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陪本少主喝喝!”
“……”
待到日光漸微,薛見曉終于離開了臨遠宗。
兼竹同掌門請示後回了蒼山,懷妄正在庭院裏坐着。那只大白鶴抖着羽毛,看見他走過來張開長喙叫了一聲。
懷妄擡眼看了過來。
兼竹兜着袖子晃過去,“天闕宗少宗主回去了……”
“他便是約你喝酒之人?”懷妄突然開口。
兼竹愣了一下,不明白他怎麽忽然提起這個。
淡淡的酒香在兩人間彌漫,同那兩次一般。兼竹反應過來,挑眉道,“是又如何。”
修長的手指在石桌上搭了搭,懷妄看着他,“他這次是專程來找你的?你二人是什麽關系。”
“這是我的私事,仙尊很關心?”
“你的私事與我無關。”懷妄面色未改,“我只關心瀛洲的事。”
“……”兼竹又被他背刺一刀,呵呵道,“有緣千裏來相會的關系。”
懷妄聞言不語,也不知信沒信。
他不近人情,兼竹便也同他公事公辦,三兩句将情況講了,向他索要消息,“到仙尊了。”
懷妄問,“你想知道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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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尊為何不希望靈氣複蘇。”
“三界的秩序和平衡會被打破。”懷妄道,“如今上位管理下位,強者相互牽制,但若有朝一日,九州之內修行者皆實力暴增,你覺得會發生什麽。”
他擡眼,“國泰民安?”
懷妄眼底的冷色讓兼竹背後一寒,腦中突然跳出一個詞:暴.亂。
兼竹面色微沉,“是人為還是自然?”
“靈氣複蘇并非人力可及,但門中符陣卻是人為。”
一個天災,一個人禍,兩者看似毫無關聯。卻隐隐在千裏之外的瀛洲與臨遠之間牽起一絲看不見的線。
兼竹揣着袖子側頭看向霞光萬丈的天際,“但願不要出什麽大事。”
懷妄啓唇,“出事可能性極大。”
兼竹,“……”
他想到懷妄那張疑似開過光的嘴就心驚肉跳。他看向後者的眼神頗為忌憚,“你能不能講點好的?”
懷妄不認同,“凡事要做最壞的打算。”
兼竹麻木,“比如天打雷劈?”
懷妄皺眉,顯然不能理解他話中的深意。
·
瀛洲的頭緒還沒理清,過了兩天兼竹又收到薛見曉的傳訊。
薛見曉垮起個小少主批臉,“家裏臨時來人把我逮回去了,朋友,再見來不及揮手!”
兼竹隔着傳訊給他揮了揮手,“了你一個心願。”
薛見曉噎了一下,“本少主謝謝你。”
他還沒說兩句另一頭似乎有人叫他,薛見曉同兼竹丢下一句“有空聯系”便切斷了傳訊。
兼竹輕輕嘆了口氣,薛見曉被逮回家,懷妄這兩天也不知道去了哪兒,蒼山上時時見不着他人影。
生活的調劑少了一半,兼竹甚是空虛。
唯有江潮雲新出爐的小話本能給他帶來一絲絲沁人心脾的愉悅。
下了晚課,落日黃昏,兩人走在回去的路上。
兼竹一面翻着江潮雲筆下他和懷妄“驚天地泣鬼神的相遇”,一面聽人絮絮叨叨轉述宗門內近來的八卦。
“上次天闕宗少宗主到訪,好多人看見你跟他在春花驕陽下攜手同游,都說你美貌驚世,得了少宗主青眼。”
兼竹翻過一頁話本,“沒人說過我們是舊相識?”
江潮雲已經很有經驗了,“大家只想聽最刺激的故事。”
“……”
兼竹感慨自己真的很會授人以漁。
兩人所在主峰不同,到了岔路口便停下,準備各自分別。
黃昏的斜陽拉長地面的影子,兼竹将話本遞還給江潮雲,後者伸手接過,忽地風起,紙頁嘩嘩作響。
“啪嗒”,江潮雲趕緊将話本合上揣回兜裏,風聲未停,他轉頭看向起風的方向,“這風真大。”
兼竹也順着風源看去,目光穿過層層疊疊的山巒,在那模糊不定的天際,層雲卷積,似要洶湧而來。
他心頭隐隐一沉。
“你先回去。”兼竹拍拍江潮雲,“關好門窗,小心火燭。”
“什麽?怎麽了?”江潮雲茫然。
“無事。”
兼竹叮囑過前者便飛身而去,幾句話間疾風漸勁,他迎着風,蒼色弟子服獵獵翻飛,發絲在身後肆意散揚。
銀色的發帶墜着紅玉,在夕陽斜照下殷如滴血。
最好是無事。兼竹面無表情地想,按照以往懷妄的尿性,毒奶完了就跑不見,多半沒好事。
呵呵。
疑窦叢生
兼竹飛身落到席鶴臺上,看了一圈依舊不見懷妄的蹤影。
桧庾真人的斬停峰上空已是紫雲密布,像是渡劫前的征兆。四周元磁動蕩,勁風摧枯拉朽,近處幾座山峰上林木被攔腰折斷。
庭院裏,靈鶴引吭高鳴了一聲,身形驟然變大。在兼竹期望的目光下,它張開強勁有力的羽翼,護住了身下的……菜苗。
兼竹,“……”
他深深地看了靈鶴一眼。心想等懷妄回來,一定要告訴懷妄他養的靈鶴格局有多大。
轟隆!頭頂一聲驚雷拉回了他的注意力。
兼竹凝神望去,卻見那山巒之上,似有一天羅巨陣,符文密織、雷鎖交布,運行九轉七星,殺變無窮。
那符文,同前兩次傳送陣上的如出一轍。
四周靈力被其牽引着,如滾滾沙塵細密洶湧,盡數彙于斬停峰。暴漲的靈力驚動了周圍幾座主峰的長老,五人皆飛身而出。
洞迎真人看向斬停峰上的符陣,皺眉低喃,“符出瀛洲……”
“怕是有蹊跷!”歸庭真人和另一長老道,“我們先去尋掌門。”
二人化作白光飛逝,其餘三人陷入沉思:
“瀛洲符陣為何會出現在我宗門?”
“前幾日天闕宗少宗主突然來訪,該不會……”
“接待他的可是那身份不明的弟子兼竹!?”
懷疑在這一刻攀至頂峰,他們相視幾眼,同時轉身飛向蒼山。
……
席鶴臺上一片霜雪,蒼茫素缟。唯有一抹蒼色只身立于雪中,在動蕩的氣流中翻動。
兼竹擡起頭,三道白光轉瞬便至蒼山上方,洞迎、須岐、守塵三位長老臨空而立。
蒼山有懷妄設下的禁制,外人進不來,他們便站在結界外。
“弟子兼竹,你涉嫌對外勾結戕害長老,勸你自行出山,同我們去刑堂接受審訊。”
兼竹揣着袖子站在結界內,像個看門大爺,“長老,做人要講點道理,不講道理也要講邏輯。”
哪有壞人像他這樣鹹魚,天天種菜逗鳥。
洞迎真人道,“你身上疑點頗多,你若問心無愧就叫天闕宗少主來當面對質。”
“他被家裏逮回去了。”兼竹說,“我可以同他傳訊。”
三名長老便齊齊杵在結界外,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只見兼竹摸出一塊傳訊石,姿态坦然,動作娴熟,廣袖一揮,靈識掃過。
片刻,無事發生。
“………”
兼竹默了默,又掃,再掃,傳訊石像是廢了一樣,毫無動靜。
結界外的三名長老已經将法器掏出來了,他強作鎮定地收起石頭,“山裏,訊號不好。”
須岐真人沒耐心陪他瞎謅,舉起法器就要強行破開禁制。
旁邊守塵真人擡手攔住他,轉而對兼竹道,“你在蒼山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待仙尊回來,他也不會護着你。”
兼竹兩袖灌風,在身側鼓起。
他看着結界外三名長老,忽而一笑,擡步踏出蒼山結界,“我問心無愧,便接受這審訊。”
他本就沒想在這蒼山中躲藏,天地茕茕,他可以依靠懷妄,也可以孑然獨立。
·
刑堂審訊室。
四壁由玄鐵打制,縛身鎖結環相扣,光線幽暗。兼竹兩手被拷了起來,沉重的鎖鏈拖在地面,鎖環緊扣他細白的手腕,濕冷如蛆附骨。
他靠着鐵壁,一手搭在膝蓋上。
須岐、守塵去斬停峰外替桧庾真人破陣護法,留下洞迎在審訊室外守着他。
洞迎規勸,“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要做了什麽趕緊補救,迷途知返尚能留條性命。”
兼竹嘆氣,“我也想知道我做了什麽。”
洞迎掰着指頭同他細數,“隐瞞修為混入大選,試煉途中消失不見,曠課整天不知所蹤,與桧庾積怨頗深,和瀛洲少宗主私交甚篤,出事後少宗主連夜跑路……”
“可以了。”兼竹趕緊止住洞迎的話頭,“再說下去我都要懷疑自己了。”
洞迎,“是吧?”
“……”
兩人相對沉默了會兒,兼竹不堪冷清,從乾坤袋中摸了把葵花籽出來磕着打發時間,順便勻了洞迎一把。
咔嚓咔嚓……冷冰冰的審訊室裏一時被此起彼伏的脆響填滿。
洞迎磕着葵花籽給他轉播最新訊息,“掌門已經去察看桧庾的情況了,你既然不認,那就等消息吧。”
“無礙。”兼竹咔嚓咔嚓,“我最擅長的就是荒廢時間。”
“……”
審訊室濕冷沁骨,有斷斷續續的水聲“滴答、滴答”響起,待久了也是種折磨。
不知過了多久,刑堂外傳來一陣動靜。
歸庭真人走進來,他看見地上兩小堆葵花籽殼,先是沉默了幾秒,随後道,“掌門傳喚,帶弟子兼竹到斬停峰。”
洞迎狀似無意地伸出腳,把葵花籽殼踢到凳子下面,轉頭将兼竹放出來。
兼竹揉揉手腕,施施然跟上,“走吧。”
…
兼竹被洞迎、歸庭兩人帶到時,桧庾已被放在榻上,閉目未醒。
他面色青白,脖頸以下泛着不正常的血紅,源于靈氣暴漲快要撐破經脈。
他的經脈和符陣一起被宗門內幾位大能合力封鎖了起來。命保住了,但靈力阻滞無法再使出。
未乙從榻前回身,“你可知情?”
兼竹道,“我很意外。”
未乙細細打量着他的神色,“門中都說你和桧庾積怨頗深。”
一屋子人,五位長老一位掌門,還有屋門口守着的幾位鎮山護法,全都靜下來觀望着他。
兼竹,“怎麽會,我們是相愛相殺。”
衆人,“……”
未乙沉吟,“現在桧庾昏迷不醒,你的一面之詞實在無法令人信服。”
兼竹不語,未乙說的是事實。因果相伴相生,從他介入瀛洲符陣之時起,就注定被牽扯其中。
細白的手指兜在袖子裏摩挲了兩下。他開始考慮突破臨遠大能的封鎖,自行去往瀛洲找尋線索的可能性。
眼看屋內氣氛愈發緊繃僵持,幾名長老相視一眼,對兼竹的處置已有了決斷。
正在這時,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動靜。
未乙看向門外,“出了何事?”
一名護法轉身出去,很快又匆匆回來,“回禀掌門,幾十名內門弟子正在斬停峰外請命!”
兼竹心中一怔,倏地擡眼。
掌門也愣住了,側頭看了眼兼竹,大步往外走,“看看去。”
……
一行人到了斬停峰外。
放眼是天地浩渺,頭頂是蒼穹巨陣。映着遠處的重山疊巒,門中最頂尖的三十餘名弟子站在長階前,統一的蒼色弟子服整整齊齊。
兼竹跟在掌門身後,心口驀地一震。
未乙沉聲,“你們這是在做什麽?”
“掌門,我等請求暫緩對兼竹師弟的處置!”
“為何?”
何師兄揚聲,“兼竹師弟并未記恨桧庾長老,前些日子長老授課險些失誤,是師弟出手相助。”
此事門中只有當時上課的弟子知曉,未乙同周圍幾名長老相視幾眼,凝重道,“此事當真?”
許師姐堅定,“承人之恩,不敢欺瞞。”
其餘同門紛紛抱拳,“煩請掌門長老三思!”
衆聲回蕩在山門間,滌蕩雲天。
少年心性,筆直純良。
只知受人之恩,若在不該沉默時沉默,又談何同門。至于什麽複雜世道、陰謀算計,還不在他們的考慮之中。
兼竹忽地想起那日屋檐細雨,被雨水浸濕的瓦當上“臨遠濟世”四個大字。
筆鋒蒼遒,騰龍盤雲。
他本是為懷妄而來,卻頭一次生出了宗門的信念感。
……
在場弟子皆是掌門、長老門下愛徒,衆人請命,他們多少有了權衡。
衆弟子被遣散後,兼竹站在山門前,看着未乙頭疼地薅胡須。
洞迎真人把未乙的手拿到拂塵上,讓他換了個地方薅,“實在不行,先将弟子兼竹關在刑堂,待桧庾醒了再問問他是什麽情況。”
兼竹一聽又想溜了。他不想被關在刑堂,條件差倒是其次,主要是束縛了他自由的靈魂。
未乙薅掉幾撮毛,“也不知道桧庾什麽時候能醒。”
兼竹禱告,“不要急。讓我們雙手合十,許個心願,仰望天空,就能實現。”
“………”
未乙正要斥他荒唐,天際便劃過一道流星。
兼竹啪地合掌!他的信念感太強,幾名掌門長老也下意識跟着閉目許願:
“保佑,桧庾長老立馬睜眼。”
片刻安靜後,他們跟前響起一道淡淡的聲音,“你們在做什麽?”
兼竹睜眼,只見懷妄站在面前。
多日未見,懷妄依舊那般清冷俊美,如雲端谪仙。銀發規整地束于冠中,只是外衫稍微有些不整,應該是從很遠的地方趕回來。
掌門幾人放下手,面上微赧,“仙尊。”
懷妄應聲,又看了眼兼竹。後者衣擺浸濕了一塊,隔了一米遠都能感受到他身上帶的濕寒之氣,應是在刑堂待過。
有的人愈冷愈豔,兼竹便是這般。身上寒氣未散,唇色卻是殷紅,襯得面上更白,眸色更濃。
懷妄只看了一眼就移開目光。
頭頂符陣的存在感十分強烈,不用問都知道發生了什麽。他道,“帶本尊去看看。”
“是,仙尊。”
兼竹擡步跟在一行人後面,衣袂飄蕩間,卻發現袖擺已被烘幹。
……
回到桧庾屋裏,掌門幾人站到一旁,懷妄三兩步走到榻前,伸手隔空一探。
兼竹揣着重新幹爽的袖子,看向懷妄的側顏。後者眉心隆起,薄唇緊抿,想必情況不容樂觀。
沒過多久,懷妄撤回手,“暫無性命之憂,但靈力不可再用,除非知其症結所在。”
未乙滿是愁色,“門中竟會發生這樣的事,莫不是混入了奸細?但他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呢,打擊我臨遠第一先仙宗的地位?”
他還在喋喋不休,拂塵的毛一把一把地掉,忽然聽到懷妄開口,“本尊去趟瀛洲。”
聲音戛然而止,不只是未乙,屋內所有人都驚愕地看着懷妄,“仙尊又要出山?這等事不必勞煩仙尊親自跑一趟。”
“還有別的事。”懷妄淡淡。
未乙等人便不語了。
兼竹不動聲色地朝他挪了挪,用肢體傳遞:帶上我,帶上我。
也不知懷妄是沒看到還是無視掉了,轉身就要離開。洞迎真人已經自覺地走過來,對兼竹招招手,“走吧,跟我回刑堂啦……”
懷妄走出兩步又停下,“他同我一道。”
兼竹心頭一跳,天知道他剛剛已經摸上了乾坤袋中的法器。
在場幾人有好一會兒的空白,“……什麽?”
兼竹飛速從洞迎手底下溜走,綴在懷妄後面。不用砸鍋賣鐵地跑路了,真好。
未乙上前一步,“仙尊,他嫌疑還未洗脫。”
“正好帶他去瀛洲對質。”懷妄神色未變,“有本尊在,你們還怕他跑了?”
掌門、長老,“……”竟然很有道理。
懷妄說完回身,“走吧。”
兼竹袖子一甩一甩地就跟了上去。
·
再回到蒼山,竟有種闊別已久的錯覺。
兼竹不緊不慢地跟在懷妄後面。懷妄銀發披落,傍晚那場風雲已過,靈氣消散,此刻的夜幕比往日更加清明,熠熠星辰撒了他滿肩。
披星戴月,原來是這樣的場景。
“仙尊。”
“怎麽?”懷妄腳步未停。
兼竹啓唇,有一瞬他想問的很多:比如這幾日你去哪兒了,如何得到消息趕回來的,為什麽要帶上我。
但最終只化為一聲輕笑,随着夜風飄進懷妄的耳朵。
懷妄側頭,“你笑什麽?”
兼竹嘴角盈着意趣盎然的笑意,“我要告訴你一個消息。”
“嗯。”
“先前靈氣暴漲,元磁亂震,蒼山亦遭到波及。”
懷妄若有所感地停下來,轉身面對着他。
兼竹指着庭院的方向笑笑,“你房塌了。”
“不過放心,你的靈鶴很懂事,把菜苗保護得很好。”
“……”
辭別宗門
兼竹說完,就看懷妄臉色沉了下來,指節微曲。
像是手癢,想要砍點什麽。
他悠悠越過懷妄往庭院那邊走,“走吧仙尊,我們去看看你的……殘垣。”
懷妄,“……”
兩人到了院落前,只見矮籬散了一地,木質的屋舍塌了一半,連門框都脫了。要多頹敗有多頹敗。
院中,巨大的靈鶴窩在菜圃上方,黑溜溜的眼睛靈動地看向兩人,還“咯咯”叫了一聲,跟孵蛋似的。
兼竹失聲輕笑,“呵。”
懷妄目光沉沉地盯了那靈鶴十來秒,随後擡手一揮。地面上殘破的籬笆木樁瞬間被碾作粉塵,随着夜風消散。
他轉身往崖邊走,“罷了,明日一早出發去瀛洲。”
看樣子是準備打坐一晚明早直接上路。
兼竹道,“後山應該沒被波及,仙尊可以去那屋裏歇息。”
“不必。”
兼竹慢悠悠跟上,“怎麽,你也怕生?”
“……”
“瀛洲之行我們少不了同進同出,也難保同生共死。”兼竹教育他,“你這樣我們還怎麽培養團隊協作精神?”
懷妄頓了頓似在思考,随後腳步一轉走向蒼梧林。兼竹欣慰:不錯,孺子可教。
去往後山的路對懷妄來說并不陌生,他從前住過的屋子就在石階上方。
兼竹領着他進了屋,懷妄一踏進門便覺出些不同。
從前他獨居此處,布置都極為清簡。兼竹看上去懶懶散散,屋子卻收拾得整齊幹淨,榻邊桌前甚至擺弄了幾簇花草,很有生活的氣息。
兼竹見他目光落在幾處花草上,“看,情調。”
懷妄,“哪來的花草?”
兼竹半開玩笑,“別人送的。”
懷妄皺眉,還沒來得及說點什麽,又看兼竹伸手撥弄着花瓣,層疊的花影投落在他白皙的指節間。
“說笑而已,去別人山頭薅的。”
懷妄便不說話了。
這間屋子分了裏屋和外間,兼竹看了眼外面的天色,估摸不過兩三個時辰就該天亮,“明日還要早起,早點歇息吧。仙尊住哪間屋?”
懷妄留在外間,就地準備修煉,“修行之人,怎可如此怠惰。”
兼竹便自己晃回裏屋,“人這輩子就活個千把萬把年,要及時行樂,對自己好一點。”
……
翌日清晨,兩人從蒼山出發。
正是日出時分,霞光漫天,從席鶴臺上遠眺而去,整個臨遠宗可盡收眼底。
兼竹看時辰差不多,對懷妄道,“此行走得匆忙,能不能從前山走,我也好和同門道別。”
懷妄瞥他,“事多。”
兼竹,“你沒朋友,不懂這種羁絆。”
懷妄,“……”
最後他們還是踏上了去前山的路。
臨近晨課,路上宗門弟子來來往往。看見懷妄出現在這裏,敬畏交加,“見過仙尊!”
兼竹揣着袖子大搖大擺走在前面,場面一度像是狐假虎威。
一路上遇到不少相識的同門,還有昨日為他請命的同窗,兼竹一一道謝,轉頭又看見何師兄往他這邊快步走來。
何師兄看見懷妄先是吓了一跳,接着小心翼翼問候兼竹的情況,“你還好嗎?”
兼竹點頭,“我很好,我就要出發去遠方了。”
何師兄怔了怔,忽而湊近了低聲道,“師弟,你老實告訴我,是不是昨日求情沒用,要把你偷偷鎮壓在哪座荒僻的山頭?”
“……”兼竹伸手拍拍他,“師兄,你講故事的天賦缺一個用武之處。我走之後你可以去找江潮雲,期待你們在未來大放光明。”
何師兄似懂非懂,還是應下。
道別了何師兄,兼竹跟懷妄往山門外走。來去随緣,他沒想刻意去找誰道別,只看路上遇到誰就順帶了。
結果剛出中門就碰上江潮雲。
昨日之事已經傳遍宗門,江潮雲不掩擔心,“你沒事吧,宗門準備怎麽處決你?”
兼竹已經放棄糾正他的措辭了,“暫時沒事。”
“沒事就好……你不知道,江殷又在背後編排你的壞話!”江潮雲情緒上來,聲音昂地響,他嚷完才想起谪仙般的懷妄還在旁邊,趕緊偷偷瞟了一眼。
卻見懷妄垂着眼,眉心似有一道很淺的“川”。江潮雲立馬噤聲——他想定是自己聲音太大,吵到了仙尊。
“和他置氣沒有意義。”兼竹沒注意到懷妄的神色,只同江潮雲傳授真理,“得用不要臉打敗不要臉,用話本打敗流言。”
江潮雲頓悟,“有道理。流言就像風,三月之後全都成空;話本寫成文,千古流傳永遠滴神!”
“……”
交待完江潮雲,兼竹也算了了件心事。
臨遠宗晨課開始,路上空無一人。
一炷香的時間就這麽沒了,懷妄意味深長地看向兼竹,“你要道別的人還不少。”
兼竹自知理虧,“沒有了沒有了,到此為止了。”
懷妄收回眼神不再追究。
前方隐隐能看見山門的輪廓,兼竹加快腳步走過去,發帶在他身後一甩一甩的,直晃眼睛。懷妄三兩步上前,越過他走在前面。
剛踏出山門,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師弟!”
懷妄的目光飄過來:……
兼竹心頭一跳回頭看去,只見洛沉揚快步而來,幾息便至兩人跟前。
“仙尊。”洛沉揚同懷妄略施一禮,緊接着看向兼竹,“昨天可有休息好?聽掌門師尊說你有事要遠行,記得照顧好自己。”
兼竹心說他還挺有禮貌,知道開頭寒暄兩句,“多謝大師兄,師兄特地過來,可是帶了掌門的口信?”
洛沉揚失笑,“我只是擔心師弟,這才來叮囑一二。”
兼竹,“……”
竟然是特地來寒暄的。
首席不愧是首席,像是一縷綿長的春風,吹拂着宗門內的每一塊土地。
他投桃報李,“以後票選下任掌門,我一定投你。”
洛沉揚,“……”
洛沉揚,“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
“不早了。”淡淡的聲線中斷了這場談話。
懷妄的視線一直在兩人之間沒有動過,他面上雖無不耐煩,但話中意味不言而喻。
兼竹看時間确實不早了,同洛沉揚擺擺手,“師兄,以後有空再聊。”
·
千辛萬苦出了宗門,兩人終于踏上去瀛洲的路。
此次出行不宜張揚,尤其是懷妄——大乘修士天下第一的身份擺在那裏,随便一個動作就是衆生矚目。
他便換了副面孔喬裝成凡人。
兼竹打量着懷妄的眉眼,大概是上次那張臉在自己面前暴露過,後者改動了一些細節,五官看上去平平無奇。
不過美人在骨不在皮。兼竹覺得依照懷妄那身材、那氣質、那神韻……就算套個仙鶴的殼子都該是俊美非凡。
懷妄看了幾眼兼竹,“你不易容?”
兼竹将鬓發捋到耳後,“我平凡無籍,不會有人認得。”
“不是這個問題。”
“那是什麽?”
“……”懷妄默了片刻,“算了。”
因着兩人不便暴露身份,趕路途中多有顧忌,趕了大半天才停在一座城池外。
此地名為鲛州,距離瀛洲還有三座城池遠。
這會兒日頭還沒落山,懷妄卻提出要進城歇腳,兼竹猜想他大概是前幾日出門查到了什麽。
高大的城門敞開着,前面一行百姓挨個排隊通過城門口的盤查。
兼竹和懷妄綴在隊伍末尾,他側了半張臉過來,“我們既扮作凡人結伴而行,之後該怎麽對外宣稱我們的關系?”
懷妄想了想,“便說友人。”
兼竹,“不可能,你看起來就很不友好。”
懷妄,“……”
“不如說是兄弟。”兼竹側着臉擡眼看來,眼角挑着笑意,“我喚你兄長。”
懷妄眼睫一垂,“兄弟豈不更親密?”
“阋牆的兄弟。”
“……”
懷妄沒再反對,默認了這層關系。
兩人跟着隊伍往前走,進了鲛州城,喧鬧的街頭在眼前豁然展開。
兼竹和懷妄走進熙攘的人潮,挑擔的小販從中間穿過,小心地避開行人。街邊是各類攤鋪,與鷺栖城不同,鲛州小攤上有很多漂亮的石子貝殼一類飾物。
兩人靠得很近,衣袂在行走間摩挲。兼竹輕聲開口,“兄長有什麽打算?”
“走一步看一步。”
那就是沒有。兼竹游逛間順道看過街邊小攤,琳琅滿目的飾品墊在紅布上,襯得這些普通的藝玩成色上品。
他停在一處攤鋪前,彎腰拿起一件在手中把玩,“這曜石中間還夾雜了一道白色細紋,倒是好看。”
懷妄站在他身後,“普通的飾品罷了。”
小販一聽不樂意,“二位,這可是從鲛海中直接打撈上來的,那細紋應是被傳說中的鲛人鱗片所劃,稀罕着呢!”
“鲛人鱗?”兼竹手上一頓,又同懷妄笑道,“說起來我身上也有塊晶石,裏面嵌了枚鲛人鱗,也不知是真是假。”
他說着從乾坤袋中摸出那晶石,見光一剎那,光暈流轉,裏面嵌着指甲蓋大小一枚鱗片,邊角都藏着銳利的寒芒。
小販眼神都直了,“這、這是……”
懷妄神色一動,對上兼竹的眼神,只是一瞬又道,“都是街邊淘到的小玩意兒,能有什麽真品?”
“也是。”兼竹把晶石重新揣回去,又将曜石還給小販,“我逛累了,兄長,我想回去攤着。”
“去找間客棧。”
離開攤販,兼竹在來往的人群中悠然穿行。懷妄就跟在他後面,他腦中閃過後者的一言一笑,忽地覺出有些人大概天生帶着鈎子。
去客棧的路上,他們一邊走着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
“鲛州臨海,真的會有鲛人出沒?”兼竹饒有興趣,“聽說鲛人滴淚成珠,還生了副驚豔世人的相貌。”
懷妄不甚在意,“皮囊而已。”
兼竹不認同,“你要有一雙善于發現美的眼睛。”
“鲛人天生怪力,鱗片利可削石,你若對上,怕是沒空欣賞。”
“……夠了。”兼竹,“別說話了,求你。”
兩人尋到城中一間較大的客棧,游客進進出出,看着生意不錯。
兼竹到櫃臺處詢問客房,“我與兄長兩人住。”
小二拿着賬本擡頭,“二位是要兩個單間還是一套雙人間?既然是兄弟不如住雙人間,能便宜些錢。”
懷妄道,“不用,我有錢。”
兼竹點頭,“而且感情淺。”
店小二,“……”
在小二複雜的眼神中,兼竹拿了鑰匙上樓,二樓的客房基本住滿,三樓只住了他兩人以及零星幾間。
客房相鄰,兩人在門口分別各自回了房間。
房門關上,兼竹先推開窗扇通風,外面的光線落進屋裏,映得一片亮堂。
鲛州臨海,空氣中都帶了些鹹濕的味道,兼竹一面仰着臉曬太陽,一面思考美貌鲛人是不是也很鹹香。
懷妄沒有來叫他,他就在屋裏坐着一直等到日落,期間還用傳訊石試着聯系薛見曉,後者依舊杳無音信。
兼竹心累:不怪宗門,薛見曉這樣真是像極了畏罪潛逃。
鲛州的日落比鷺栖城更早,夜幕落下,街上冷清不見多少百姓。客棧中偶爾聞得幾處人聲,等到入夜漸深便悄無聲響了。
兼竹合上雕窗,向外看了眼漆黑的街道,“哐”一聲合上了窗。
待到子夜,他擡手扇滅了燭火。火光搖曳,在他眸中明滅一閃,整間屋子陷入黑暗。
兼竹轉身躺上床榻合衣而眠,随着時間流逝,呼吸聲逐漸綿長而平緩。
……
不知過了多久,緊閉的雕窗“咔噠”一聲輕響。窗扉悄無聲息地敞開,木質地板上落下一塊被切割得方正的月光。
空氣中散入絲絲海風的腥鹹,兼竹正面仰躺着,細長的睫毛在眼睑落下一扇陰影。
沉寂的夜色中,突然“哐啷”一聲巨響,一道身影破窗而入直沖他來!兼竹緊閉的雙眼瞬間睜開,眼底一片清明——幾乎同時,銳利的殺意破空而來。
在他反手将匕首刺入來者的一剎那,裹着殺意的劍刃也抵在了他的心口,劍風劃破衣襟,停在毫厘之外。
“嘶……”上方的身軀化作一縷青煙消散在眼前,只剩匕首與長劍指向對方。
就着窗外投進來的月光,兼竹擡眼對上了榻前執劍的懷妄。
問閑的劍光映得後者眼底雪亮。
絞如結發
懷妄就站在榻前,挺直的身形背向窗外。兼竹半支着身子,四目相對,兩人同時收回手中刀劍。
那道突然闖入的身影化作青煙後便消散無蹤,竟是一抹神識。
懷妄垂眼看他,“你沒睡?”
兼竹翻身而起,“在夢游。”
“……”
“你不也沒睡?”
“我從不睡覺。”懷妄道。
兼竹意味不明地呵呵了兩聲,“也許吧。”
兩句閑聊後也該回歸正事,兼竹衣襟被劍風挑破,他随手籠了件外衫,起身去把窗關了。懷妄指風一彈,桌上燭臺“咻”地竄起一簇燭火,映亮了室內。
兼竹用神識查探着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