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葛生
幽幽的火光驅走了身上的寒意,白鳳羽卻睡不着。他倚在洞口,看着外面雪原白茫茫一片,想起斷虹劍和百鬼城,心頭湧上一陣莫名的煩躁不安。
迦靈睡在裏頭,不知怎的醒了過來,看到那個白色身影一動不動注視着動外,疑惑道:“你不睡?”
白鳳羽“嗯”了一聲,“睡不着。”
“你坐過來一點,我有點冷。”對方身子一僵,卻是沒有動靜。
“喂!我說我有點冷。”見白鳳羽沒有答話,迦靈索性挪了挪位置,靠在他身邊,白鳳羽微微皺起眉頭,不着痕跡的向外移了幾分。
迦靈又靠過去,他再退了退,已經退到洞外去了。
白鳳羽靜坐了片刻後起身:“你挨着火堆睡,我睡不着,去外面守夜。”
迦靈顯然是動了怒:“好,既然你這麽喜歡呆在外面,那就出去,不要再進來!”
白鳳羽皺起眉頭,心中大是不悅:“你這是怎麽了?”
同行走了這麽久,白鳳羽覺得自己還是一點都看不懂眼前的少女,喜怒無常,一點不順心便明顯的臉色一沉,平日裏多是冷冷的,連殺人也是一臉漠然,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如此憤怒。
“我就知道!你還是怕我!你一直都是怕我的對不對?”盯着白鳳羽看了片刻,少女突然低低道,聲音裏帶着傷痛與不甘:“你和他們都是一樣的!”
她幾乎是恨恨的咬牙說完,掠道白鳳羽跟前,渾身散發着凜然的煞氣。黑色的長發和緋紅的長裙被風吹的翩然舞動,她整個人就像是纖細卻劇毒的噬骨蝶,嬌小美麗卻致命。
她的眼裏有再熟悉不過的殺氣,那是她面對拜月崖巫衆時一樣的目光,白鳳羽心中一緊,不動痕跡的握緊了手中的長劍,現在他的傷已經痊愈,如果她真的動手,也只有六成可能能逃離這裏……
“我為何要怕你,真是莫名其妙。”
迦靈面上有了然之色,隐隐的還有幾分受傷:“你和我在一起,也是因為你想要借我的力量離開這裏……如果你足夠強,怕是早就厭惡的恨不得立馬殺了我罷。”
她冷冷一笑,揚手從腰間拔出彎刀狠狠的往半空中一劈,白鳳羽大駭,正要抽手持劍,卻聽得咔的一聲巨響,洞內火堆旁那塊巨石被她一刀劈裂,迦靈嘶啞的尖叫一聲,頭也不回閃電一般沖出了山洞。
白鳳羽神色不寧,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轉身跟着她消失于風雪中。
此時夜色已深,幸好有皎潔的月色可以勉強辨別來路,沿途看到各處觸目驚心的斑斑血跡,有好幾只被撕裂成兩半的雪狼屍體,甚至還看到了幾個被一刀刺死的普通路人,身上背着幾個包裹,身軀早已僵硬。
白鳳羽知道這煞星滿腔怒氣的沖出去,定是洩憤般砍了所有擋道的,可憐了這些無辜亡魂。
他心中一凜,也不知道她要發脾氣到何時,足間一點展開輕功朝着血跡的方向追去。
雪越下越大,冰原四處一片白茫茫本來就難以尋路,厚厚的積雪又掩蓋了腳印,追到一半不見蹤跡的白鳳羽也失了頭緒,清澈的月光照的他身上一片透心的涼意。
他傷本剛好,在冰冷的雪地裏跋涉了這麽久也是體力不支,只得先靠着一棵柏木休息片刻。
白鳳羽心情十分複雜,他來尋她,是為了能平安回到中原找個有力的同伴,可不知為何,他現在腦海中浮現的不是這些性命攸關的目的,而是方才迦靈那張憤怒和不甘的面龐。
他猶豫着,到底是個小姑娘,或許自己應該勸一勸?他喘了口氣,慢慢支撐起身子,朝着對面的冰湖走去。
不遠處突然悠悠然傳來一陣少女的歌聲,嗓音清脆軟糯,尾音有一絲沙啞,如黃莺般悠揚婉轉,歌曲卻是哀凄感傷的調子,在這月色飄雪中格外動人。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
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白鳳羽心中一震,是迦靈……在唱歌?他定下心來,身形一閃,向着那歌聲的方向掠去。
伸至冰湖湖面壓低的蒼木枝杈上,坐這一個嬌小明豔的少女,她手中拿着一個沾了雪的小蒼木樹枝無聊的打着轉,一面低下頭靜靜的唱着歌。
透明的噬骨蝶圍繞在樹梢上下翩翩起舞,她赤着足也不覺得冷,坐在枝桠上用足尖劃來冰湖無瀾的水面,漾來一圈一圈的波紋。
傳聞中有雪女精魅于冰原中見陌生男子而現身,用曼妙的歌聲勾人魂魄,引人心甘情願的沉醉其中。
白鳳羽沒有說話,只站到樹下靜靜看着她,這個令人猜不透的少女平日裏總是冷冷的,疏遠的,好像只有殺人才是她最有活力的時侯。
這種年紀的女孩子,理應被寵愛包圍,在父母的懷抱裏撒嬌,藏着屬于自己的夢在溫暖的閨閣裏彈琴讀詩,而不是以噬殺人血為樂,喜怒無常陰冷莫測,将煞氣武裝成自己全身的刺。
迦靈老遠就看到那一襲白衣,卻也不理他,把頭別向一邊。
白鳳羽猶豫片刻,輕聲道:“走吧,這兒太冷。”
迦靈不理會,把頭別到一邊,驀地想到了什麽,歪着頭眨眨眼看着他:“你擔心我,所以出來找我?”聲音中帶了明顯的笑意。
白鳳羽有些尴尬,避開她的目光:“只是睡不着,随便出來走走。”
兩人又沉默了片刻,白鳳羽發問:“你方才唱的,可是《葛生》?”遠在嶺南巴蜀之地的拜月崖巫女,怎麽會詩經中的曲子?
“嗯。”迦靈低下頭,她已不複方才的暴怒如狂,眉目間只有憂郁和迷茫。
“這首歌,是我娘在我很小很小的時侯教我的,每次我心情不好,娘就會唱歌給我聽,現在,娘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給我唱歌了,所以每次心情不好時,我就自己唱給自己聽。”
“葛藤覆蓋着荊棘,蔹草遍地山野。我所愛的人埋葬在此處。誰來與他作伴?唯有孤獨。”
“娘和我說過,這首曲子很悲傷,是一位孤寂的女子對死去丈夫的悼念。縱使音容渺茫陰陽兩隔,那女子卻依舊放不下思念。”
白鳳羽靜靜道:“守君一諾勿忘之,百歲之後歸其室。在失去愛人以後,信守對愛人的諾言,好好活着,也是需要很大的勇氣的。”
迦靈挪了挪位置,拍了拍身旁的枝桠空位,對着樹下的白鳳羽道:“上來,今天的月亮很漂亮。”
白鳳羽面上仍有猶豫之色,迦靈見狀冷哼一聲:“你還得靠我打跑那些拜月崖的死士,必須聽我的。”
趁着拜翎愣神的功夫,她解下腰間別着的軟鞭,輕輕一甩纏上了白鳳羽的腰身,再一用力就将他整個的帶上樹來。
“坐。”迦靈揚揚眉,看着一臉無奈的白鳳羽認命的坐下,心情好了大半:“你在山花會上不是用笛子吹過這首曲子麽,再吹一遍。”
“山花會?”白鳳羽一怔,有些不解的看着她。
“就是你一邊吹着笛子一邊跳的那次啦,快吹!”
她在他的注視下有些臉紅,慢吞吞道:“那,那個時侯我碰巧也在……”
他在去拜月崖的途中經過了九黎族的寨子,九黎族的族民熱情好客,硬要留着他這位陌生的遠方客人一起參加一年一度的山花會。
山花會是九黎族祝禱九黎山神的盛會,豪爽好客的族人不停的端上美酒好菜,腰肢款款的九黎姑娘繞着火堆笙歌妙舞,他被勸着喝了一杯又一杯的酒,确實是有些醉了。
有大膽的姑娘邀他跳舞,他那日是真的醉的不清,大大方方站起來,輕功掠處落葉飛花,堪堪站到聖典花臺的正中。
四周一片喝彩叫好聲,他悠然的執起白玉笛擎至唇邊,伴着第一聲樂符悠揚吹落,踏開了舞步。那不是舞蹈,卻比舞蹈更要潇灑寫意。
白色衣袍獵獵鼓舞,似一只優雅孤傲的鶴,正欲乘風歸去。精湛武藝的純熟演繹,在他步間自是獨有的遺世風骨,笛聲清嘯蒼蒼,傲氣淩雲,花臺上只得他一人,似一朵開在塵寰中凜然逍遙孤芳自賞的白蓮。
一曲舞畢,臺下喝彩掌聲雷動,他趁興而來盡興而歸,揉了揉額角正準備下臺,卻被一湧而上祝酒邀舞表明愛意的大膽九黎姑娘團團圍住,他被熱情的姑娘們圍的狼狽不堪,又不好一一拒絕,只得使了輕功行至半空躲開,掠過樹梢時曾看到枝桠上坐着個人影,垂落一角豔紅色的衣裙,原來那姑娘竟是迦靈。
迦靈托了腮,正在回憶:“我記得那時,你被一大群子姑娘圍住,都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逃,哈哈哈哈……”語罷她忍不住咧嘴大笑。
“……”
倒是第一次看她發自內心笑的這麽開心。
白鳳羽不欲與她計較,從腰間拿下白玉笛,置于唇邊,悠揚的笛音在夜色中氤氲開來,朦胧了一地月光。
迦靈坐在一旁,和着他的笛聲輕輕吟唱。時光就在此刻靜止,夜色也不再是那麽蒼涼。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
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可是這樣動人的歌聲卻戛然而止,迦靈陡然身子一歪,就這麽直直的倒在了白鳳羽的身上。
那精致的面龐和溫潤的唇畔掠過他的鼻尖,他聞到了她身上那種馥郁的特有的異香,身子一晃幾乎是條件反射的站起來,迦靈失了倚靠,就這麽直直的跌下樹,摔在冰上。
作者有話要說: