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路也太敷衍了。”
“這下誰也救不了他了,唉……長這麽好看可惜了。”
江潮雲急得不行,顧不上其他,三兩步沖出人群拉住兼竹,“道友啊你就別說夢話了,趕緊如實相告!”
兼竹看他是真的很急,說話都不押韻了。
但自己也沒法如實,不管是乾淵峰有個陣法,還是自己剛剛和懷妄待在一起,讓有心人知道怕都是會打草驚蛇。
“刷拉——”下一刻,結實的縛身鎖捆上他的四肢,兼竹順着鎖鏈看向另一頭。
桧庾攥緊鎖鏈,“再不講實話,就只能将你送去地牢關押!”
兼竹嘆氣,“我講了你又不信,你這就很主觀唯心。”
桧庾,“……”
江潮雲一臉絕望,他的好道友是真的沒救了。
隔了不遠,江殷掩下幸災樂禍的神色。他對兼竹一面是嫉恨,一面又懼怕,此刻巴不得人被逐出宗門,或者關押地牢不得翻身!
鐵鎖“哐啷”響動,兼竹沒有反抗,直接被桧庾長老拽了過去準備帶入地牢。
比起周圍各色各樣的目光,他的內心毫無波動,甚至有點想睡覺。
江潮雲無能為力地退回隊伍中,難掩沮喪。
江殷就站在他旁邊,見狀輕嘲,“急匆匆地跑出去還以為自己能扭轉乾坤?他兼竹有多大的臉,不過是個元嬰期,宗門還能為他改規矩?”
江潮雲咬牙切齒,“你敢當着兼竹道友的面這麽講嗎?牆倒衆人推,說的就是你這種勢利小人!”
Advertisement
江殷得意,“那又怎麽樣,我現在已被掌門收入門下,這宗門也是我師尊說了……”
哐啷,鐵鎖突然一震。
江殷的話頭戛然而止,四周衆弟子紛紛停下議論。
在桧庾驚愕的目光中,天際劃過一道流光,捆住兼竹的縛身鎖被一道靈力蕩開。
風起,帶着料峭的寒意,卷起兼竹的青衫嘩啦作響。
衆人還未回過神,便見一道如劍般銳利的身影立在上空,懷妄俯視場中,“蒼山留他。”
此間共居
兼竹愣了愣,沒想過懷妄會來。
他想的是如果被帶走關入地牢,大不了再祭出一件家當來逃跑;或者懷妄良知未泯,私下去叫掌門放了他。
結果懷妄就這麽光明正大地來了,勇得一批。
人群中,江潮雲驚喜出聲,“兼竹道友!”
人不但被保釋了,還能被懷妄仙尊帶回蒼山,果然是天選之子!
江潮雲側頭瞥了眼江殷,用盡平生陰陽之功力,“喔~多大臉能讓宗門改規矩?宗門內都是掌門說了算?”
他揚眉吐氣,“嗤。”
江殷臉上一陣白一陣紅,指節在袖口攥得發白,後背打着顫。他想不通憑什麽這樣一個普通的修士,謊報修為、反抗長老、比試途中玩消失,還能得到那天下第一人的青眼!
所有人都震驚了,桧庾手裏攥了截鐵鎖,呆了呆又迷茫地看向掌門。未乙真人朝着上方的懷妄施禮,“仙尊這是何意?”
“不是剛好缺人手。”懷妄瞥向兼竹,“找來看山護院。”
兼竹,“……”
這理由聽起來比迷路還扯淡。
但開口的是懷妄,衆人心想:那沒事了。
桧庾還想再反駁兩句,就被身後幾名長老拉住:
“仙尊留人,肯定是有什麽深意……”
“這就不是我們該管的了。”
“反正蒼山有仙尊看着,估計沒法造作。”
兼竹朝幾位長老投去深長的一眼:就這麽當着他的面大聲逼逼,未免也太過耿直。
幾句話間,懷妄已經轉身,他看兼竹還待在原地聽小話,沉聲道,“還不跟上?”
兼竹飛身而上,“品味一下宗門的風土人情。”
他臨走前轉頭同江潮雲眨了眨眼:回聊。
江潮雲不太熟練地回眨了一下。
……
重重山巒在腳下掠過,細軟的雲絮繞過身畔。風迎面吹散了兩縷長發,兼竹随意散了重新紮在腦後。
懷妄開口要他大概是出于道德責任,不代表自己是特別的。但懷妄願把他帶回蒼山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做人要多想想好的一面,不然容易走火入魔。
兼竹盤坐在虛空中,雙手合十道了聲“阿彌陀佛”,內心十分祥和。
旁邊懷妄轉過來,皺眉道,“你信佛?”
嚴格來說,臨遠仙宗信道,就連弟子服背後都繡有太極陰陽魚。
兼竹放下手,海納百川般包容,“對儒釋道我向來一視同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需要的情況下我擇優。”
懷妄沒見過流動性這麽強的信仰,“修道需專注。”
兼竹挑眉看他,“那仙尊呢,專注的是什麽道?”
前方已至蒼山地界,懷妄擡手揮了揮,兼竹身上便閃過一道光,接着兩人毫無阻攔地進入了結界中。
懷妄落在席鶴臺上,幾乎要融入這雪色,“與你無關。”
兼竹,“……”
兩人一前一後,兼竹跟着懷妄繞過他的庭院徑直上了後山。
後山是一片梧桐林,粗壯的枝幹高聳入天,覆着霜雪,一片蒼茫。
懷妄走在前方,背影平直而挺拔,銀色的長袍在走動間翻起,日光從頭頂的蒼梧枝桠投下,光影斑駁。
兼竹跟在他身後,“這片蒼梧都是仙尊親手栽的?”
懷妄腳步微頓,“蒼梧為蒼山特有,你是如何得知?”
兼竹漫不經心,“聽我那老相好說過,說有機會帶我來看蒼梧。”
懷妄花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兼竹口中的“老相好”是指他雲戀愛的前夫。他神色未動,“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人都進不了蒼山。”
兼竹笑了笑,“孔雀還知道開屏,和道侶吹下牛也不是不可以。”
懷妄聞言沒再說什麽,他對情.愛之事并無感觸。
出了蒼梧林往山上再走一截,有一處被削平的空地,中央搭了間木屋。木屋比起懷妄現在的庭院要簡單一些,但搭建得結實,也不顯得粗陋。
懷妄停在空地前的石階上,“你以後住這裏。”
兼竹越過他走上前,“仙尊不是一個人住,怎麽還有間空屋?”
“養鶴之後搬了。”
“原來如此。”兼竹了然,“生活水平的提高果然都是從養寵物開始。”
“……”
吱呀——兼竹推門而入,塵封的氣味撲面而來,頭頂屋縫間落下些灰塵。
“你自己收拾。”懷妄說完轉身離開。
兼竹站在門口看他背影走遠,銀袖鎏金,如飒踏的流雲,消散在蒼梧林之間。
弟子大選結束,被淘汰的人今日便離開,剩下的人拜入宗門,明日正式開始修習。
兼竹的身份比較微妙,他是懷妄開口留下的人,卻并沒有拜入懷妄門下。
也就是說,他是個無師游民。
好在宗門內授課不是按師門來的,而是根據修為層階分了講堂。兼竹理論上是元嬰期,現蒼山弟子中最高修也不過元嬰,和他同堂的都是各峰關門弟子,大部分是金丹、偶有幾名元嬰。
剛入宗門便跟着第一梯隊的弟子們修習,兼竹細品了一下自己的處境。
翌日,他換了內門弟子服去講堂。
蒼色的長袍穿在他身上,腰封緊束,勾勒出漂亮的弧線。外衫一罩盡數遮擋,一枚朱瑗挂在胯側,行走間若隐若現。
兼竹很少穿其他顏色的衣衫,一是懶得挑顏色款式;二是懷妄每天都銀閃閃的,青色護眼。
他穿過蒼梧林走到席鶴臺時,銀閃閃的懷妄正在崖邊凝練劍意。
日出東方,紫氣混元,朝陽在懷妄挺直的輪廓上籠了層金光,側顏如玉。磅礴的劍意攪動雲巅,又如流沙散聚,翻動在他掌心。
劍止,風停。懷妄看向不遠處的兼竹,大概是第一次在蒼山見到內門弟子服,他反應了一下。
兼竹走過來,“仙尊好劍。”
劍刃側過一道銳光。兼竹,“法。”
懷妄收回眼神,兩人之間隔了五六步,兼竹沒說話,懷妄也沒有。一個是習慣了對方的存在,另一個是什麽都沒放在心上,相對無言的氣氛竟然也不尴尬。
隔了十來秒,懷妄側頭,“你還不走?”
稀薄的晨晖從與視線齊平的雲海間泛起一線橘紅,兼竹正朝着天際,暖色落滿眉眼。
他合目深呼吸,“吸口陽氣。”
懷妄開始思考是不是不該把人留下。
…
在被丢出蒼山之前,兼竹自覺溜走。
到了前山學堂,一路都是內門弟子三五結伴去上課。有幾人注意到他,多看了幾眼又轉回頭去小聲私語。
兼竹恍若未覺,徑直到了上課的地方。
講堂內,大半弟子已經入座。兼竹從門口踏入時,堂內靜了一瞬,坐席間有視線交彙。
他挑了後排一個位置坐下。周圍有幾人正襟危坐不去看他,顯然是昨日的流言一夜傳遍,想同他保持距離。
也有人不在意流言的,三三兩兩靠過來:
“兼竹師弟,你初來乍到,以後有什麽不懂的可以來找師兄們。”
“我是洞迎真人門下許師姐,師弟你可真是生得俊俏,要不要考慮第二春?師姐介紹給你~”
兼竹揣着袖子,“多謝師兄師姐,我第一春還沒完全凋謝。”
衆人,“……”
許師姐憐愛,“你果然好癡情。”
聊了幾句便到了授課時間。門口走入一道身影,伴随着熟悉的厲呵,“都回位置上,準備上課!”
兼竹從圍在桌前的幾人縫隙間擡眼,正對上桧庾真人不滿的眼神。
衆弟子瞬間作群鳥散,桧庾瞪了他一眼開始授課。
兼竹的位子斜對窗口,課上了會兒,窗口走過兩人往裏看了一眼,又匆匆跑開。沒過片刻,又有一名弟子狀似無意地路過,轉頭看了眼兼竹。
課還沒上到一半,外面已經晃過好幾波人。桧庾終于忍無可忍,把書簡“哐啷”一放,“弟子兼竹,給我站後邊去!”
兼竹和他講道理,“長得好看不是我的錯。”
四周傳來克制的悶笑,桧庾氣得擡手在窗上加了道結界,阻斷了外界觀摩的視線。
一節課終了,桧庾氣噔噔地走了。他覺得最氣的就是有氣沒地方撒,他總不可能叫兼竹下次換張臉來上課。
弟子們下課後三三兩兩離開,兼竹剛起身,先前的師兄師姐們又圍過來。
師兄拍拍他,“師弟,你美貌名動宗門,大家都好奇想來看看,過段時間就好了。桧庾長老也只是脾氣大,人還是很好。”
兼竹心說名動宗門的可能不止是他的美貌。
還有他的才情。
他說,“我知道。”
許師姐看他沒受影響,開開心心地換了個話題,“對了,蒼山怎麽樣?”
師兄也好奇,“你和仙尊相處得如何?”
旁邊另一人,“仙尊會指點你修行嗎?”
兼竹,“清貧,不熟,基本見不上。”
他們,“……”
“算了。”最開始安慰他的何師兄說,“這才正常。不要灰心,不要喪氣,師兄們今晚帶你去見識新天地!”
兼竹頭頂緩緩冒出問號:?
何師兄嘻嘻笑,“換身光鮮亮麗的衣衫,咱們下山玩。”
兼竹很懷疑,“我們能私自下山?”
何師兄霸氣地攬住他的肩,“怕什麽,只要不被發現就行。況且蒼山沒有別人,仙尊一心向道,哪兒會管你!”
兩秒後,兼竹輕輕撫掌,“真有道理。”
月下酒色
待兼竹換好衣服從屋裏出來,黃昏将近。
還是那身青衫,只不過在外面披了層薄如蟬翼的罩紗。師兄特意叮囑他穿得別太寒碜,免得出門被人小瞧,他又在腰間系了珠玉帶,赤紅的朱瑗落在腰際,很是惹眼。
席鶴臺上空無一人,懷妄的庭院內亮了燭火,院中那只鶴正在給自己梳羽毛。
兼竹沒有停留,從院門口晃了過去。
剛走出幾步,白鶴突然撲棱一下沖着他飛了過來。
大概是對它“怕生”的認知過于深刻,當鳥喙精準地啄住他腰間的朱瑗時,兼竹才反應過來。
他沒敢用靈力,只能一手拽住腰帶拉扯,“乖崽,這不是你能吃的東西。”
白鶴仗着物種障礙佯裝聽不懂,宛如一只熊鶴崽,一個勁兒想把那枚惹眼的朱瑗叼走。矯健的翅羽“呼啦呼啦”地拍打,像在刮小型妖風。
很快,腰帶就松松垮垮挂在了胯上,外衫也在被掀得滑落一頭,衣襟沒了約束放肆地散開。
兼竹痛心,“懷妄是這樣教你的嗎?我不信。”
正對峙着,院內屋門“吱呀——”一聲推開。
院門口的動靜驚動了懷妄,後者從門內走出來。他冷聲,“你們在幹什麽。”
一人一鳥同時停住。
白鶴這時候能聽懂人話了,也知道自己做了不該做的事,翅膀撲棱一扇瞬間飛得不見。
兼竹,“……”
場面上一時只剩他二人。
兼竹還一手撈住衣襟,一手拽了腰帶,流光的珠玉從腰間勾落至胯骨,沒入罩紗若隐若現。肩頭半敞,襟口灌了蒼山的冷風,小塊瓷潤的皮膚激起一層疙瘩。
他想,自己此刻看上去肯定像個被打劫的良家少男。
懷妄的目光定了一秒便移開,“它喜歡漂亮的珠玉。”
兼竹三兩下攏了衣衫,“從小拜金是不對的,你得多教育教育。”
“它八百歲了。”
“……”兼竹卡了一秒,“那就是為老不尊。”
懷妄被哽了一下說不出話。他看兼竹轉身要往外走,重拾威嚴,“去哪兒。”
兼竹的腳步停了下來。
在懷妄以為他要解釋時,他回過頭挑起嘴角,将散落的珠玉腰帶随意一勾,有種漫不經心的風流。
他拿捏着白日裏懷妄的語氣,“和仙尊有什麽關系。”
說完也不看懷妄,從乾坤袋中掏了把雕花折扇出來,“刷啦——”一聲潇灑展開,大搖大擺從懷妄面前晃了過去。
……
傍晚的鷺栖城,橙紅的燈火如長街游龍,攤販的吆喝都模糊在了昏黃的夜色中。
兼竹跟着幾名師兄穿過熙攘的人潮,何師兄側頭看了他一眼,“師弟,你心情很好?”
兼竹想起剛剛那一幕,嘴角微揚,“出來玩,心情當然好。”
何師兄哈哈大笑,輕車熟路地帶着他們徑直走進一家酒樓。
樓中雕梁畫棟,絲竹聲聲。何師兄要了個臨窗隔間,幾人入座,點過幾個小菜,便有歌女進來撫琴吹笙。
兼竹聽了會兒沒品出什麽特別的興味,待酒菜上桌他便埋頭專心幹飯,幾乎把歌舞聲屏蔽。
一旁常師兄注意到,“兼竹師弟,你怎麽都不欣賞一下民間曲藝?”
何師兄拍了下腦袋,“喔!忘了,師弟對姑娘不感興趣。要不師兄再叫幾個俊俏郎君進來……”
兼竹一秒婉拒,“倒也不必。”
常師兄笑道,“也罷,這凡塵酒樓中的小郎君,師弟必然是看不上。那宗門裏的如何?”
何師兄喝了點酒,面頰紅紅的,興致上頭八卦之心熊熊燃起,“師弟,咱宗門裏有很多人關注你,你知道嗎?”
兼竹想起絡繹不絕的窗口,“很難不知道。”
何師兄道,“洛師兄在我們面前都提起你兩回了。诶,你認識洛師兄嗎?”
“不認識。”他感慨,“但想必桧庾長老提起我的次數更多。”
師兄幾人一陣大笑,轉頭繼續欣賞民間曲藝,沒再提這話題。
隔了會兒,兼竹起身,“師兄,我出去透透氣。”
“去吧師弟,可別走丢了。”
他推門而出,木門掩住了身後的歌舞蕭聲。走廊裏四面透風,驅散了些剛剛在包廂內染上的酒菜胭脂味。
兼竹理了理外衫往樓下走,剛走下幾階,從下方迎面上來一少年,穿着華貴,後面還跟了幾名仆從。
樓道狹窄,兩方同時停住,他正要避讓,對面的少年揚着下巴開口,“讓本少主先過去。”
兼竹聞言反而不動了,揣着袖子懶懶靠在樓道上,腰間珠玉纏得随意,更顯得像挑釁,“為什麽?”
“你知道本少主是什麽身份嗎。”
“我只讓老弱病殘。”兼竹問,“你是這裏面的哪個身份?”
少年頓時氣得臉紅,“再不讓開,就別怪本少主不客氣了!”
兼竹慈愛,“我不怪你。”
“……敬酒不吃吃罰酒!”少年胸口起伏,反手抽出一軟劍便劈了過來。
兼竹避也沒避,擡手迎着劍側屈指一彈——噌!軟劍反向拍在裏側牆壁上,留下一道印跡。
他垂眼看來,側臉映着廊外樓頂雕花燈的光影,袖間薄紗似浣煙籠雲。
少年愣了愣,“你……”
他忽然收了軟劍噔噔幾步走上來,“你剛才那招彈指好帥!很有逼格,快教教我!”
兼竹,“……”
他不欲糾纏,“逼格是我自帶的。”
少年從袋中悄然摸出半個酒壺,試圖誘惑,“我們可以邊聊邊喝。”
兼竹挑眉,“這是敬酒還是罰酒?”
“這是我家鄉特産的美酒。”少年直接把他翻了個面,“別計較了,至今還沒幾個人能合本少主眼緣呢!”
“……”
片刻,上等包廂內,兩人相對而坐。
少年的臉就像六月的天,說變就變。剛剛還怒容滿面,這會兒已經掏出藏酒熱情而嘚瑟地邀人細品。
兩杯清透的酒釀擺在桌上,酒香溢了滿室。酒水色如琥珀,入口微酸,入喉回甘,的确是好酒。
兼竹既來之則安之,杯盞輕磕。兩人聊着天地乾坤,聊着山川江河,聊着怎樣彈指有逼格。
幾番探讨間,酒水嘩嘩下肚。
半壺過後,少年已然熟絡,拉着兼竹訴苦,“本少主為了擺脫家裏的束縛,正在離家出走,你那兒有沒有住的地方可以收留我?”
兼竹絲滑地把袖子從他手中抽出,“不瞞你說,我也不是本地人。我前夫悔婚出走,我從鄉下追來千裏尋夫。”
少年頓時憐憫,“你怎麽比我還慘。”
兼竹,“……”
兩人帶着痛苦面具相互同情了會兒,外頭傳來幾名師兄的聲音:
“師弟!師弟——”
“說是去透風,怎麽就沒回來了?”
嗒。酒杯擱在桌上,兼竹在少年疑惑的眼神中起身道別,“天色不早了,多謝款待,我準備回去。”
“等一下。”少年從袖子裏摸了塊傳訊石出來扔給兼竹,“同是天涯淪落人,随時保持聯系。”
兼竹收下傳訊石糾正他,“這叫命運的弄潮兒。”
·
師兄弟幾人趕在臨遠宗宵禁前回了山門。
亥時剛過,夜幕低垂。
兼竹回到蒼山時四周漆黑,唯有一地積雪反射着月光白得晃眼。懷妄的院落裏沒有亮燈,他停在原地看了會兒,正要回後山,轉頭便在席鶴臺上瞧見一道身影。
皓月之下,修長的身姿立在涯邊,銀發未束,幾乎融入那月華清晖。
兼竹怔了怔。
大概是被白光晃得腦中空蕩,先前的酒氣在五髒六腑間蒸發,他心口砰砰直跳,亢奮洶湧的情緒瞬間翻騰上來。
他朝懷妄走過去。
夜風徐徐,醉人的酒氣彌散在清冷的空氣裏。
懷妄早早便知曉兼竹回來了,只是一直沒管他。這會兒聞到酒氣,他皺了皺眉轉過身。
兩人之間已相距不過兩三步。
兼竹看着懷妄,視線沿着對方的眉眼、鼻梁、薄唇一路向下細細描摹。酒精将那些隐蔽的念想放大,夜晚捅破了白日裏用于遮掩的紗網。
懷妄開口,“你喝酒了。”
“嗯。”兼竹應了聲,聲音比平時要柔軟幾分。
他看見懷妄眼中倒映着自己,眼角的薄紅蔓延至耳尖,從黑發中露出那小尖角的滾熱。
像是藏不住情.潮,終于露出了一點馬腳。
不過那又怎麽樣?
兼竹朝着懷妄擡眼一笑,此間月下,酒色媚人。他眼底翻滾着濃稠的情、沉浮的欲,像要揉進他眼尾的緋紅,淌入這月色。
暧昧得驚心動魄。
懷妄看着他,鼻尖萦繞的酒氣突然變得濃烈而辛辣。
須臾之間像是恒久。兼竹只笑了一下,什麽都沒說便轉身離開,朝着後山的方向一步三晃,飛揚的薄紗卷走了浮躁的空氣。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蒼梧林間,懷妄垂眼,“刷——”一聲腰間問閑出鞘。
劍招連綿如幻影飛花,一息間四十九式落下,地面積雪被劍風帶起,方圓五步內雪花逆飛。
劍端劃過裸露的地面,留下一道深刻的溝壑。
收招,入鞘,懷妄穿過簌簌落雪走回自己的院落。他想,兼竹大概是醉迷糊了,把他錯認成了前任。
真是亂七八糟。
院門打開,又吱呀關上,席鶴臺上再無一人。
唯有落雪薄涼,細細密密地掩住了地面上那道深長的溝壑。
皮肉之罰
兼竹一覺睡到天亮。
推門而出時,外面天光大好,早已過了上課的時辰。
他沿着山階下去,穿過蒼梧林到了席鶴臺,大概是他今天起得晚,懷妄晨間修行結束正往回走。
兩人迎面碰上,兼竹打了個招呼,“仙尊。”
懷妄看也沒看越過他徑直要走。
兼竹就停了下來,他想了想,昨天晚上他只是對懷妄笑了一下,笑一下也不算逾越吧。或者是自己傍晚走的時候太趾高氣揚,蔑視了懷妄天下第一仙尊的威信。
他轉頭又叫了一聲,“仙尊。”
懷妄這次停了下來,“有事?”
兼竹晃回他跟前,“仙尊怎麽大早上就不理人。”
懷妄的眼神掃過來,“你沒正事幹了?”
意思是說他太閑。兼竹哽了一下,順着他的話道,“什麽才叫正事?”
懷妄說,“你不是要找人。”
兼竹愣了愣,沒想到懷妄還會主動提這事。他揣着袖子,指尖在胳膊上搭了兩下,“感情的事勉強不來。他若一直躲着我,我便永遠尋不到他。”
日頭已高挂上空,蒼山中空氣卻依舊稀薄清寒。
懷妄一時不知道怎麽接話。
兩人相對沉默了會兒,兼竹忽然笑着問,“符陣的事算不算正事?”
懷妄眉心輕蹙,後者道,“臨遠宗內必定還有別的傳送陣,今天我正好曠課了,不如一起去找找?”
這麽正大光明說曠課的大概找不出第二個。
懷妄看了他一眼,“走吧。”
·
乾淵峰的後山枝蔓盤繞,茂盛的樹冠遮蔽天光,空氣中彌漫着潮濕。
兼竹走在前面,腳下泥草叢生。走了沒多久,他看見了那條花蛇的屍體,斷成兩截,顏色依舊鮮亮不腐。
看來方位是沒錯的。
懷妄跟在他身後,一眼瞥過那截花蛇。
九紋翕響蛇,紋路越多速度越快,品階不高但難以捕捉。蛇身斷口利落,精準削在七寸,出手之人至少也是分神以上。
這兩天進入乾淵峰的人只有入門試煉的這批弟子。
懷妄的目光落在前方那道修長挺拔的背影上。
沒多久,林中水聲潺潺,兩人找到了先前布陣的地方,那處山溝裏已經絲毫找不出符陣的痕跡。
單向傳送,一次銷毀。
兼竹向懷妄遞出真誠的眼神,“你要信我,我沒這麽大能耐瞬移到你蒼山結界裏。”
懷妄涼嗖嗖地看了他一眼,“你試過?”
兼竹,“……怎麽會呢。”
懷妄轉身,“去別處找。”
兼竹擡步跟上,心道懷妄還跟自己玩心理戰術。
從乾淵峰尋至前山和幾處偏峰,直到落日漸垂,殘陽透過雲層在地面斜拉下樹影,兩人終于在禁地附近找到一處陣法。
四下無人,氣流沉凝,從禁地裏透出一股森冷。
兼竹攏了攏衣襟,下意識朝懷妄靠近了些。
兩人肩膀挨着胸口,懷妄側開身,“你上次怎麽做的?”
“把法障打碎就行了。”
懷妄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兼竹,“?”
懷妄,“還不動手。”
“……”兼竹忍住動手打他的沖動。靈力彙聚掌心,“轟隆”擊碎法障!
白光乍現,在即将被包裹的那刻,他突然伸手拽住了懷妄的腰帶——懷妄撤身間衣衫散落,他眉心一跳,任由前者把自己拽了進去。
又是一息之後。
噗通!一聲悶響。兼竹的後背砸上了冷硬的地磚,他上方壓下一個沉重的身軀,帶了涼意的發絲落入他襟口,和他自己的頭發交纏在一起。
懷妄很快撐起來。
兼竹被壓懵了,手裏還攥着懷妄的腰帶。上方的人衣衫散開,線條完美的腰腹沒入下方,健碩有力的胳膊撐在兩側。
熟悉的視角。
“啪嗒”,一聲瓷響将他驚醒。
兩步之外的椅子上坐着掌門,後者手中托着茶盞,杯蓋落進茶水中,濺起幾滴沾在他胡須上。
掌門目瞪口呆,“你們這是在做什麽?”
兼竹,“……”
這話本走向怕不是江潮雲寫的。
他只是不想讓懷妄悠閑旁觀,沒想到他們會摔在掌門卧房裏。
兩息過去,懷妄的目光落在他拽腰帶的手上,冷冽至極。有絲絲寒意彌漫在屋裏,“還不松手。”
兼竹回神,假裝鎮定地松開手,“有延遲。”
兩人在掌門複雜的目光中起身,懷妄擡手系好衣衫,兼竹低頭理理袖子。
茶盞放下,掌門驚疑不定,“仙尊,這是怎麽回事?”
懷妄周身的冷意還沒完全消散,“在過招。”
掌門開始思考“過招”和“落到自己卧房裏”的關聯。
兼竹看懷妄沒打算告知實情,便替人自動補全,“我手滑,丢成了傳送符。”
未乙掌門将信将疑:傳送符可不便宜,這得滑成什麽樣?但他看懷妄沒說話,似乎是默認了,也不再提出質疑。
懷妄理好衣衫沒有逗留,徑直擡步出門,兼竹緊随其後。
兩人從屋裏出來時,門外的小童還吓了一跳,同懷妄施禮,“見過仙尊!”
懷妄應了一聲,飛身回了蒼山,如一道流光消逝。兼竹在小童好奇的目光下袖擺一振,以不遜于懷妄的速度跟了上去。
…
蒼山席鶴臺。
一道白光墜下,長衫翻動,懷妄落到崖邊。
兼竹剛落在他身後,懷妄便轉過身來,眼底的冷冽更甚蒼山霜雪,“沒有下次。”
“仙尊是指什麽?”
“你說呢。”
兩息靜默,兼竹開口,“是我唐突了。”
銳利的氣息稍稍收斂,此事姑且翻篇。懷妄回身往庭院走,“符陣我看清了。”
兼竹“喔”了一聲,緩步跟上。
懷妄道,“的确是瀛洲派系下的陣法,至少是分神期修士布下。”
“瀛洲最近怎麽了?”
“靈氣複蘇。”
這不算什麽機密,想必過段時間九州之內都會傳遍,大批修行之人将蜂擁而至。按理說靈氣複蘇是好事,但懷妄話中并無喜意。
兼竹沉吟,“仙尊是怎麽想的?”
懷妄淡淡,“我不知。”
幾句話間已至院門前,懷妄推門而入,“砰!”地一聲院門在兼竹面前關上。他看着緊閉的門扉,感覺還有灰塵撲在臉上。
半晌,兼竹輕笑了一下轉身離開。
懷妄哪是不知,只是不相信他,不想告訴他。
·
曠課一天,兼竹第二天就被桧庾逮住了。
今日講授實戰,幾個境界的弟子全都彙聚一堂,由桧庾、洞迎、歸庭三位長老授課。後兩者在場中教習着,兼竹被桧庾拎到場邊,“你昨日無故曠課,可有解釋!”
兼竹,“迷路。”
桧庾,“……”
眼看桧庾又要追根問底,兼竹不想他繼續深究下去,嘆了口氣主動認錯,“請長老責罰吧。”
他難得這般配合,桧庾甚至懷疑他又有什麽小花招。兩人的動作沒有避開其他弟子,場上大半人都在往這邊瞄。
桧庾嚴肅,“便依門規罰你,曠課半個時辰抽一戒尺,你昨日曠課四個時辰,當受八戒尺。”
兼竹伸出掌心,“是。”
臨遠宗懲戒弟子的戒尺以棘鐵打成,不會傷及筋骨,落在皮肉上卻極疼。桧庾抽出戒尺,定定看了兼竹掌心幾秒,随後揚手抽下一尺——啪!
響聲傳出大半個比練場,所有人都靜下來了。就連場中正在比試的弟子也停下動作轉過來,一臉不忍。
棘鐵貼了皮肉,是鑽心的疼。
兼竹第一下沒忍住,悶哼了一聲,背脊輕震。掌心立馬多了道刺眼的紅痕。
離得不遠,江潮雲也跟着抖了一下:代入感太強,他已經在痛了。
江殷暗自高興,兼竹被罰他就舒暢,誰讓兼竹之前叫他不痛快?他轉頭同身邊幾名同門小聲道,“咱們宗門裏,兼竹同桧庾長老算是積怨最深。”
同門也依稀聽過些傳聞,“好像說是桧庾長老不願他拜入宗門。”
江殷道,“要不是他自身有問題,長老何必為難一個人?”
同伴紛紛點頭,覺出些道理。
……
八戒尺落下,桧庾收了手,“銘刻在心,下不為例。”
“多謝長老。”寬大的弟子袍落下,蓋住手心,兼竹面色不改轉頭回了弟子隊伍裏。
江潮雲跑過來,“痛嗎?”
兼竹看了他一眼,江潮雲立馬意識到自己問了句廢話。
“不過沒事。”兼竹說。桧庾雖然對他有偏見,方才卻是嚴格按照規矩來的,沒有私自施加暗勁。
江潮雲松了口氣,“你昨日到底為何曠課?你不知道,剛剛你受罰,我看江殷都想當場放炮慶賀了。”
兼竹否認,“不可能,宗門內禁止燃放煙花爆竹。”
“……”江潮雲卡了一下,接着湊近兼竹壓低聲音,“總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