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兼竹看那抹素白的身影消失在街頭,扭頭同少年問道,“你現在住哪兒,有沒有地方可以收留我?”
少年滞了一下,總覺得這對話略耳熟。
“本少主就住城東客棧,怎麽,你剛剛不還說要回去了?”
兼竹,“人總是善變的,我同你一路。”
少年雲裏霧裏,“也不是不可以。”
……
臨遠宗的門禁每日亥時末落下,翌日辰時初才開啓。
懷妄身上有最高禁制,穿過山門時毫無阻滞。他落到席鶴臺上,遲疑片刻擡手撤去了蒼山結界。
留下一道靈識後,懷妄轉身回了屋裏修煉。
翌日清晨。
臨遠宗門禁剛開,兼竹便飛身趕了回來。他身上還是昨天那身衣衫,一會兒有早課,他得趕緊回去換成弟子服。
踏上席鶴臺的一瞬,庭院裏的屋門從內打開。
懷妄站在門口遠遠看着他,“徹夜未歸?”
兼竹來不及跟他掰扯演戲,揮揮手匆匆留下一句“花花世界迷人眼”。
“……”
望着那道身影遠去,懷妄心頭稍稍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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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撤了蒼山的結界,卻沒有為兼竹開放臨遠的門禁。若後者回來了,便說明他能悄無聲息地破開臨遠結界。
但兼竹徹夜未歸……
懷妄垂眼,那晚的人不是他最好。
思及那狂徒抽了他的衣帶,一手按在他心口語氣狎昵,懷妄眼底便浮出冷峻的殺意。
若再見到,必定将人千刮萬削!
冰火兩重
兼竹回屋換了弟子服,他低着頭整理衣帶,想起落入席鶴臺時感受到的禁制波動。
呵呵,還跟他玩兒釣魚執法。
兼竹廣袖一振推門而出,迎着燦爛的朝陽去往學堂。
他今天早上耽擱了一陣,到學堂時已臨近上課。周圍同窗跟他打了個招呼,何師兄隔着幾個座位正想找他聊天,門口便傳來一聲“歸座”。
兼竹擡頭,卻見進來的是洞迎真人。
相比嚴苛的桧庾,洞迎看上去親和很多,他同衆弟子道,“今日起,由我來代桧庾長老授課。”
坐席間一片交頭接耳。
兼竹想起那次桧庾的失誤,猜想後者也許是狀态不佳,在閉關休整。
下一刻又聽洞迎道,“桧庾長老在準備突破。”
衆弟子驚訝相視:“長老要突破了?”
“桧庾長老在分神後期停滞已久,想必也該突破合體了!”
“看來我們臨遠宗除了掌門,便要有第二位合體期大能了。”
兼竹微微蹙眉:以桧庾現在的狀态突破?怕是不妥。
旁邊一名師兄見他蹙眉,安慰道,“師弟你別擔心,就算長老突破了合體期,也不會變本加厲地為難你。”
兼竹,“……”
兼竹,“師兄多慮。”
他很好奇,外界到底是如何看待他和桧庾。
·
上午的課業結束,兼竹和江潮雲約了去膳堂用午膳。
修士到了金丹便可辟谷,但想吃東西和辟谷有什麽關系?
到了膳堂,江潮雲已經打好飯坐在桌邊了。
兼竹去領了自己那份回來坐到江潮雲對面,後者立馬坐正,直勾勾地盯向他碗裏,“你為什麽多個雞腿?”
兼竹拿筷子戳下一塊雞腿肉,在江潮雲眼紅的目光中細嚼慢咽,“打餐的小師弟說我是今天第六百三十一名幸運弟子。”
江潮雲捏緊了筷子,“好随機的幸運數字!”
直到兼竹三兩下啃光了雞腿,江潮雲灼熱的視線才稍有減退,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近況。
江潮雲,“你最近在做什麽呢。”
兼竹,“種菜逗鳥。”
江潮雲,“……?”
兼竹看他面上的神色屬實迷惑,又加了一句,“修行。”
江潮雲跳過他十分勉強的找補,“算了。但你不是來臨遠找人的嗎,怎麽也沒看你着急,人找到了?”
“人海茫茫,好比大海撈針。”兼竹頓了一下,“我是說比喻的針。”
懷妄還是很有資本,他不能随意污蔑人。
江潮雲,“……你不說我也沒想這麽多。”
兩人相對沉默了十幾秒,江潮雲開口打破微妙,“你要不要同我說說他的特征,我幫你四處散播。”
這措辭聽起來就很不祥。兼竹盡量忽略,閉眼回憶着兩人絲絲縷縷的過往,薄唇微張,“他靜如處子,動如脫兔。”
江潮雲臉上又浮出些許迷惑。
兼竹繼續,“氣質絕佳,力能扛鼎。”
“……”江潮雲實在不太懂兼竹的審美,料想他那前夫必定是天仙猛男似的人物。
他說,“你還有什麽願意分享的小故事也可以告訴我,我到時候寫成你倆的二人小傳,先在宗門內試發行個幾百冊。”
兼竹欣然接受,并向他推薦了何師兄,“遣詞造句方面可找他幫忙潤色。”
“行,到時候出了書我也給你們蒼山送兩冊。”
達成一致後,兩人換了個話題。
江潮雲拜入了洞迎真人門下,眼下洞迎真人要替桧庾真人代課,想必單獨指導他們的時間就少了。
江潮雲愁了會兒,又換了個角度看世界,“不過桧庾長老專注突破,這段時間就沒人刁難你了。”
兼竹,“……不,長老真沒刁難我。”
“宗門內早就傳遍了。”江潮雲不信,并順口押了個韻,“別怕私下被欺壓,宗門永遠是你家!”
兼竹幽幽嘆了口氣,心想等桧庾長老出關,一定邀人在這春花爛漫的宗門內攜手環游。
傍晚回到蒼山。
兼竹例行晃去照看自己的菜苗。今日懷妄沒在屋裏關着窗看書,而是坐在院裏那石桌後烹茶。
熱氣缭繞,銳利冷硬的五官被白煙模糊得稍顯柔和。
兼竹進來時,滾水沸騰,陶瓷壺蓋“啪嗒”跳動了一下,邊緣漫出些水痕。
骨節分明的手指提起壺蓋放到桌上,似是感受到燙度。懷妄頭也不擡,“為何徹夜未歸?”
兼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裝得還挺像。
他悠悠道,“昨晚去做好人好事,耽誤回宗門的時間了。”
“好人好事?”
“扶一位被高空抛物砸中的老公公過馬路。”
“……”
懷妄那張淡漠的臉上少見地浮出了一絲匪夷所思的神色。他擡眼,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
兼竹看他有口難言,心情一下好了八個度。
懷妄被哽了半晌,轉而冷下臉告誡他,“昨日你私自離開宗門,念你初犯,既往不咎。若有下次,當按門規處置。”
“仙尊準備怎麽處置?”兼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像是戲笑,“是不是要吊起來打?”
懷妄一時語塞,接着道,“罰你到寒潭中坐一宿。”
兼竹配合,“我超怕的。”
懷妄又瞥向那片綠油油的菜地,“再把你的菜苗都拔了。”
然而不等兼竹回應,一直杵在旁邊的靈鶴突然拍起翅膀,發出抗議,“咯咯咯!!!”
兼竹不給面子地笑出來,“呵。”
“……”
懷妄抿着唇站起身,冷冷掃了一眼吃裏扒外的那只鶴,轉身回屋了。
屋門“嘭”地關上!
石桌邊的茶壺還在咕嘟咕嘟沸騰。桌上一杯熱茶餘溫未散,茶湯清亮,上好的君山銀針垂直立于杯底,上下浮動着。
水面晃着一團将沉的日光。
兼竹伸手薅了薅靈鶴的腦袋,“乖崽,菜湯少不了你的。”
“咯咯咯咯~”
·
這幾天不是種菜逗鳥,就是喝酒逛街,兼竹感覺自己硬生生把修仙世界過成了種田生活。
今日無事,他幹脆重拾修行。
剛才懷妄提到寒潭,寒潭聽上去能凍死個鳥,實際對修行大有裨益。
他之前也聽懷妄說過,蒼山的寒潭直通靈脈,四周是寒意徹骨的泉水,中心地層卻有離火常明,熔岩滾滾。
兼竹出了院門,朝着寒潭的方向走去。
他要開啓自己的快樂大冒險,蕪湖!
穿過高大的梧桐林,一片靜谧中唯有落泉聲嘩嘩作響。
水花濺起,本該結冰的溫度下卻依舊流動着活水,四周無溝渠排水,也不知最後流向了何處。
懷妄剛回屋,應該不會在這個時候過來。兼竹褪下外衫襪履放到岸邊,就着中衣“撲通”滑入潭中。
池面漾開一圈波紋,寒氣立馬鑽入四肢百骸。
近潭邊池灘較淺,素白的中衣漂在水裏,池面剛好淹沒胸口。
兼竹盤腿而坐,四下無外物幹擾,他靜息阖目,使心同太空,十氣皆通。功法運轉過幾個周天後,寒氣渾然體內,與自身靈氣相交融。
這寒氣對他完全不構成任何影響。
沒多久,兼竹寡淡地睜開眼:呵,寒潭,不過如此。
他十分狂妄地睥睨了一下懷妄的大水池,接着微一提氣,紮入水面朝着池潭中央游去。
日頭早已落下,月隐于積雲,微光投入池面,照不進黑洞洞的潭底。
水流穿過他衣衫和身體的間隙,越往裏越深,壓迫感撲面而來。
至中央,潭底陡然陷落。下方似一鍋滾油,表面平靜,卻藏着沸騰的溫度。
兼竹停了下來,身後的發絲散落漂浮水中,袴角向上翻起,露出光潔的腳背,一截小腿瑩白如玉。
他伸出那只瑩白如玉的腳,在冰與火的交界試探着——燎原的熱意瞬間沿着經脈燒過!
兼竹滿意地尋了處交界坐下:這才刺激。
氣灌五髒,入下丹田,至三星,下達湧泉。他按照自己慣用的功法修習了幾刻,識海之中忽然一燙!
“嘶……嗯。”眉心下意識擰起,兼竹唇角溢出一串氣泡,他沒有睜眼,心決運轉凝神感受那處烙印。
這種情況從未出現過,他猜想可能是懷妄的冰火大水池功效非凡,總會出點狀況。
就像掉落懸崖會有功法秘籍,闖入山洞會有大能骸骨……懷妄的池子裏,說不定有什麽驚世絕倫的新天地。
兼竹沒有中斷修行,細細感受着越發滾燙的烙印。漸漸的,他只覺識海深處有股吸力将他拉入,意識沉淪,對外界的感官也慢慢被屏蔽。
背脊竄上一簇火苗,身體另一半卻浸沒冷泉,混混沌沌如墜夢魇。
恍惚之中,兼竹鹹鹹地想:自己好像一條深水烤魚……
細密的氣泡從他口鼻間溢出,飄上頭頂池潭表層。
驀地,頭頂蕩開幾層水波,緊接着胳膊被一股極大的力道拽住往上一拉——
沉溺陡然被擊碎!兼竹睜眼,水光中透出一抹雪白。鉗住他胳膊的那只手修長有力,甚至拽得他有些疼。
清醒過後,窒息感瞬間襲來,他下意識伸出手,勾住了面前這人的腰身,像只張牙舞爪的八爪魚挂了上去。
胳膊上的力道一下收緊。
嘩啦!水面被沖破,濺落一池月色。
兼竹摟着懷妄的腰,兩人身前緊貼。墨色的發絲水痕蜿蜒,水珠順着弧度優美的下颚線緩緩滑落。
他還沒抱熱乎,就被懷妄拎着胳膊扯開。
雪月之下,懷妄眉睫沾濕似覆着薄霜,垂眼而來冷意比寒潭更甚,“不要命了?”
繩滑結落
兼竹睫毛一眨,落下一滴水珠在眼睑。懷妄松開他,沉聲道,“問你話。”
他神智慢慢清醒,“沉迷修行,無法自拔。”
懷妄薄唇間溢出一絲輕嗤,“呵。”
“……”鹹魚兼竹有被侮辱到。
兩人嘩啦上了岸邊,褪下的外袍襪履還堆在地上。兼竹渾身水淋淋的,一雙赤足踩在雪泥上,一時竟分不清哪處更白。
他拎起中衣下擺看向懷妄,得寸進尺,“仙尊,勞煩,給我烘烘。”
懷妄瞥了他一眼。
兼竹提示,“就像上次那種。”
懷妄微吸了一口氣,皺着眉扔去一道靈力。衣衫瞬間烘幹,兼竹舒适地理了理袖襟,彎腰拾起外衫披上。
“仙尊怎麽來了?”
“這是我的池潭。”懷妄刻意加重了中間兩個字,反問道,“誰讓你擅自進去的。”
“你不是要把我丢進去泡一宿?”兼竹不緊不慢,“我自覺領罰來了。”
“這潭底不是你能去的。”懷妄警示中帶着深長的意味,“你一介元嬰,倒是能在潭底待如此之久。”
兼竹,“這不就出事了?”
“……”
意識到眼前這人有自己獨立的邏輯體系,懷妄不再同他糾纏,轉身徑自下到潭中。
兼竹看他開始修煉,也理好衣衫往回走。
高大的梧桐木在腳下投落斜長的樹影,行走間明暗交替。他思及剛剛識海中憑空出現的烙印,心想下次找個機會再潛入潭底試試。
…
回去後,兼竹本以為自己會有點什麽後遺症。
沒想隔了幾天他還活蹦亂跳,吃得好,睡得香,他便暫時把這事擱置一旁。
距離上次和江潮雲約飯已過去一周,後者話本寫了個開頭,說要找他勾兌一下。
兼竹品了品這措辭……覺得确實有商榷的必要。
下了晨課,臨近中午時間。衆弟子從各自學舍離開,臨遠宗內廊道交縱,大多彙于中央紋心閣。
距離紋心閣還有十來米,兼竹就看見江潮雲捧了個小本本站在閣樓前。
幾條道上的內門弟子從他跟前路過,江潮雲左右看了幾眼,對上兼竹時激動招呼,“這邊!”
兩人會面後一同往膳堂的方向走,江潮雲将自己在本子上拟好的人設背景拿給兼竹看。兼竹翻過幾頁,“你寫得太寡淡了。”
江潮雲洗耳恭聽,“你覺得要怎麽改?”
兼竹,“你要寫我們的相逢,是他對我一見鐘情、為我神魂俱震,剎那天雷勾動地火,老屋子着火噼裏啪啦!”
江潮雲聽得一愣一愣的,“怎麽還噼裏啪啦,你們不是雲戀愛嗎?”
兼竹把本子遞回去,“話本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完全寫實誰會看?”
江潮雲恍然,趕緊記筆記,“受教了。還有呢?”
“寫我們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躬耕于田,采菊東籬,過着神仙眷侶般的生活。”
“你們還自己種地?”
兼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是這個種地。”
江潮雲反應了一秒,随後頓悟!紅着耳根低頭補上:其道侶熱情似火,沒羞沒臊,不知何為節制。
……
兩人邊走邊說,穿過中門到了前院。
正讨論得如火如荼,迎面就撞上江殷。後者和幾名築基期同窗走在一起,一條道半丈寬,雙方狹路相逢,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江殷身旁幾人似感受到氣場變化,紛紛離遠了點不出聲。
兼竹靈感正處于井噴時刻,不想被他打斷,繞過他要走。
江殷忌憚他“元嬰期”的實力,轉而攔住江潮雲,“你這本子上寫的是什麽亂七八糟的,讓我們也見識見識?”
兼竹看了他一眼:……亂七八糟?
江潮雲将本子護到身後,“憑什麽給你!”
“江家的東西都是我的,你一個旁系寫的什麽我還不能看了?”江殷冷笑,說着伸手要去搶。
手伸到半空便被“啪嗒”打落,他吃痛地叫了一聲縮回手,轉頭看見兼竹站在一旁,雕花折扇映得人面若春風。
江殷捂着手背,“你敢私下動手?”
兼竹,“沒有私下,我光明正大。”
他有時候還蠻好奇:為什麽這人每次挑釁都铩羽而歸,還能屢敗屢戰,越挫越勇。
江殷狠聲,“你憑什麽對我動手!”
“一看你就是版權意識薄弱。”
“……”
幾人相對站立,僵持間氣氛暗流湧動。江殷轉頭示意幾位同門也說點什麽,幾人卻都杵在一旁不說話,看天看地看花就是不看他。
“你們……”
嗡嗡。忽然兩聲磁鳴自兼竹襟前的傳訊石發出,打斷了江殷的糾纏。
內門弟子佩戴的傳訊石不僅能供同門之間聯絡,還可随時接收門中指令。靈識掃過,跳出掌門的傳訊:“門中收到傳訊的弟子,速至紋心閣。”
在場除了兼竹其他人都沒收到。江潮雲好奇,“這是要去做什麽?”
江殷逮着機會陰陽怪氣,“是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被叫去審訊了吧?”
話音未落,何師兄從另一頭跑了過來,“師弟,你也收到了?走吧,我們一路。”
他說完掃過江殷,江殷立馬背後繃緊,“我……”
何師兄卻已經撤開了目光,如視路旁草芥,輕描淡寫。江殷面上頓時一片青紅。
兼竹應下,又順口同江潮雲介紹,“這就是何師兄,先認個臉熟。”
江潮雲小拘謹,“噢噢!”
“什麽?怎麽了?”何師兄滿頭問號,沒搞清狀況便被兼竹拉走。
“沒什麽。”兼竹朝着紋心閣快步趕去,“一次即興的同好見面會而已。”
·
到了紋心閣,閣樓前站了二十餘名內門弟子。
兼竹環視一圈,在場之人皆是相貌端正、修為精深。好幾人和他是同窗,見到他來略顯驚訝,“兼竹師弟也接到傳訊了?”
兼竹一句話總結,“聞訊而來,雲裏霧裏。”
師姐失笑,“聽說明日有貴客來訪,掌門提前召集。”
旁邊的師兄習以為常,“又拉我們來充門面了吧?”
兼竹懂了,內門弟子是塊磚,掌門專挑好的搬。
何師兄欣慰,“兼竹師弟,你剛入門便被選上,看來掌門很器重你!”
兼竹贊嘆,“掌門真是獨具一雙慧眼。”
“……”
誇人的話就此截斷。沒多久,未乙掌門到場,大弟子洛沉揚跟在他身後。
掌門道,“明日有天闕宗貴客到訪,爾等皆我門中最為拔尖的一批弟子,莫讓宗門失了顏面。”
兼竹混在隊伍中後方神游,清晨剛下過一場新雨,頭頂還有斷斷續續的雨珠順着屋檐滾落。
瓦當上刻着“臨遠濟世”四個大字,未乙掌門的聲音從他耳旁絮絮叨叨掠過。
“明日記得按時到場,剩下的事由沉揚來安排。”
“是,師尊。”
掌門一句話收尾,将瑣事交給了洛沉揚便離開。
洛沉揚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項,無非是“謹言慎行”、“不可失禮”之類的。兼竹聽得犯困,料想也不至于有人跑到貴客面前敲鑼打鼓唱哀歌。
一炷香後,衆人終于散會。
兼竹看時間差不多該去修下午的課,轉頭打算叫上何師兄一起走。
“兼竹師弟。”洛沉揚忽然從衆人間走過來,“這是要去上課?”
兼竹點頭,“自然,我是遵紀守法的好學子。”他不知道洛沉揚怎麽叫住了自己,兩人除了先前那次沒達成的慈善,似乎也沒有別的交集。
何師兄在這檔子已經拉着同窗幾人狗狗祟祟地溜了,兼竹只能跟着洛沉揚一同往學堂走。
洛沉揚溫和地笑笑,“遵紀守法?剛剛你都沒聽我講吧。”
神游被當面拆穿,兼竹也不見羞赧,“大師兄放心,我的素養是刻在骨子裏的。”
洛沉揚朗笑兩聲,路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着天,一直走到學堂門口他才停下,“師弟去上課吧。”
兼竹原以為洛沉揚随自己一路也是要去上課。他之前沒怎麽關注過同窗,仔細回想,洛沉揚确實沒來過學堂。
原來這就是首席,首席就是要與衆不同。
他悟了,點點頭轉身踏入學堂。
剛進門,一群人就“刷”地看過來——尤其何師兄,目光灼灼似老狗。
“師弟,洛師兄同你說什麽了?”
兼竹坐下,“何師兄感興趣,剛剛跑那麽快做什麽?”
何師兄輕咳,“……咳。”
兼竹很無奈,“師兄,別想這些有的沒的,你現在的心理狀态讓我很擔憂。”
“擔憂什麽?”
“擔憂你無法給一段絕美愛情故事潤色。”
“……???”
·
中午沒吃飯,精力少一半。兼竹被耽誤了午膳,直到下午,渾渾噩噩的腦子才逐漸清醒。
掌門的話混着屋檐細雨滴裏嗒拉地淌在他耳邊:明日有天闕宗貴客來訪。
兼竹沉吟……天闕宗不就是瀛洲第一大宗?
待晚上回到蒼山,他找到菜園子旁邊看書的懷妄。
蒼山滿地素缟,唯有那片菜園郁郁蔥蔥,生機盎然。翠綠的菜苗映着懷妄的側顏,兼竹私以為他氣色都被襯得好了很多。
他走過去,“明日有天闕宗貴客臨門,仙尊去嗎?”
修長的手指翻過書簡,懷妄頭也不擡,“為何要去?”他的語氣過于理所當然,兼竹瞬間感悟到了逼格的最高境界。
“明日我要随掌門一同迎客。”兼竹道,“天闕宗作為瀛洲第一大宗,在這時候來訪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麽。”
“若有消息,回來告知我。”
他說話間頭也不擡,兼竹看着懷妄光澤順滑的頭頂,突然不那麽想心平氣和。
況且懷妄還不信他,不信他卻還要使喚他。
兼竹輕笑,“呵。”
這次懷妄擡起頭來了,似有些疑惑,“怎麽?”
兼竹就挑眉睨着他,桀骜、挑釁又散漫,讓人看了就想打,“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懷妄驀地理解了桧庾的感受:面對的人是兼竹,有時候确實很難忍住動手。他警告,“別忘了,你尚未洗脫嫌疑。”
兼竹輕飄飄,“反正仙尊也沒信過我。”
他說完轉身要走,潇灑得沒把這人人敬畏的天下第一大乘放在眼裏。
懷妄忍了忍,“站住。”
兼竹衣袂蹁跹,他站不住,他就是這崖邊最自由的一縷風。
“……”懷妄額角青筋一跳,他倏地起身,平生第一次這麽不仙尊。他伸出自己那只矜貴的手,要把這張狂之人揪回來。
指尖夠到後領的一剎,兼竹若有所感地側過身。發絲從骨節分明的手指間滑過,身後的發帶被指節勾住,咻——繩滑結落。
墨發散開,銀帶勾連。懷妄撤回手,掌心正躺着那條被自己毀掉的、兼竹前夫留下的信物。
發帶沁涼,卻纏得指間發燙。
懷妄一時僵在原處。兼竹已經轉了過來,墨發披落身後。
他要笑不笑地把懷妄看着,“仙尊這是在做什麽?”
天闕貴客
銀色的發帶随山風輕蕩,紅玉上刻的“蒼”字映着日光。
懷妄難得有些無措,手指蜷了蜷将發帶遞過去。
兼竹沒有伸手去接,轉身走到懷妄跟前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兩人之間隔得很近,懷妄想退開,手裏卻還抓着那條發帶,一時間進退不能。
半晌,兼竹估摸着把人磨得差不多了,擡手從懷妄指間勾起發帶,反手系上。
他垂頭間發絲随着動作滑落兩側,黑發間露出一截瓷白的後頸。漂亮的線條沒入領口,就這麽直接展露在懷妄眼皮子下面。
懷妄沒動,兼竹系發帶時有幾縷掃到了他的襟前,今日清晨下過一場雨,淡淡的新雨清香萦繞在鼻端。
兼竹身上似乎很容易帶上別的氣味,像是去酒樓聽曲喝酒,回來便帶了脂粉陳酒的味道;在菜地裏搗鼓一陣,起身便帶了青葉泥土的氣味;他從蒼山出去,在別人眼裏大概也是帶着蒼山細雪冷冽的氣息。
發帶不過三兩下就重新系好。
懷妄退開一步,兼竹擡起頭半似玩笑道,“仙尊以後可別随便拿人東西。”
“……我非有意。”懷妄抿唇。
“喔。”兼竹應得很敷衍,在懷妄惱羞成怒前,他換了個話題,“仙尊要從我這裏得到消息,卻又不願同我分享你知道的消息。”
他輕笑,“空手套白狼?”
懷妄默了幾秒,“想要交換,得看你帶回來的消息有多大價值。”
兼竹呵呵,“仙尊衡量得真是清楚。”
“不然呢。”
跟失憶的人沒有感情牌可言,兼竹料想繼續對話也是自尋煩惱,他點頭應下,“那便依仙尊吧。”
·
翌日,到了約定的時辰。
兼竹同門中衆弟子一道,随着未乙掌門從紋心閣前出發,去往山門外迎接貴客。
何師兄走在他身側,小聲道,“聽說今日來的是天闕宗少宗主薛見曉。”
兼竹打探消息,“來做什麽的?”
何師兄笑了,“這哪是我能知道的。”
兼竹點點頭,心說也是。他又暗自思量着瀛洲來人有什麽用意,自己又該如何套到有效的消息。
一行人浩浩蕩蕩穿過前堂朝山門外走,路過聞聲堂時,築基期弟子正在裏面聽課。
江殷本是豔羨地看着窗外,一晃眼看見兼竹也在其中,差點沒坐穩!他壓下心頭的嫉妒,狀似無意地同周圍人小聲嘀咕,“怎麽還把身份不明的人帶着……”
聞聲堂中的小插曲兼竹并不知曉,他跟着隊伍一路出了中門,片刻便至山門外。
天闕宗的人還沒到,掌門站在最前方,神色嚴肅仿佛如臨大敵。宗門內最拔尖的弟子全在這裏,蒼色衣袍迎風獵獵,威嚴肅穆。
兼竹側頭問何師兄,“那位少宗主是來拆我們家門的?”
何師兄嘴皮子動動,“不是,但天下第一仙宗必須有氣勢。”
“……”
少頃,天際雲海翻湧,風過四野,樹冠嘩啦作響。
豪華至極的金玉舟自遠方而來,彩鳥盤繞,孔雀獻屏。伴随着清越的鈴響,金玉舟停在山門前。
随行之人多達四五十,兩名元嬰修士彎腰掀開幕簾,舷側降下碧玉長梯,“少主請——”
兼竹忽然理解了掌門對排面的執着:此等場面之誇張,不知道的還以為臨遠宗在迎親。
幕簾掀開,一人從長梯上走了下來。
天蠶絲錦,昆瑗佩帶,天價玉石在其行走間丁零當啷一陣響,渾身上下金碧輝煌,整個人看着就不像凡間物。
來人擡起臉,逼格十足。
兼竹身軀一震!熟悉的逼格,熟悉的臉,熟悉的少年近在眼前。
他內心滑過一串綿長的省略號………接着面無表情地看薛見曉同掌門相互施禮,雙方都還在硬凹逼格。後面兩只孔雀原地起舞,大彩屏開得跟二人轉花扇似的。
何師兄傳音入密:師弟,天闕宗少主好耀眼,感覺高攀不起。
兼竹:這一身堪比穿山甲,常人也不敢去攀。
何師兄:……
禮畢,掌門帶着薛見曉往宗門內走。
衆弟子側身分開一條道,兩人昂首闊步地并排向前,逐漸向兼竹的位置逼近。薛見曉正走着,傲然的目光掃過一側弟子,冷不丁就對上了兼竹難以言喻的眼神。
他,“………”
薛見曉心中一驚,一腳踩上繁複的衣擺,“噗通”一聲撲倒在地!石階在昨日便打掃得光滑無垢,他跪地後幾乎是平移着滑到了兼竹跟前——
整個場面瞬間凝固。
未乙掌門原地淩亂,衆弟子屏氣無聲,幾十道目光落在兩人身上,代入感太強,他們已經開始抓地了。
兼竹在那只黃金穿山甲朝着自己丁零當啷滑跪過來時就有點窒息,現在兩人一上一下地對視着,眼中有千言萬語百般思緒。
片刻,他俯身将人扶起,“不必多禮。”
薛見曉,“……”
衆人,“………”
掌門身側,洛師兄一口氣哽在胸口:說好的謹言慎行!不可失禮!!!
雖然有些一言難盡,但薛見曉好歹是重新站起來了。他臨場發揮,把住兼竹伸來的那只手,“看來你還沒忘記我們之間約定的暗號。”
兼竹,“……”不,沒有這種奇怪的約定。
衆人驚愕一波接着一波:感情兩人私交甚篤,還有暗中約定的小秘密?
掌門最先回神,幾步走來,“弟子兼竹,可是認得薛少主?”
兼竹還沒開口,薛見曉便擺擺手,“認識認識!”
未乙掌門看了兼竹一眼,招手叫他來自己身邊,“到這邊來吧,同薛少主一道敘敘舊。”
一行人重新上路。薛見曉老鄉見老鄉,逼格不用裝,拉着兼竹一路逼逼,全然地放飛自我。
掌門也終于不用硬撐架子,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神采奕奕。
他們原路返回,路過聞聲堂時,江殷又擡頭看了一眼:只見掌門身側站着貴客,而兼竹站在貴客身旁,兩人熟絡地談笑風生。
他握筆的手一抖,墨水撒下幾滴:可惡,這人定是會什麽妖媚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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兼竹原以為瀛洲來人是有什麽大事發生,沒想到是離家出走的薛見曉閑逛來了。
幾人坐在一起聊了會兒沒營養的話題,薛見曉便說讓兼竹單獨陪他說話。掌門身上也還有事務,聞言叮囑兼竹好生待客,随後帶着洛沉揚一起離開。
人一走,薛見曉就沒坐相地攤下來,“好累。”
兼竹看不懂他,“何必呢。”
薛見曉搖搖頭,對逼格的執着不容置喙。他把話題換回兼竹身上,“你不是說自己來尋人?”
“人就在臨遠宗。”
薛見曉一臉吃到瓜了的表情,“尋到了嗎?”
兼竹搖頭。不算尋到了,畢竟懷妄還不認他。
薛見曉不再追問,“那你現在住哪兒?快帶本少主去看看你住的地方。”
“進不去。”
“為什麽?”
兼竹腦中浮出懷妄那張冷若寒霜的臉,“有兇獸鎮山。”
薛見曉打了個哆嗦,“那算了。”
兩人在宗門裏兜圈散步,兼竹同人打聽消息,“最近瀛洲可有什麽事?”
薛見曉碰着沿途垂下的花枝,葉瓣落了一身,“不清楚,本少主離家很久了。不過這幾個月家中倒是沒怎麽管我,也不知道是有事在忙還是放棄治療。”
兼竹若有所思,“之後有消息同我共享一下。”
“沒問題,畢竟我們是難兄難弟。”薛見曉大方應下,又摸了酒壺出來,“這兒風景不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