛見曉身上的追蹤,兩人早早等在了客棧裏。
薛見曉看到兼竹時吓了一跳,昨天逃跑的時候還看人有力氣開玩笑,這會兒竟然都意識模糊了。
懷妄将人放到榻上,兼竹外面披了懷妄的天蠶雪織大氅,谌殊從懷裏摸出那重新加持過的佛珠,“貧僧昨晚修複了一下。”
“多謝。”懷妄接過那珠串,撩開大氅一角托着兼竹的腳踝給人戴上。
谌殊站在一旁,阖目立掌,嘴唇翕動又念了段經文。兼竹眉心漸漸松開,呼吸平緩下來。
不一會兒,他睜眼看向屋內,感覺腦子清明了很多。
“阿彌陀佛,無事了。”谌殊收回手。
“多謝佛子。”兼竹撐起身來擦了擦額頭的汗,他動作間大氅翻開,裏面只着一中衣。懷妄坐在他旁邊,瞧見後伸手把大氅拉下來。
薛見曉的眼神忽然有點微妙,欲言又止。
谌殊笑而不語,當沒看到。
“好些了?”懷妄問他。
兼竹看向懷妄,想起了昨夜自己如何造作。好在他臉皮奇厚,絲毫不覺嬌羞——畢竟見過大風大浪,此等不過涓涓細流。
他神色如常地道了句謝,“好多了,昨天辛苦仙尊。”
懷妄“嗯”了一聲。
眼看兼竹原地複活,他們四人也開始讨論正事。昨夜情況緊急匆忙,好多事來不及仔細交待。
兼竹先問谌殊,“佛子昨夜怎麽來了?”
“贈你的佛珠斷了,貧僧自然是有感應的。”
“佛子拉盡仇恨,宗門那邊沒問題嗎?”
“冥冥之中自有定數。”谌殊又恢複了一臉玄妙。
兼竹腦中浮出懷妄說的因果?線,猜想谌殊大概真是在輪什麽因果?。
薛見曉還沒從兼竹受傷的陰影中走出來,他心有餘悸,“你那傷到底是怎麽來的?”
兼竹很難形容,“破傷風。”
懷妄,“……”
谌殊替人解釋,“施主那傷屬于異變,先前會覺得痛麻,若壓制反噬會起熱毒,你要再複發呢……那就是冰火兩重天了。”
兼竹瞟了眼懷妄,如果?再次複發他還拿懷妄調節溫度,豈不是得讓人跟着自己忽冷忽熱。
他想象了一下那個場面,覺得挺有節奏感的。
“那你不是很危險?”薛見曉拍腿而起,“趕緊的,本少主帶你去找謝老狗!”
兼竹感動了,拉着他的手,“好朋友。”
懷妄的目光掃過兩人拉在一起的手。
不過幾息兼竹又松開,“話雖如此,我還是要提醒你。”
薛見曉問,“提醒我什麽?”
“昨天情況危急來不及商量,我們将你帶出來其實也是各取所需。”兼竹看向薛見曉,“現在形勢複雜,薛宗主關着你未必不是一種保護。你确定要離開天闕宗?”
薛見曉眼神堅定,語氣铿锵,“男子漢頂天立地,我不想做只縮在殼裏的烏龜!”
兼竹給予肯定,“你不是。”你是穿山甲。
薛見曉受到鼓舞,拉着他的手,“好朋友。”
·
達成一致目标後,四人準備出發去往藥宗。
兼竹換了身衣衫,将大氅還給懷妄。懷妄看了看他,“靈力能用嗎?”
“非常絲滑。”
“好。”
薛見曉看得啧啧稱奇,湊近了兼竹悄聲道,“原來仙尊是面冷心熱的類型。”
谌殊聽到了,笑眯眯地回頭補充,“還有一顆熱愛服務的心。”
全都能聽見的懷妄,“……”
從瀛洲城出發到藥宗行程不長,一行人很快到了藥谷外。
時隔兩日再次登門,兼竹感官并無不同。
能看出來藥宗和天闕的确交好,甚至好得親似一家,薛見曉不等弟子通報,直接帶着他們大搖大擺長驅直入。
這娴熟的姿态,應當是藥宗常客。
一路直奔藥王主院,途中多是奇花異草,更有玄階靈植随意生長在道旁。
兼竹跟着薛見曉到了藥王院外,放眼望去大片珍稀草藥,絲絲沁香彌漫在空氣中。
院中藥鋪間立了名男子,月色長衫襯得人身形修長,他正手持玉瓢閑适地澆花澆草,壓根不像是閉關。
薛見曉叫道,“謝清邈。”
男子轉頭看來,一雙無情眼,瞳色淺淡薄涼。
他掃過兼竹二人,閉關的說辭不攻自破,他也絲毫不見尴尬,仿佛只是個随意的借口。
薛見曉說,“謝清邈,你救救我的朋友吧。”
謝清邈停下擺弄花草的手,“忙。”
“擺弄花草叫什麽忙,你就是不想治。”
“是又如何。”
薛見曉怒道,“見死不救你當什麽藥王!”
謝清邈嗤笑,“我便是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又怎樣?救不救随我的意願,若是誰也能有這本事,這藥王的名諱他拿去便是。怎麽,有人規定身懷絕才就必須要派上用場?”
薛見曉一下被哽住。兼竹垂眼,袖中的手指卻曲了起來,指尖抵住掌心。
謝清邈所言倒也不錯——有人有濟世之才,但也可冷眼看蒼生覆滅,化為黃土;有人有回春妙手,但也可袖手待生靈衰敗,銷作白骨。
除了這份薄涼令人心驚,旁人似乎也沒什麽立場去指責。
就像現在謝清邈說不治,總不能拿刀架着他的脖子逼他治。
兼竹道,“盡人事,聽天命,命中劫數如此,藥王不治便不治吧。”
“那不行!”薛見曉急了,“你傷勢複發都是因為我,而且我都答應你了,必須得治好。”
謝清邈嗤道,“你答應了,關我什麽事?”
“你……”
懷妄突然開口,“藥王有什麽條件,我都可以滿足。”
謝清邈目光移向他,“沒有條件,不想治就是不想治。”
懷妄,“任何。”
院前有半晌的靜默。随後,謝清邈突然笑了,“任何?那我便要仙尊一只胳膊。”
兼竹心頭一跳,倏地擡眼看向謝清邈。薛見曉破口大罵,“神經病!你要仙尊胳膊做什麽?”
“不做什麽,就是想要。”謝清邈嗤笑,好整以暇地看着懷妄,“不是說任何……”
刷——問閑出鞘。寒光覆于劍刃,映得四周藥鋪像結了霜。
謝清邈瞬間摸到了腰間銀針,還未戒備,就見懷妄一手執劍,淡淡開口,“哪只?”
他驀地愣住。薛見曉跟谌殊也怔在原地,似乎不敢相信懷妄是真的應下了。
兼竹撲過去按住懷妄,“幻肢,假肢,義?肢……別鬧了,沒有哪只。”
衆人,“……”
那鋒利的劍意不似作假,仿佛只要謝清邈點了頭,他下一刻就能送上胳膊。懷妄直直對上謝清邈的雙眼,“本尊敢給,你可敢要?”
謝清邈胸口起伏了兩下,轉身“嘭!”地合上屋門,閉門謝客。
·
片刻,四人坐在院外的空草地上。
薛見曉撐着下巴,“惱羞成怒。”
谌殊雙手合十,“進?退維谷。”
兼竹補充一句,“阿彌陀佛。”
他們雖然不能拿刀逼着謝清邈治病,但若謝清邈先要了懷妄一只胳膊,恐怕不出兩天就要被臨遠宗殺上門來。
就看兩人誰更勇。
懷妄沒說話,那長劍未歸入劍鞘,就這麽泛着寒光擱在他膝上。
薛見曉有點怕,朝兼竹擠了擠,“仙尊那劍是不是一旦出鞘、必見血光,然後他現在收不回去了?”
兼竹,“……”
刷,問閑歸鞘。薛見曉瞬間閉上了嘴。
兼竹側頭看着懷妄,“仙尊要用胳膊來換,可是認真的?”
“自然。”
“你是天下第一大乘,換我一介平凡修士,似乎不太劃算。”
“一條胳膊換一條腿,有何不劃算。”
兼竹發現懷妄這人不但推算了得,換算也很驚人。他感慨了一聲,伸手摸摸懷妄的胳膊。
懷妄低頭看他,“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