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小心江殷。他到處造謠說你身份不明,好多人聽信了不敢接近你。但也有不少長了眼睛的,對你第一印象很好。”
“那他也算是為我的交際圈擇優汰劣了。”
江潮雲很痛心,“你不要淨和我講這些塞邊打網的話!”
兩人正說着,旁邊忽然走來一人。青年面容周正,一身弟子服穿得規整,他同兼竹道,“傷口可疼?我這邊有上好的傷藥,你若需要不必客氣。”
兼竹看他面生,“多謝,我自己也有。”
青年點點頭,又寬慰了兩句轉身離開。
待人走後,江潮雲驚訝到鼻孔張大,“你怎麽認識掌門座下首席大師兄!!”
兼竹避開他鼻孔出氣的地方,“不認識,第一次見。”
江潮雲洩氣,“看來是洛師兄人好,來做慈善。”
兼竹拍手,“難怪是首席,這胸襟、這氣度。”
江潮雲一起拍手,“是可以載入史冊的程度!”
“……”
一天的授課結束,傍晚兼竹回了蒼山。
今日天氣好,餘晖一片金光赤紅,連帶着蒼山也被映照如铄石流金。
白天挨下的傷痕大剌剌地遍布整個掌心,透出血珠的紅痕,他攤開手心透氣吹風,赤金色的夕陽下傷痕更顯得駭人。
兼竹一路只注意着自己的手,等快到蒼梧林前才看見懷妄。後者廣袖垂在身側,暖光之下少了些不近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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兼竹停下,“仙尊?”
懷妄的目光落了下來,棘鐵戒尺是蒼山專用于責罰弟子的用具,傷痕一眼便知。
他的眼神從傷處移向兼竹的雙眼,“為何不解釋?”
鸠占鵲巢
懷妄的瞳色很淺,輪廓卻很深,這樣擡眼看來時似乎能将人看透。
他問,“為什麽不解釋,上次也是。”
上次?兼竹思索一二,想起自己差點被帶去地牢那次。他想:還能為什麽,不就是為了你這失憶的沙雕。
他解釋保護的是自己,不解釋保護的則是臨遠和懷妄。況且就算抛開私心,他也不會讓臨遠陷入困境。
兼竹眺望遠方,“強者總是緘默的。”
“元嬰期的強者?”
“……”
日,忘了自己還穿着馬甲。
懷妄定定地看了他片刻,不知道在想什麽。随後銀衫一翻,轉身走回庭院。
兼竹看他一言不發地回去了,自己也準備回屋,還沒走進蒼梧林,那頭的庭院門又打開。
幾步之間懷妄便已走近,一個精致的瓷瓶遞到他跟前,“傷藥。”
兼竹心頭跳了一下,恍惚間眼前的人和從前的人重疊在一起。他喉頭一動,“我不好擦藥。”
他攤開手,試圖在懷妄的底線上展翅滑翔,“仙尊若是方便……”
血紅的傷痕晃入眼底,懷妄腦中驀地跳出那夜兼竹眼角的一抹緋紅,情思濃重。思緒一瞬回籠,他蹙眉将瓶子扔過去,“上不了就找別人。”
“啪嗒”冰涼的瓶身落入掌心,硌得兼竹一聲抽氣,“嘶。”
什麽重疊,全是錯覺。
·
回屋後兼竹給自己上了藥。
藥确實是好藥,沾了傷痕立馬溶解,帶了陣淡淡的幽香,舒緩了疼痛,看傷勢估計明天還得再擦一次。
他将瓷瓶先收進乾坤袋裏,袋中的石頭突然有了響應。
靈識掃過,少年的一張大臉投映在面前,“你在哪兒,今晚還出來喝酒嗎?”
掌心隐隐抽痛,兼竹一秒拒絕,“不了,我最近忙。”
少年失落,“唉,你忙什麽呢?”
他正色,“嘗試突破。”懷妄的忍耐限度。
“那算了,修行為上,有空記得聯系本少主。”
拒絕掉少年的熱情邀請,兼竹現在也無法入睡,幹脆盤腿而坐運轉周天凝神修煉。
…
修煉一夜,翌日晨起神清氣爽。
兼竹到了學堂,看授課長老還沒到,輕車熟路地拿兩根手指夾着瓶口給自己塗藥。
何師兄從旁邊探頭,“行為藝術?”
兼竹,“避開傷處。”
“要不要師兄幫你?”
“不必了。”兼竹收起藥瓶,“也不是多麻煩的事。”
何師兄憐愛,“你好似是一頭孤傲的幼獸,默默舔舐自己的傷口。”
精致的瓷瓶差點失手打翻,兼竹穩了穩心神,“師兄,有機會我給你介紹個同好。”
他已經能看見話本行業在三界冉冉崛起了。
一天的課業結束。下課後兼竹本打算直接回蒼山,還沒出學堂又被許師姐叫住,“師弟,要不要跟師姐來予徽峰轉轉?”
她道,“你不是說蒼山清……清靜,師姐那裏種了很多菜,你要喜歡挖幾窩回去栽。”
兼竹略一思索,覺得蒼山确實太素了,得添點綠,“多謝師姐。”
許師姐立馬親親熱熱地拽着他往予徽峰去。兼竹看了眼被拉歪的外衫,深刻感受到了來自同門的熱情。
予徽峰相較蒼山顯得分外宜居。
沿途棠梨盛放,腳下綠草如茵,鳥雀三兩飛過,啼鳴悅耳。
迎面遇到幾名門中弟子,同許師姐打過招呼後又就往兼竹身上瞟。待和人分開,許師姐嘿嘿一笑,“師弟,我門中多少人都想同你搭話,還向我打聽你是什麽樣的人。”
兼竹心中隐有不祥,“師姐怎麽說的?”
“負重前行,笑對人生。”許師姐轉頭,“我說得如何?”
兼竹給予肯定,“挺好的,我都快不認識自己了。”
閑聊間兩人繞過前山到了山腰一處空地,一眼望去大片靈植郁郁蔥蔥。
許師姐霸氣揮手,“看!這都是師姐打下的江山。”
兼竹捧場地拍手,“好有食欲的江山。”
角落那塊地裏茂盛生長着幾株雪霖莴。雪霖莴葉片脆嫩,層層卷開,中間抽出一新芽,還挂着水珠。
許師姐抽下幾株新芽塞到兼竹懷裏,“這種靈植不懼霜寒,即使是蒼山上也能栽種,拿回去種上吧。”
兼竹兜着一包翠綠,“師姐有心了。”
…
他抱着一堆菜苗回到蒼山時,懷妄正坐在院裏看書。
兼竹站在矮籬外,将小瓷瓶還回去,“多謝仙尊。”
瓷瓶被隔空收入手中,懷妄擡眼,“擦好了?”
“嗯。”兼竹懶懶道,“找師兄幫我擦了。”
懷妄還沒來得及細品他話中的意味,眼前就晃過一團青翠。他看向兼竹懷中綠得滴水的菜苗,“抱的什麽?”
兼竹撣撣水珠,“種點菜。”
懷妄皺眉,想說點什麽又止住了。兼竹看他沒接話,道了聲“我先回了”便抱着菜苗轉身離開。
那道蒼色的身影背負陰陽雙魚圖,漸漸行入蒼梧林深處。
懷妄收回眼神,将瓷瓶裝回袋中。他還記得兼竹那雙傷勢猙獰的手,手都傷成這樣了,還成天擺弄那些花裏胡哨的東西,真是一點也不知自惜。
但到底是別人的事,跟他有什麽關系。
…
兼竹回去後就把菜苗栽在了自己屋前的空地上。
以前他在蒹山也種過菜,至今技巧依舊娴熟,就是手傷未好不太方便,一直搗鼓到日落才全部栽上。
飽含熱忱地澆了幾天水後,菜苗越長越蔫。
兼竹陷入沉默:……
莫不是懷妄的地盤不歡迎任何外來生物?
內門弟子襟前都佩戴了一枚傳訊石,便于接收指令和同門聯絡。他傳了條訊息給許師姐,把情況講了講。
後者聞言沉思,“靈植生長也和光照、土壤、風水有關系,如果我能親自考察一下說不定知道問題出在哪兒……但蒼山我也進不去。”
兼竹低頭撥了撥傳訊石,雙方的影像立馬投在眼前,“這樣呢?”
許師姐眼前一亮,“妙啊。”
這會兒太陽還沒下山,四周光照亮堂。在周圍繞了一圈後,許師姐看出了問題,“這片風水不适合養生靈,不過修煉倒是挺好。”
兼竹想起那只鶴,心中恍然:難怪懷妄養了鶴要搬去前山。
他走下石階,“許師姐,幫我看看蒼山還有沒有适合種菜的地?”
“行啊。”
兼竹沿着後山轉了一圈,物色無果又往前山走。許師姐一邊好奇地打量蒼山的景象,一邊感嘆自己也是大膽:居然敢幫着小師弟在蒼山種菜。
穿過蒼梧林到了前山席鶴臺,許師姐望着遠方的群山雲海,“哇哇”驚嘆了一陣,“這邊視野好開闊!”
兼竹調轉了個方向,方便人看得更清楚。他倒退着同人傳訊,“師姐,可有适合種菜的地方?”
“我看看啊,我覺得你身後……”許師姐話音突然一剎,像只鹌鹑兒似的不動了。
兼竹,“師姐?”
默了幾秒,許師姐顫巍巍,“仙尊。”
兼竹一愣,便聽頭頂傳來一聲冷淡的“嗯”。他回身看去,只見懷妄不知何時站在了他身後,正垂眼看着他的傳訊。
傳訊中途掐斷,許師姐火速溜走。
懷妄問,“你在做什麽?”
兼竹,“……帶師姐雲游蒼山。”
“雲游?”
“雲旅游,簡稱雲游。”
“你還挺喜歡雲交往。”
空氣一靜,懷妄說完就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他平時很少同人說話,但自從蒼山多了個人,他的情緒起伏就比以往大了很多。
他又看了兼竹一眼,對方細密的眼睫垂下,遮住了眼底的神色。嘴唇微抿,頰邊垂下幾縷發絲,顯得有些失魂落魄。
懷妄手指微蜷,“你……”
“我現在孤身一人。”兼竹忽然開口,“想種幾顆菜來陪伴自己,卻沒想到連菜都種不活。”
話題轉得太陡,懷妄一時沒跟上,“嗯。”
兼竹面上還籠着那層脆弱的傷感,憂郁的眼神瞄上了懷妄的院子,“不像仙尊,養的靈鶴還挺肥美的。”
過于明顯的暗示讓懷妄沉默了片刻,兼竹唇間溢出一聲似有若無的輕嘆,“唉。”
懷妄,“……随你。”
他說完轉身走回自己的庭院,走出幾步後又停下,“但別吵到我。”
待人遠去,兼竹面上早已不見失落。
他廣袖一搖一晃,像只忽悠了喜鵲挪窩的鸠鳥,心滿意足地回屋前搬菜苗去了。
……
從後山屋前挖出的菜苗還帶了土,一路撒到懷妄的庭院中。
兼竹是一點沒客氣,直接拿了鐵鍬來給他刨得坑坑窪窪,又把自己的小菜苗埋了埋,拍拍土。
屋窗開着,懷妄臨窗坐在案前,側身拿了卷軸在翻,對外面的動靜頭也不擡。
隔了會兒,靈鶴不知道從哪兒飛回來,站在兼竹旁邊看他種菜。兼竹長袖挽了起來露出一截小臂,動作間線條優美流暢。
靈鶴探了個小腦袋過去蹭他手,長喙裏一直“咯咯咯咯”叫。
懷妄擡頭往外看了一眼。矮籬的影子投在地面上,被鶴翅撲亂,幾株青綠躍然入眼。院外大片的積雪浸透了日光,映得院中那抹身影溫軟明麗。
他怔了怔一時沒收回目光。
沒過兩息,就聽外面的人嘴裏哔哔叭叭:
“菜苗種滿地,蒼山更美麗。”
“要想日子過得去,蒼山雪中一點綠。”
懷妄,“……”
砰!雕窗被一股力道從屋內大力關上。
謝去紅塵
響聲驚動了院中一人一鶴,兼竹看着緊閉的窗縫,轉頭同靈鶴對上眼神。
後者小小的眼睛裏寫滿了大大的疑惑。
兼竹伸手摟着那只肥美的鶴,柔軟的翅羽蹭在他肩窩裏,“你主人怎麽動不動就炸毛,又沒人惹他。”
靈鶴不吱聲,扇着翅膀噗噠噗噠。
種好了菜苗,兼竹把院子裏收拾一下。重翻的土壤很快又被寒氣封凍,菜苗上結了層霜。
他收好後看向那扇毫無動靜的窗扉,拍了拍手上的土轉身回去了。
翌日,兼竹一進學堂便被許師姐小聲叫住。
許師姐愧疚,“昨天仙尊可有責罰你?”
“怎麽會。”兼竹正經道,“仙尊是個好人。”
“那就好。”許師姐轉而關心起菜苗,“找到地方種菜了嗎?”
“找了塊風水寶地。”
“你怎麽知道是風水寶地?”
兼竹揣着袖子,“仙尊住的地方,自然是風水寶地。”
許師姐,“……什麽?”
不等兩人繼續讨論下去,桧庾真人便從門口跨入,手裏拿着黃紙朱砂,“都歸座了!”
話題中斷,許師姐雲裏霧裏地晃回了自己位置。桧庾真人看衆弟子都已入座,開始講授今日的符陣課。
畫符制陣,“先天符”靠的是一點靈光,“後天符”則儀式繁雜。他們集體修習道符,不必祝誦加持,只學符文繪法。
在場都是金丹元嬰,修習的符法并不精深。兼竹看了一眼,對他而言不過随手可成。
桧庾講授過後,座中弟子埋頭練習。
兼竹一手拿了黃紙,朱砂碾過粗粝的紙頁,如騰蛇盤雲,在落下最後一筆前,他腕間微頓,刻意留了些缺陷。
畫完一道符,他撐着下巴打發時間。
桧庾趁這空擋也在研究符陣。先天符不費朱墨,高階大能可憑空以指繪符,威力更甚黃紙符法。
他指尖隔空在黃紙上勾畫,符紙無風而動,符陣在其上緩緩結成。
兼竹的目光落在即将成形的道符上,微微凝滞。
桧庾所繪應當是聚元符一類,然而黃紙上符頭居子位、符膽臨申位,此刻恰逢辰時三刻天心坐宮,直符太陰陽遁逆行。
符成,必勾動雷火。
符腳即成那一瞬,一枚朱砂石破空而去。怵——符膽破,符紙竄起一簇火苗!
桧庾如臨當頭棒喝,猛地覺出方才的失誤。他冷汗浸出背心,立馬用靈力裹住廢掉的符紙,青煙“呲呲”消散。
異況引得衆弟子紛紛擡頭,“真人?”
“是我失誤了。”桧庾擦去額角的汗珠,不敢想象方才若是符成,雷火落下會發生什麽。他緩過神後看向後排,“你懂九星八卦?”
詫異的目光在學堂內交錯,衆弟子順着桧庾的視線轉過頭。
兼竹姿态閑散地坐在案後,一手搭在膝間,一手擱在桌面,恍若無事發生。
若不是看見他白皙的指節被朱砂石染得一簇簇嫣紅,拇指指甲蓋邊落了一道深紅的印子,衆人差點就信了。
桧庾篤定,“我知道剛剛是你出手。”
兼竹在四周或探究或驚豔的視線下撚掉指尖粉末,“沒拿穩,砂石硌手。”
大概是有“迷路”在前,桧庾竟然有些習慣了他過于潦草的借口。
離下課還有大半個時辰,桧庾不再深究,揮揮手叫衆弟子繼續修習符陣。
……
一堂課結束。
兼竹收過桌案,還未起身四周就圍上一圈人同他道謝:
“師弟,剛剛多虧你出手。”
“沒想到你符法如此精通,連長老的失誤都被你察覺了!”
“我離長老最近,符法将成時我就有種危機感……幸好幸好,不然我第一個遭殃。”
兼竹點頭,“舉手之勞。”
他說舉手,還真就是舉手。同窗又跟他聊了幾句,這才三兩離開。
兼竹也起身,何師兄跟着他一起往外走,“先前好些人對你持觀望态度,你也知道那些流言……不過今天這事過了,我看大家都對你親近了很多。”
“無礙,日久見人心。”兼竹說。他來這兒只是為了災後重建,江殷如何、旁人如何都同他沒有太大關系。
他有點明白懷妄的心态了:與自己無關的事,又怎麽會在意。
兩人從學堂一路往前庭走,準備去上第二堂課。
出了院門,只見桧庾站在道中央,看到兼竹後微頓首。何師兄會意,打過招呼後将場地留給兩人。
兼竹停在桧庾真人跟前,後者神色已恢複往常那般不茍言笑。兼竹道,“長老。”
桧庾頓了頓,“今日算是我承了你的恩情,日後有需要可來找我……”他皺眉,“你這是什麽表情?”
兼竹揣度,“這不像你。”
桧庾怒了,“你怎麽跟長老說話的!”
兼竹,“這不像您。”
“……”桧庾的胸口又開始起伏,他摸着心口瞪了前者一眼,“算了,你記住我欠你人情就行。不過我可講明白,事情一碼歸一碼,這不代表我全然相信你了!”
他說完“哼”地一聲轉身離開,規整的長老服威嚴盡展。
兼竹看他背影消失在道路拐角處,彎唇笑了一下。
随後他唇角又壓下:桧庾長老對人對己都堪稱嚴苛,又是分神期大能,不至于犯今日這樣的錯誤。
他垂眼默了會兒,頭頂陽春裏的日光明媚晃眼,穿透枝葉落下綽綽樹影。
铛——遠方傳來悠長的鐘鳴,下堂課就要開始。兼竹擡步,長衫翻動光影搖晃斑駁。
·
課業結束,傍晚時兼竹回了蒼山。
他沒去自己屋裏,先到懷妄庭院探望自己的菜苗。
屋舍的門窗都關着,也不知道懷妄在不在裏面。院中一片星星點點的翠意,靈鶴像個土地主,撐着長腿巡視這片菜地。
兼竹拎着鍬子松土,靈鶴在旁邊“咯咯”地瞎撲騰,翅膀啪啪扇風。
“等雪霖莴長起來了,我就拔來炖湯喝。”兼竹一邊敲碎土面上的薄霜,一邊同靈鶴描繪美好藍圖,“你放心,我吃菜少不了你喝湯。”
靈鶴的選擇性理解又上線了,激動地把翅膀拍得更響。
屋門吱呀一聲推開。
兼竹側頭就看見懷妄披着外袍,長發散在身後,面色冷峭地站在門口。
“你太吵了。”
兼竹挑眉,他吵嗎?他分明是正常說話。靈鶴不動了,腦袋埋起來裝不存在。
兼竹擡手指指自己,“指桑。”又指向縮起來的靈鶴,“罵槐。”
懷妄,“……”
眼下菜苗照看得差不多,兼竹收了鐵鍬準備回去。還沒走出院落,少年的傳訊石響起。
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兼竹沒有避着懷妄,直接投映了出來。
下一刻,少年那張寂寞如雪的臉杵在跟前,“今天有空嗎,出來喝酒啊。”
兼竹有點抵不住少年的熱情,“下次吧。”
“下次複下次,下次何其多!”少年恨鐵不成鋼,“歲月就是這麽被你蹉跎的,你再不來,本少主指不定多久就要去別的地方了。”
兼竹想到上次已經回絕過一次,今天似乎也沒什麽事,便點頭應下,“老地方等我。”
少年瞬間轉喜,“那本少主自帶酒水等着你!”
“我這就過來。”
一旁懷妄眉心蹙起:不但跟人約酒,還如此正大光明,當着他的面就要溜出宗門去。他倒不是起了閑心管人喝酒,只是想起那夜兼竹醉後姿态,只覺……荒唐。
傳訊切斷,兼竹正要出門就被叫住。懷妄站在幾步之外,“你要下山喝酒?”
兼竹笑笑,“仙尊還管這個。”
懷妄不為所動,“宗門有規定,門中弟子無事不得私自下山。”
“你可以和掌門告狀。”
“……”
周圍空氣冷了幾度。兼竹換了個話術,“仙尊要不要一起去?”
如果無法逃脫,那就拉人入夥。
懷妄冷睨,“不去。”
他立在那裏,如萬年玄冰不染塵嚣。兼竹看了他幾秒,忽然緩聲開口,“聽說仙尊在凡塵待過十幾載,就絲毫不想念凡塵嗎?”
懷妄淡淡,“都不記得了,何來想念。”
兼竹心口撞了一下,有些悶疼。他一言不發地回身推開院門,懷妄在他身後出聲,“你還去?”
衣衫翻飛,兼竹頭也不回,“仙尊既不念凡塵,也別管我這俗人。”
日沉雲海,天晚逢魔。
懷妄看着那串消失在遠處的腳印出了會兒神。
……
鷺栖城酒樓內。
少年要了個臨窗的隔間,仆從都遣在門口,兼竹同他對坐着,雕花窗映着檐枋垂下的紅燈籠,在桌面的酒杯中投下九瓣蓮。
酒香醺人,兼竹擡腕抿了一口。少年托着腮看他,“總覺得你今天興致不高,誰惹你了?”
“沒事。”酒杯放下,兼竹面色如常,“人總會有一些突如其來的憂傷。”
少年嘆了口氣,“唉……別想了。既然心情不好,剛好借酒消愁!”
兼竹理智,“我怕醉後失控,從根源上消滅問題。”
“……”少年不明所以,但總覺得很剛很暴力。
兩壺酒見底,已是長街滿華燈。窗下夜市繁華,食攤雜耍喧鬧聲聲。
臨遠宗門禁将至,兼竹同少年道別。少年問他,“你住哪兒,用不用我派人送你回去?”
兼竹婉拒,“不必,我住的地方很荒僻。”
兩人起身準備離開,隔間門開,夜風穿堂。檐枋下的燈籠火光搖曳,兼竹偏頭往外看了一眼,目光微頓。
繁燈長巷,行人如織,點點星火像是流水在街頭河畔兩端穿梭。一道熟悉的身影白衣輕裝,穿過下方熙攘的人潮。
兼竹,“……”呵呵,嘴上說着不要。
少年走出幾步看人沒跟上來,“怎麽了,你在看什麽?”
“我先走一步。”
“什麽……我靠!”
在少年的一聲驚呼中,青色的身影從窗口縱身躍下。薄紗在月色燈火的交映中翩若鴻羽,直落入人潮。
入世攜游
四周傳來一小陣驚呼,懷妄從人群中擡頭便見熟悉的青衫從天而降。
那道身影跟瞄準了似的往他身上砸,看那勢頭是打算把他砸癱。
他這次出來特意喬裝成凡人模樣,街上人不少,懷妄退無可退,“砰!”一聲響硬生生讓人砸了個準。
他喉頭悶哼,接着伸手扳住人的肩頭将人推開。
兼竹看懷妄硬挨了一下,在心底快活地哼哼了兩聲。出口卻帶着歉意,“抱歉,沒砸疼你吧?”
懷妄按着胸口,沉眉将人看了片刻。
大乘期的喬裝,從易容到修為都不可能有人看穿。兼竹面上的神色也如待路人一般,這一砸,應當是巧合。
兼竹看他不說話,關切更甚,“兄臺,沒把你砸壞吧。”
懷妄道,“沒有。”
兼竹就笑了笑。大乘期的喬裝的确沒人認得出,但懷妄這張易容的臉,倒是跟從前兩人一起游覽凡塵市井時一樣。
況且就算面容改變了、修為掩去了,一些習慣和細節還是不會變。
兼竹配合着懷妄的演出,向人賠禮,“高空抛物是我不好,你有什麽要求盡管同我說。”
懷妄錯身要走,“不必。”
“我看兄臺你孤身一人,不如我帶你在四周轉轉,同你講解風土人情。”兼竹揣着袖子,在四周流動的人潮下,眉眼溫和,風清月明。
懷妄開口,話到嘴邊又像是有所顧忌,最後只道,“早些回去。”
兼竹仗着他無法揭穿,大言不慚,“不用。我獨居,想多久回去就多久回去。”
懷妄,“……”
兩人相對站立間,淡淡的酒香萦繞在鼻端。懷妄默了半晌,想起這人身懷前科,一不小心就能驚世駭俗。他開口,“走吧。”
兼竹勾唇,轉身領着他往前走。
鷺栖城的夜市熱鬧非凡,沿街的攤鋪一路到了橋端河岸。
從攤位前挨個走過,兼竹挑着有特色的同懷妄介紹,“那邊的是窗花紙,逢年過節戳在門上讨個祥瑞;這個是曜石做的飾品,說是能轉運,但其實是消費陷阱。”
懷妄,“……”
“還有這一排都是木雕,雕人雕物都可以,雕成了拿來收藏。”兼竹說着挑了一個拿在手中,指腹沿着光滑的木雕表面摩挲。
他想起有次自己想買個木雕,結果被懷妄拉住不讓。第二天醒了才發現後者暗搓搓給他雕了個浮蓮燈罩挂床頭,他睡眼朦胧起床時差點沒把頭發勾掉。
後來懷妄還站在床頭給他解了半天。
兼竹失聲輕笑。
他身側,懷妄低頭看來——攤鋪邊挂的橘黃色小燈籠映在他眼底,有星點明躍的笑意。
像是回憶起了什麽開心的事。
懷妄沒有打斷。兼竹笑完,順手買下木雕收進口袋中,“前面更熱鬧,兄臺,我們走。”
“嗯。”
兩人順着夜市長街往河岸的方向走,中間隔了兩個拳頭的距離。
橋頭有雜耍藝人當街賣藝,裏外三重人圍得水洩不通。
兼竹從旁邊繞過時,不知誰撞了他一下,他就“咚”地靠在懷妄肩頭。肩貼着肩,隔着衣衫都能感覺到對方繃緊的肌肉。
只是一瞬他便自覺撤開,“不好意思,我下盤不穩。”
懷妄一眼掃過,“……無礙。”
拱橋兩邊架了朱紅圍欄,他們走上橋時有畫舫自橋下劃過,絲竹袅袅,燈影垂落。
兼竹像個盡職盡責的咨客,“每逢中元,地官赦罪,各城中會放河燈引魂祈願。”
懷妄跟在他後面,“你知道的很多。”
兼竹背後的發帶一晃一晃,“身無所長,就是人生閱歷比較豐富。”
懷妄沒接話,不知在想什麽。
幾步間走下拱橋,橋那頭接近城門,人煙逐漸稀少。遠離了喧鬧與燈火,只有幾家客棧和驿站零星坐落。
兼竹停下,“前方就是出城了,我們……”
前方陡然傳來一聲馬的嘶鳴。兩人同時轉頭看去,只見一匹驚馬跳出驿站馬廄,直沖向對面客棧的茶攤。
攤上還坐了幾名城中百姓,馬夫追在後面直呼,“快躲!”
昏暗麻黑的街道被打破了沉靜,行人驚叫着四散跑開,馬蹄高高揚起,嘶鳴厲長。咴——!
懷妄神色一動,還未來得及出手救人,身側那道青色身影便瞬間掠出。馬頭調轉,缰繩被一只纖瘦的手勒住。
一片暗色中,只見青衫飛揚。驚馬的前蹄落在土路上,重重踏飛一圈塵土。
懷妄微擡的手放了下去。
眼見着驚馬得到控制,受驚的路人心有餘悸,紛紛同兼竹道謝。馬夫也擦着汗從後面一路小跑過來,“多謝仙君相救!”
兼竹拍拍馬腦袋,“沒事了,牽回去吧。”
馬夫敬畏,“仙君可是在給它施法?”
兼竹搖頭,“敲你馬。”
“……”
風波平息,周圍人又各行其事。懷妄從後面走上前,“你對誰都這麽熱心?”
兼竹轉頭,昏暗的夜色中看不清懷妄的神情,只聽得他語氣淡淡,似乎并無別的意味。
他揚眉,“兄臺剛剛不也想出手?”
懷妄停頓了一瞬,“我不過一介凡人,有心無力。”
兼竹人美心善地不去拆穿,只道,“有心就夠了,有心才是最難得的。”
·
懷妄習慣了獨居蒼山,在城中走過一圈便覺得吵鬧,兼竹就帶着他出了城。
城外是荒僻的郊野,兩人從官道出,沿着岔路走了一截,登上坡坎後眼前一亮,微瀾的河面泛着粼粼波光。
臨水拂風,兼竹把衣擺一甩席地而坐,“兄臺,快過來看看這大好河山!”
“……”懷妄看向遠處烏麻麻的山和面前不怎麽寬闊的河,猶豫了一下還是坐在他旁邊。
兼竹坐下後從乾坤袋裏摸出個陶埙,埙身質樸無華,無絲毫紋案雕飾,“聽曲兒嗎,剛學的。”
懷妄眉心蹙起。陶埙聲出本源,渾然一體,最接近道家天籁,是以修道之人喜埙,聞得埙聲便覺靈臺清靜。
但兼竹說自己剛學的,剛學的還能是什麽,不就是酒樓花曲兒。
“不聽。”
“那你把耳朵捂好,我要吹了。”
“……”
兼竹說完将陶埙放到唇邊,也不管懷妄有沒有捂好自己尊貴的耳朵,啓唇貼上吹孔。
樂聲一出,悠遠抱素,似含着五行道韻,方圓十幾裏風停樹止,四野山河皆靜。
哪是什麽花曲兒。
懷妄垂眼,只見面前的人睫羽耷落,眼波沉璧,發絲半掩着側顏,露出一只白淨的耳朵。
少頃曲終,兼竹放下陶埙,兩人間相對無聲。他轉頭對懷妄笑笑,“如何?”
懷妄移開目光,“不難聽。”
兼竹,“……”
兼竹輕嘆,“你沒朋友吧?”
懷妄,“……”
他起身拂了拂衣擺往回走,“該回了。”
兼竹也起身跟在後面,“一路。”
從城外回到城中時,夜市還沒完全收攤,但人流已經比先前要少了大半。兼竹邊走着邊思考晚上去哪兒待一宿——
現已過了門禁時間,懷妄也知道他還在外面,臨遠是回不去了。
不如就在城中找家客棧湊合……
“诶!”胳膊驀地被拉了一下,兼竹轉頭看見少年放大的臉。
他花了一秒思考少年怎麽還在街上游蕩。
一行随從分開人群趕來,看樣子少年跑得很快。後者此刻也還氣息微籲,“你怎麽在這兒,你剛剛怎麽從窗邊跳下去了?”
兼竹,“我想要飛一般的感覺。”
少年,“……”
懷妄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後者大概是真的有錢,渾身上下都穿金戴玉,光是腰間把玩的折扇就價值不菲,像個花花公子。
他打量間,少年也看了過來。
懷妄氣質身形出衆,站在那兒便讓人難以忽略。雖然相貌平凡,但那眸光卻如新雪般清冽凜然。
少年發問,“這是誰?”
懷妄沒應聲,少年又轉向兼竹,“你朋友?還是你要找的那人?”
兼竹輕輕掃過懷妄,“被幸運砸中的路人。”
懷妄,“……”
少年不明覺厲,手還拽着兼竹胳膊,“喔,既然是路人那就別管他了。你待會兒去哪兒,要不要我們再轉下一個場子?”
“我要回去休息了。”兼竹說着側頭看了懷妄一眼,“這位兄臺呢?”
懷妄目光掠過他的胳膊,“我也回。”
兼竹揚眉,“好啊,有緣再會。”
懷妄點頭轉身離開,兩人就此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